第19章 (5)
于開始沿着壁面往下爬。快降到底部時,周圍的空氣十分潮濕,一股腥味撲鼻迎來。下面橫七豎八地散落了大量毛毯和紙箱的殘骸,他踩在那些東西上落到了地面。那些東西吸進了不少雨水,琢馬的體重加在上面時,嘩的一聲污水濺散開來。角落裏堆滿了無數的空瓶子,一塊石頭壓住了疊放在一起的購物袋。十分凄涼的地方。他根本無法忍受獨自一個人在這兒待上很長時問。
牆上留下了無數的傷痕。生鏽的小型火爐和水壺滾落在腳邊。破爛不堪而且已經發臭的書掉在地上。幾乎分辨不出原來顏色的衣服小心翼翼地疊在一旁。十多年來,沒有任何人來過這裏。
地面上撒滿了白色的東西。或許是被老鼠啃食掉了,以前的原型已杳無蹤跡可尋。媽媽的骨頭變成了細小的碎片,湮沒在潮濕的地面中。他一邊拾起這些碎骨,一邊心想着媽媽将自己獻給了杜王町。一部分成為了老鼠的食物,一部分被地面吸收,一部變成灰塵融在了空氣裏。
柔軟的泥土下埋着頭發。往外一扯,足足有一個人所有頭發那麽多的長發和泥土一塊被拉了出來,纏在琢馬的十只手指上。他從未見過如此蓬亂的頭發。
他把媽媽留在大樓夾縫間的所有東西都帶了回去,裏面有一根黑玉項鏈和一枚明信片。
“我要向父親複仇。這是我活到現在唯一的心願。”
粉碎的鋼筆碎片從身邊掉落。琢馬踩着它站了起來。一放松下來膝蓋就像要折斷一樣,但應該還能戰鬥一兩分鐘。
東方仗助沉默不語。他一聲不吭地站起身來。兩人的距離還是兩米。看上去他和琢馬一樣已經接近極限了。大量血液從房頂上滴落下來,普通人如果流這麽多血的話早就已經昏厥了吧。
“你的傷勢不快點去醫院的話會失血過多而死的。”
琢馬向他忠告說。由于牙齒折斷了幾顆,他的聲音有點含混不清。
琢馬試圖在醫院跳樓自殺時,樹叢的枝頭傷到了頭部的血管。當時幸虧醫生和護士飛奔而來自己才撿回了一條命。但是這兒沒有醫生。
“我想時間足夠決一勝負了。”
【瘋狂鑽石】握緊了拳頭,全身布滿了無數傷痕,但一點也沒有動搖鬥志。受傷的【替身】身上甚至湧起了閃耀而神聖的光輝。
“學長喲,你做好準備吧,我等你。下一招見分曉。”
琢馬拭去嘴角滲出的鮮血,撿起掉落在地上的【The Book】。
“看來你無論如何都想要證明你的拳頭比較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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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拳頭更快,還是翻書的速度更快。仗助好像想堂堂正正地用速度決一勝負。
“但是,我比你快。”
琢馬終于意識到剛剛的戰鬥中有哪點不足了。敗因是【The Book】的頁數。自己活得太久了,因此過去堆積在一塊,增大了記述量,必須要翻上很多頁才能翻到目的的記憶。要對付以迅風疾雷般速度出拳的【瘋狂鑽石】,這一時間的浪費是致命的。
但剛剛被拳頭打到時書裏掉落了大量的紙張。被風吹走消失在城市上空。那些紙張已經回不來了。所以【The Book】比【瘋狂鑽石】的拳頭更快。頁數的減少則可以縮短到達過去頁面的時間。
“下面是交通事故時的記憶。你會在這座房頂上全身骨頭都被撞碎。現在的傷勢再加上骨頭粉碎,不可能有救了。”
也許是因為出血過多頭腦有點昏沉,仗助瘦削的身體搖搖晃晃的。但他瞳孔的焦點毫無動搖,他對琢馬的話語嗤之以鼻。
“看我不把你的書打得稀爛,再賣到舊書店去。扔在店前裝滿一百日元處理品的推車上,在太陽下曝曬得變色。”
【The Book】以合攏的狀态出現在右手掌上。琢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浸滿了肺部。一定得在一方斷氣之前決一勝負。四周靜得甚至能聽到對方的呼吸。兩人面對面站着,連指尖都一動也不動。
烏雲消散,月上梢頭,隐約可見周圍的情景。空中飛舞的雪花在月光的籠罩下閃閃發亮,屋頂上的景色美得仿佛像遠離塵世的仙境。
這兒到底是哪?是宇宙嗎?地上散落的燈火也好,空中浮動的雪花也好,都像星辰一般耀眼。
【瘋狂鑽石】向前一步。同時,【The Book】的皮革封面也翻開了。兩人的起始動作速度不分上下。自己追溯的時間一張張飛速地翻開。大量紙張消失了,他的頭腦裏十分輕松。記憶深刻的場景一幕幕展現在眼前,很快又被另一張頁面覆蓋,消失無蹤。瞬間,無數場景湧上了腦海。
讓少女通過天文望遠鏡觀看了木星。沒能成為恒星的那顆星球寂靜地漂蕩在無盡的黑暗中。
夕陽西下,照射着水池裏的樁子上插着的小刀。
一直掩面哭泣的少年不知何時起開始忍住淚水,身材也變得高高大大了。
風吹樹動,吱嘎吱嘎的響聲吓壞了孩子們。
從生下來到現在遇到過很多人,說過無數話,獨自生活時也在心裏自言自語。記住這些真的有意義嗎?自己離開人世時,所有的記憶都會消失,心裏湧出感情也找不到任何歸處,一切只會煙消雲散,像滲入地面的水滴一般。所以,那名少女才想寫小說嗎?
聽不到仗助的聲音。不,發出聲音的是【瘋狂鑽石】。那家夥像個雕像一樣面無表情的張開嘴,發出吼聲。
【The Book】。更快一些。加速的翻閱紙張。琢馬對着那本皮革封面的書在腦海中說道。比那一拳更快。我們必須要翻到【禁止區域】。
終于,紙張的縫隙間開始凝縮出閃閃發亮的小顆粒。不知道是因為它和空氣摩擦發光,還是因為自己的瞳孔張得過大産生了錯覺。【The Book】開始微微顫動,裝訂紙張的線也開始松懈。摸上去去很舒服的皮革封面也緊縮成了一團,産生了龜裂。
封面的裂痕裏溢出了光芒,那光芒從琢馬指縫中洩露。
耀眼的白光。
只要再翻幾頁就能到交通事故的記述了。
但琢馬永遠也翻不到那一頁了。
正要翻的紙張都軟軟地變成了碎片,飛散在空中。琢馬看到自己的鮮血灑落開來。還沒感覺到疼痛時,自己的腹部又吃了第二拳、第三拳、第四拳,【瘋狂鑽石】不停地出拳毆打過來。
每打一拳,那家夥都大叫一聲“哆啦!”,像鋼筋水泥般堅不可摧的拳頭連續地落在琢馬的身體上。就像随着那家夥的吼叫,機關槍同時掃射過來一樣。
全身仿佛折斷了一般,傳來骨頭碎裂的感覺,但拳頭仍沒有停下。第一肋骨到第十二肋骨全部粉碎,肩胛骨、鎖骨、上腕骨轟然破裂。大腿骨和腰骨的碎片掉進了身體內部。他感覺所有的血管都破裂開來,肌肉已經潰不成形,臉也被打得變形了。頭腦中父母的事都慢慢褪成了一片空白。
終于,【瘋狂鑽石】的吼聲停了下來。因為被毆打的沖擊力,琢馬的身體被彈向了後方,而那裏已經沒有立足之地了。
視野中蔓延着一片無邊無際的夜空。皎潔的月亮從雲間探出身影,無數雪花浮在身旁。琢馬已經分不清上下左右了,他将自己的身體放逐在飄渺的虛空之中。【The Book】掉落在自己的身邊,已經不能稱之為書了,所有的紙張都變成了碎片。仗助從屋頂邊緣挺出身子,向自己伸出了手。
琢馬還有自己剛出生的那一瞬間的記憶。幼年時的自己被其它的記憶所占據一時想不起來了,但自從能夠使用【The Book】以來,他就能對記憶進行整理,随時可以重讀上面的記述了。那天,自己從母親的體內出來,嘩啦一聲掉落到了泥水中。那兒是在大樓的夾縫間,泥濘的地面上灑滿了羊水和血液。肚臍還和母親連在一起的自己掉落到了那潭泥水中。那是自己人生最初的災難。寒冷,害怕,視野也不是太清楚,完全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不久後母親抱起了自己,擦拭掉了自己身上的泥水。自已拼命地抱住了她的手臂,不可思議地安下心來。自己努力呼吸,将空氣吸入肺裏。把頭倚靠着母親的懷抱時,還能聽到她心髒跳動的聲音。在大樓夾縫間和母親生活了三天,自己一直在睡覺,偶爾醒來時,媽媽也在溫柔地注視着自己,手掌輕輕撫過自己的全身,向自己說話。當時自己不懂語言,只把媽媽的話當作聲響來聽。之後用【The Book】在腦海裏展現出過去的時候,他終于知道了媽媽發出的是什麽聲音。有音樂從遠方斷斷續續地飄來,之後他知道了那是莫紮特的曲子。自己用本能推測出媽媽的心願,自己獲得了【不會忘卻】的能力。
爬滿荊棘的牆壁近在眼前,照明用的燈光映出了自己的身影,腳底空無一物,只能看到遙遠的下方是地面,自己的身體像挂在樹上的蘋果一樣左右搖晃。
東方仗助從屋頂邊緣挺出身子,抓住了琢馬的左手。準确地說,是用右手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攥住他校服上衣的長袖。他的出血量仍未減少,【瘋狂鑽石】也不見了身影。大概是毆打琢馬時用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才會不見了吧。
聽不到任何聲響。耳朵像是聾了。仗助俯視着琢馬,同時蠕動着嘴唇像是在說些什麽,但周圍籠罩在一片死一般的靜寂中。不過他知道仗助所說的內容,因為他懂得唇語。他說把另一只手伸過來。琢馬校服的左袖快承受不住他的體重了,肩部的接縫處開始破裂。
琢馬的腦海裏浮現出好幾個他想搭救自己的理由,也許他一開始就不想奪取自己的性命,或者是想問出些纏在【他】身上的永遠的謎團。
【The Book】已經消失不見,像是從封面到封底,甚至連書脊都完全散架飄落了。無數的紙張飛舞在仗助的身後,多得仿佛能将整片夜空都遮掩住。紙張裏記滿了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自己在這座小城裏得到的語言足以埋沒整片夜空。
把那只手伸上來,仗助一臉痛苦地說道。他的肉體好像也已經到達極限了。琢馬竭盡僅剩的一點力量,擡起耷拉無力的右臂。他手上的皮膚全被刺破,露出了斷裂的骨頭。他顫抖着沾滿血跡的手指,将校服上衣的金色扣子一粒粒的解開。
解開一粒扣子都要花費很長時間。在解開最後一粒扣子時,他和仗肋對視了一眼。嘴裏早已血肉模糊,所以他什麽也說不出來。時間如無聲的匕首般滑落,地球仿佛停止了自轉一般,他能清楚地看到每一處細節。他的表情,一頁一頁的紙張。如果耳朵還能聽到聲音的話,恐怕還會聽到如翻閱書籍般的紙張的摩擦聲。
自己的身體被地球所牽引着,從上衣中脫落。仗助所在的屋頂越來越遠,他沿着布滿荊棘的紅磚牆壁往下墜落。覆蓋着八角形頂蓋和七座尖塔的【荊棘館】的上空刮過一陣大風,大量紙張漫天飛舞。最後,他看到紙張如掠翔在空中的鳥群一樣,消失在風中。
終 章
 munio
Lux ?terna luceat eis, Domine:
Cum Sanctis tuis in ?ternum,
quia pius es.
Requiem ?ternam dona eis, Domine:
et lux perpetua luceat eis.
Cum Sanctis tuis in ?ternum.
quia pius es.
一
剛出生的嬰兒嬌嫩幼小。他自己蠕動着,摸起來柔柔的,軟綿綿的。一開始身子有點發青,但慢慢的就變成了紅潤的顏色。他與自己血肉相連,是從自己身體分離出的一個存在。她用鏡子的碎片切斷了臍帶,感覺就像是切斷了一塊橡膠一塊一樣。她沒去在乎産後的疼痛,靜靜地凝望着在懷裏哭泣的孩子。赤裸裸的嬰兒活動着自己的小手小腳。不用放大鏡幾乎都看不到他的指甲,但指甲毫無疑問地長在一根根手指的前端。神靈制造人類時連這麽微小的細節都沒忘記。懷裏的嬰兒把自己小小的腦袋緊緊地貼住明裏的胸部。或許是聽到自己心髒跳動的聲音了吧,那孩子停止了哭泣。她讓他銜住自己的乳頭,給他哺乳。嬰兒小小的嘴唇緊緊地銜着乳頭,樣子十分惹人憐愛。
藤編筐的把手部分系着一根繩子,可以從屋頂把它拉上去。明裏把懷裏的嬰兒放進筐內。如果自己是在普通人的生活下生下這個孩子的話,肯定一刻都舍不得放開他吧。但自己不可能在大樓的夾縫間把他撫養成人的。
父親的雙手拉起裝着嬰兒的筐子。那孩子在平坦的壁面間上升的樣子仿佛像被天空吸附進去一般。他看上去像是被帶往那片藍天的彼端。
她向他提出一項交易,在知道嬰兒被帶到安全的地方保護起來之後,她才告訴他旅行包藏在哪裏。他暗地裏拍攝了從嬰兒在寺裏被人發現,到被人帶到福利院保護起來時的照片。他把洗出來的照片從屋頂扔下來,她終于相信自己的孩子已經遠離了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明裏說出了【魔法的語言】。她扯開自己還不能完全正常發聲的嗓子大叫道。
“【大樓的夾縫】!【大樓的夾縫】!【大樓的夾縫】!”
他從樓頂扔下必要的工具,讓明裏把掉落在大樓夾縫間的旅行包回收。然後他像拉起嬰兒時一樣,把包從大樓之間拉了上雲。之後,他再也沒來過屋頂。
之後幾天,明裏就一直生活在那個地方。她渾身泥濘地背靠着牆壁坐下。早上聆聽到人們趕去上班的聲音。傍晚感覺到人們趕回家的動靜。她凝思着住在杜王町裏的人們的生活和人生。
周圍漆黑一片,沉浸在無盡的寂靜之中,細長的夜空閃耀着星光。從神話時代開始就一直存在于人類頭頂上的無數星光。
那孩于能用自己的雙腿站起來,能開口說話時,夜空中仍會有星光閃耀吧。等他成長到開始考慮自己也會有父母存在時,同樣的光芒也将會一直溢滿這無盡的黑暗吧。她也想象過孑然一身會早多麽可怕的事情,但一想到那孩子現在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角落,她心裏就會被滿足感充盈。不安的感覺煙消雲散,心情也恢複了平靜。
明裏每晚都閉上眼想象着從自己身體分離出來的孩子。她在熟悉的夢境中看到那孩子已經長大成人。在風吹草低的草原上,那孩子身穿黑色校服伫立着。察覺到明裏靠近時,他轉過身來朝她微微點了點頭。不寂寞。誰都不寂寞。生活在這世上的所有人,一個也不落下。每次在夢裏看到他時,明裏都會這樣想。
二
二○○○年三月十七日發生的火災并沒有蔓延到周圍的建築物,火被撲火時只燒焦了一棟民居。裏面找到了一具被燒死的屍體,從饒焦的跡象上看是個男人。通過牙齒的醫療記錄判明死者正是戶主雙葉照彥。他并不是因為煙薰火燒而死的,在火燃起來之前他就已經斷氣了。從他沒有逃離火海的跡象和留在肋骨上的傷痕上推測出,他是因為刀刃刺進胸口死亡的。在庭前的花壇裏發現了一把菜刀,刀刃上留有和雙葉照彥相同血型的血液。菜刀柄上留下了他女兒雙葉千帆的指紋,因此警方指出她很可能參與了殺人和放火。
同一天深夜,一名男高中生的屍體在【荊棘館】的正門被發現。他臉朝下伏在地上,背上堆積了一層薄薄的雪。發現者是醫院的急救員,之前有人打電話通知他們去圖書館。通報人的真實身份不明,因為他沒說自己的名字就挂了電話。
倒在地上的男高中生名叫蓮見琢馬,是葡萄丘學園高中部二年級的學生。他的屍體上布滿了傷痕,應該是全身粉碎性骨折後再從屋頂掉下來死亡的。養育他的兒童福利院的院長領取了他的遺體,并在寺廟裏為地做了法事。有人證明蓮見琢馬和雙葉千帆曾有過深交,警方認為他與火災也有一定的關系。
自從發生火災的十七號以後,再沒有人看到過雙葉千帆。既沒在燒毀的房屋殘骸裏發現她的屍體,春假結束後學校開學時也沒見她回到學校。雙葉家為什麽會發生火災,男高中生為什麽會死在那種地方,這些謎團一直都沒能解開。
以上是對外公開的事情始末。我從報紙上和家人的閑聊中得知了這些事情。剛放完春假時,這一事件也在教室裏引起了很大的轟動,但漸漸的人們不再提這件事,這件案子已經逐漸被人們遺忘了。也沒幾個人記得我是某具女屍的第一發現人了,大家都當蓮見琢馬和雙葉千帆一開始就不存在,恢複了日常生活。
那個少年到底是什麽人,我們只能憑臆測想象了。我來回跑在因受傷住院的仗助君的病房和因流感住院的億泰君的病房之間,試着将我們獲得的信息聯系在一起。他倆被發現時都奄奄一息了,但在醫院接受了治療後竟奇跡般地好轉起來。如果我跑去圖書館時速度再慢了一點,估計他們就會有危險了吧。順便說一句,在圖書館內被發現的他倆并沒有被作為重要的參考人接受警察的審問。這是因為岸邊露伴篡改了急救員的記憶。
“我有個妹妹叫千帆。”
在和億泰交談時,蓮見琢馬說過這句話。
而且他好像很憎恨自己的父親。
“我去撿回了媽媽的屍體。我要向父親複仇。這是我活到現在的唯一的心願。”
仗助君說蓮見琢馬曾說過這番話。
我們構想了一下蓮見琢馬周圍的人際關系圖。他是被抛棄在杜王町的孤兒,但實際上他很可能使用了【替身】的能力知道了自己父母的糾葛。他的父親應該就是雙葉照彥吧。人們都傳言雙葉千帆和蓮馬琢見是戀愛關系,但這應該是掩飾吧?為什麽要這樣掩飾呢?是為了接近自己的親生父親嗎?但要殺害父親燒毀房屋的話,根本沒必要接近同父異母的妹妹啊。或許他只是想跟擁有相同血緣的人說說話而已。
那他為什麽一定要殺害織笠花惠呢?根據岸邊露伴之後的調查,好像雙葉照彥跟她有很深的交情。正是因為他往她銀行戶頭裏存錢,她才能維持生活的。兩人在高中時期是學長和學妹的關系,幾乎在同一時期搬到了杜王町。她很有可能以某種形式影響了蓮見琢馬的人生。
一切都只是臆測。真有人能知道他的動機和心情嗎?背後的故事也只是我們的想象而已。仗助君想要救他,但他卻主動選擇了死亡,将秘密埋藏在永遠的黑暗當中。
時間匆匆流過,不知不覺中杜王町又迎來了夏天。
市花是側金盞花。
特産是腌牛肝。
根據一九九四年日本國情調查,鎮內人口五萬八千七百一十三人。
杜王町作為S市的外圍城鎮,一九八○年上半年開始迅速發展。
但杜王町歷史悠久,裏面有繩文時代的居住痕跡,武士時代還有別墅和武道訓練場。
有傳言說最近會被S市吸收合并,但現在還是獨立的自治體。
電視中的女播音員介紹着杜王町的情況。她身後映出一幢巨大的公寓。她指着它說,“請看,這是最新發現的違法建築”。媽媽和姐姐都在客廳裏一邊看電視一邊吃西瓜。沒有比自己居住的城鎮上電視更新奇的事了。爸爸想把空調溫度調低點,媽媽和姐姐都表示了抗議。爸爸向我求救,但正好由花子打電話過來,我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電話是叫我一塊去圖書館學習的。
二○○○年八月,學校開始放暑假。我将學習用品裝進書包裏,騎上自行車去圖書館。這輛自行車是我入學時得到的禮物,用了一年多也沒有出任何故障,腳踏板踩上去感覺很舒服。柏油馬路反射出煙霭,此起彼伏的蟬鳴合唱聽起來就像地震一樣。天空藍得像用濃濃的顏料蘸上去一般,冉然升起的積雨雲像是一座巨大城堡。我與去往海水浴場的汽車擦身而過,到達車站時已經渾身是汗了。
碰到她實屬偶然。要不是我想在自動售貨機裏買瓶冰果汁,把自行車停在了環形公交車交通樞紐的話,我也不會和她聊起來吧。
我站在自動售貨機前,想從錢包裏掏出一百日元硬幣時,那個坐在椅子上的女孩印入了我的眼簾。那是直達S市的公交車出發處的椅子。她回過頭看看我,我認出了她,凝視着她的眼睛。
一開始還以為自己認錯人了,但我很快就發現并不是這樣。我把錢包塞進口袋,推着自行車走近她。她既沒有逃開也沒有怔在原地,只是有點驚訝地輕輕張開嘴,盯着我的臉看。她穿着露出頸部的衣服,看上去很清爽,脖子上挂着一根黑玉項鏈。
“是雙葉同學吧?”
她好像記得在圖書館跟我見過一面。雙葉千帆微微一笑,那表情像是長在河堤上的四葉草一樣欣然。失蹤了五個月的她看不出任何疲憊或虛弱的樣子。頭發比以前看到她時要略短一些,耳朵和脖子完全露出來了,十分清爽。眼睛的虹膜比普通人要淡點,帶點茶色,上面浮着一點瞳仁的黑點。看到她那張可愛的臉,我不禁想,被他凝視的男生都會為她動心吧。
撲騰,水聲傳入耳際。好像是烏龜跳進了水裏。交通樞紐正中央的水池反射着陽光,泛出白色的光芒。周圍沒有高樓,只有一片廣闊的空間。我和雙葉千帆并排坐在椅子上,聊了起來。
“現在住在哪裏呢?”
“媽媽家裏。”
她像閑聊一樣說得很輕松自然。
“媽媽家?警察不可能沒調查那吧。”
夏日炎炎下,她的肌膚看上去仍很白皙,似乎隐隐地能看到裏面的血管。我的皮膚在夏天烈日的曝曬下跟她的膚色迥然兩樣。看來她很少出門。
“多虧了媽媽,警察才沒找到我。她庇護了我。”
好像今天她只是偶爾回一趟杜王町,雖然在外頭抛頭露面很危險,但她說她實在很想見見朋友。她有個在S市上女子高中的朋友住在杜王町。電話號碼改了沒法聯系上她,于是偷偷地回來去了地家的房子,但她好像已經搬家了,最後還是沒有見到她。無奈之下想去買個甜甜圈回去,但喜歡的那家店也歇業了。她一臉遺憾的說,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麽來杜王町了。
“我熟悉的東西都從這座城市裏消失了,好像我的人生一開始就不存在一樣。”
“肯定這樣才好吧,雖然和朋友聯系不上,喜歡的店也不見了都只是偶然而已。但杜王町裏沒留下讓你留戀的東西更好吧。”
“公交車快來了。直達S市的那趟。我會坐車回媽媽那兒。”
雙葉千帆看着車站大樓上的時鐘說。冬天壞了的時鐘不知何時被修好了。她媽媽應該生活在再婚的那個人家裏。也不知道那人是住在S市,還是到S市還要換車。
“本來還想問你一些事情呢。我們都在找你,想問你一個叫蓮見琢馬的人的事……”
她緘默不語。
“不過你不說也沒關系,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她的視線投向水池的表面。輕風拂過車站旁的林蔭樹,綠葉發出簌簌的聲響。
直達S市的公交車已經開進交通樞紐了。車子減速,車身微微震晃着停在出發站前方,公交車的窗戶反射着陽光。雙葉千帆起身拿起了書包。
我突然想起她在寫小說的事情。那天晚上,蓮見琢馬的書包掉落在圖書館的樓梯上。裏面裝有類似小說原稿之類的東西,開頭寫着【作者·雙葉千帆】。我們想這大概是她寫的東西吧。
“小說的結尾怎麽樣了?已經寫完了嗎?”
聽到我的詢問,雙葉千帆略帶疑惑地扭回頭,身上穿着的寬松輕薄的衣服微微晃動着。公交車門咔嚓一聲打開了。
“你讀了嗎?”
“嗯。不過讀得正起勁的時候就完了。那小說的結局怎麽樣了?”
那是一篇以杜王町為背景的小說。但沒寫完,在關鍵時刻就沒下文了。雙葉千帆凝視了一會我的眼睛。風拂過她短短的頭發,沙沙作響。
“最後當然是幸福的結局了。”
她抽了一下鼻子,像是快要掉出眼淚一樣。
“不過我現在還沒寫完。保存的文章在火災中燒掉了,只能再從頭開始寫了。真像笨蛋一樣。廣濑同學,你不去報警嗎?我在這兒的事。”
“我決定置之不理。直到剛剛看到你,看到你坐在椅子上的時候我還不清楚。還沒有發覺。你,那個……你不知道嗎,你在交往的人……那個名叫蓮見琢馬的人……”
她咬着嘴唇輕輕地搖了搖頭。我覺得不用再多說了。她已經知道了。自己和蓮見琢馬血脈相連的事情。也許是從他本人那兒聽說的,也許是父親臨死前告訴她的。
公交車司機看着我們這邊,像是在問她上車還是不上。雙葉千帆向車內打了個招呼。
“我上車。不過請您等一分鐘。”
她靜靜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指冰冷而修長。
“廣濑同學,你有沒有希望去往未來?我想,【時間】就在這裏産生。”
她将我的手貼放在她的小腹處,手掌心觸撫到柔軟的衣服布料,衣服裏面有一個略圓的東西。雙葉千帆身體很纖弱,手臂和肩膀宛若樹枝尖端般一折即斷,但腹部卻隆了起來。她從椅子上起身時,圓潤的小腹一目了然。
我的心髒跳得很快,甚至有點喘不過氣來。我的倫理觀和道德觀都恐懼地編成了一團。罪孽深重。這恐怕是蓮見琢馬所描繪的複仇的完成形态。
“有沒有想去死?”
我的手仍貼在她的腹部,問她。
“我沒有怨恨哪個人。其實我現在還……我甚至感謝他留下了這個孩子。而且我覺得,如果我把這個孩子生下來,那個人的人生才沒有完全白費。”
我想象着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女兒和父親的談話。渾身是血,火焰吞噬了一切。這個孩子一定處于其中吧。
我覺得站在眼前的她十分可怕。不知內情的人看來,她只是個可愛的孕婦吧。但在我眼裏,她像是一個被伊甸園所流放的,永遠徘徊在荒野的罪人。
“現在住的地方是在城市嗎?”
她究竟将去往何方。
“不是。”
她搖了搖頭。
“媽媽的家在一個景致很美的地方。屋子背後是一片平原,仿怫像大海一般,風拂過時草兒會輕輕起浪。在草原上放牧駿馬,馬兒馳騁嬉戲,黑色的馬鬃在清風中飄揚,仿佛就像孩童一般。就像夢想的世界一般,放下了所有的不安。再見了,廣濑同學。請替我向杜王町所有的人問好。”
雙葉千帆一臉落寞地從敞開的車門裏走進車內。她沒有回頭,登上臺階後就消失在車中。車關上門,車身微微震動着開動了引擎,以緩慢的速度出發了。
我想就當什麽都沒看到,就當什麽都沒注意到,就這樣離開吧,但我仍呆在了原地。
就算說一句話也好,那樣那對母子就應該能得救。我扯開嗓子大喊道。
“走得遠遠的!遠遠的!遠到命運也追不到的地方!”
公交車發動機的聲音混雜在一塊,她像是沒有聽到。但空中的【回音】捕捉到了我的語言。我那長着尾巴的【替身】會把我這句話帶給坐在公交車最後邊的她,讓她永遠銘記住這句話。
公交車在環形交通樞紐拐彎時,我看到窗戶對面的她回過頭看着我,一邊抹着眼淚一邊點了點頭。
上帝啊,請賜給那對母子仁慈吧。請賜給那兩個人一個溫馨的家庭和必要的食物吧。
繞過環形交通樞紐,開到了筆直的道路上後,公交車開始加速。杜王町的風景越來越遠,終于,一切都抛在了身後。
後 記
十六歲時我寫過一篇名為《夏日、煙火與我的屍體》的小說。那篇小說是一邊回想着荒木飛呂彥老師的漫畫分鏡一邊寫下的。故事描寫的是主人公們想藏好失手殺死的好友的屍體,想辦法逃離的故事。寫到屍體被人發現的場景時,我的腦海裏流動着咚咚咚咚咚的拟聲詞。那本小說參加了集英社主辦的JUMP小說大獎賽,成為了我初登文壇的作品。
JUMP小說大獎賽。當時的名字叫做JUMP小說·紀實小說大獎賽。這一比賽是由集英社JB0X編輯部主辦的,我當時經常閱讀他們出版的書。《聖戰》、《MID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