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七】

妖、魔兩族聯軍攻勢來得猛烈,但北冥觞所統帥的鱗族軍隊也并非沒有防備。刀戟相交,短兵相接,數萬兵士呈排山倒海之勢自界碑兩側不斷湧來,不做多時便膠着一線。甲戈鐵劃之音層疊而起,帶起血雨淋散,混入徐徐海風之中,将空氣都染成一片血鏽獨有的腥鹹。冷鐵嗡鳴與厮殺壯吼交融,聲聲烈烈,蕩于暗沉穹宇下,顯得格外悲戚壯烈。

俏如來未與飛淵一行奔赴前線。他受北冥觞所托前往村落協同疏散,安撫民心,而後随兵士返回駐地,尋藥找水,幫着随軍醫師照顧不斷送回後方的受傷軍士。蒼越孤鳴則仍是伴于俏如來身側,外界局勢緊張,讓他不敢有絲毫放松,緊緊随着白衣僧人在軍帳間來回穿梭,不曾有半分懈怠。

——這傷口……

蒼越孤鳴凝視着某位士官身上深可見骨的傷痕,陷入沉思。

這傷并非一道,而是分為三縱,自那人肩骨斜下,及至胸前,裂口并不平滑,顯然非是以冷鐵砍就,以蒼越孤鳴看來,這更像是……獸爪所傷。

而普通獸類趾爪并未有如此之大,且創口處隐有令人不悅的氣息傳來,故而這傷,只怕是妖族之人的傑作,而西苗有輔政王族與股肱重臣主持大局,自是不會主動與魔族勾連,共犯人界,所以這只怕是……

——東苗。

思及此處,蒼越孤鳴心下一沉。

他心中的這番猜想,幾乎是立時便得到了應證。

前方消息傳來,兩族聯軍乃是由妖界東苗與魔界兇岳疆朝組成,兩國之主更是親征前線,大有此戰必破鱗族之意。

——祖王叔。

蒼越孤鳴默聲一嘆。

——你仍是不曾放棄。

妖、魔二界,皆非一統。其中,妖界有東苗與西苗劃分而治,魔界則有修羅國度、兇岳疆朝、幽暗聯盟三足鼎立。

東苗之主競日孤鳴先前乃為西苗之主蒼越孤鳴父輩,若論資排輩,蒼越孤鳴也應稱其為“祖王叔”。在妖界分裂前,競日孤鳴為苗疆“北競王”,受皇室供養,享至高尊榮,連前任苗王都對他畢恭畢敬,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就是這樣的競日孤鳴卻暗藏禍心,于數千年前發動叛亂,設計戕害當任苗王颢穹孤鳴,逼走王子蒼越孤鳴,謀權篡位,順利稱王。然則世事無常,競日孤鳴稱王不過短短十年便被返回妖界的蒼越孤鳴逐下王座,流落出逃,蒼越孤鳴心中念情,不忍趕盡殺絕,便也任由其落于民間,不再追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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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昔日“北競王”并不安于現狀,野心仍在,權念依舊。他行至妖、魔邊界,于一處險要之地糾集舊部,自立為王,號為“東苗”,與蒼越孤鳴所率西苗并鼎而立,将妖界一分為二,持續數千年。

然東苗勢微,在與西苗角力的數千年中始終處于下風,雖不至消亡,可若要一統妖界,則就可謂是癡人說夢了。故而都為謀求妖界一統,東苗不得不尋援外界,與魔族合作。競日孤鳴親至兇岳疆朝,與其主應龍師定下協議,約定東苗助其進犯人界與鱗族,擴大兇岳疆朝的版圖;兇岳疆朝則在大業成後,助東苗進攻西苗,一統妖界。

可無論如何,無論是競日孤鳴亦或是東苗軍士,皆是與他血脈相連、根出同源的妖族之人。

——真的要再度刀兵相見麽?

蒼越孤鳴望着前方戰火紛起的方向,雙眸晦暗,心緒不寧。

——此回只怕是,不會善了了。

戰事吃緊,局勢膠着,前線戰況愈烈,傷亡也越來越多。鱗族傷員頻頻送回後方駐地等候治療,俏如來也是忙得腳不點地,原先整潔幹淨的僧袍下擺此刻也是布滿灰塵。但他對此毫不在意,主動擔起協助治療的任務,一會兒為醫師送來幹淨的白布與藥劑,一會兒又為受傷的兵員送去水與食物,忙前忙後,幾不得閑。

他将眼前的慘烈場景盡收眼中,眉目間是擔憂與悲憫摻雜的複雜神色,金眸若水,流淌而出的盡是佛家壯聖的一脈慈悲為懷。

蒼越孤鳴仍是伴在他左右,他望着俏如來額間密布的汗水與滿目憂色,心下喟然一嘆——

他終究還是那個俏如來,他也終究是有着一副悲憫天下的佛者心腸。

俏如來有心照拂,但終究是力氣有限,連番忙碌了大半日,連飯也顧不得吃,只弄得自己形容疲憊,滿臉的倦色是怎樣都遮掩不住。他這般辛苦,駐地軍士亦都看在眼裏,軍醫怕這位太子請來的貴客就此倒下,便連忙勸阻他去小憩便可,莫要弄垮了身子。俏如來本想謝絕此番好意,但開口瞬間便覺一陣眼花,似是真的力竭體虛,不能再支持下去,于是他便也不再推辭,在蒼越孤鳴的陪伴下回到自己的營帳,手裏拿着才送來的一碗熱粥,慢吞吞地吃着,雙眸半垂,似有所慮。

溫食入腹,氣力似也回複了不少,俏如來坐于凳上,那些滿身血污、命懸一線的慘烈場景又好似浮于眼前。那仿若地獄般的場景他只于書卷中讀過,此番親眼得見,更覺心痛如絞,只感殺業不休,罪孽不止,浮屠未競,何處才是極樂?

他想得出神,神情亦是肅穆。蒼越孤鳴見狀便從一旁銜來一塊白色手巾放在他手邊,狼吻輕柔蹭了一下俏如來尚且冰涼的手背,喉間低吟一聲,安靜趴坐在他腳邊,尾尖搭在了灰撲撲的僧袍下擺上。

心知是自己這般模樣讓對方心生擔憂,俏如來呼出一口氣,伸出手去才像如往常一般輕撫蒼越孤鳴頭頂,便忽而感到懷中一直發熱的菩提子溫度驟升,幾乎到了燙人的程度。他忙将菩提子自懷中取出,只見菩提淡光閃爍幾下後便逐漸變得耀眼,內中兩顆光芒尤甚,且光耀頻繁,似是有所感應,亦是有所指引。

這異象,這情境,何其熟悉?俏如來将菩提子納入掌心,低頭對上蒼越孤鳴雙眼,微一颔首,一人一狼同時站起,順着菩提子的指引,出了營帳便向前線而去。

路有白骨埋沙場,江海染血盡波濤。俏如來依光芒所指穿梭在一片狼藉中,妖、魔、鱗三族亡者混雜,土地被染成暗色,鞋履踏上都會帶起一陣稠濃的血腥鏽氣,一絲一縷都在講述着戰事的慘烈與不可挽回。

俏如來不由得擔心起北冥觞與飛淵來。而此時菩提熱度不減反增,燙在掌心,亦讓他心生煩亂,只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即将發生,如此番煉獄圖景一般,亦是不可追挽。

想到這裏,他不禁加快了腳步。

但當他們趕到時,卻是為時已晚。

應龍師陰險詭谲,擅用咒術,能操控屍體。凡亡故之人,不分敵我,皆可受術法操控成為“屍兵”,唯應龍師之命行動,不懼刀劍砍殺,甚是可怕。此番戰鬥,雙方傷亡皆是慘重,戰場屍橫遍野,卻給了應龍師最大的發揮空間,随着戰争的進行,妖、魔聯軍兵力愈發壯大,而鱗族可用之兵卻越來越少,逐漸陷入勢單力薄的危險境地。

北冥觞與飛淵雖武藝高強,但長時間的輪番戰鬥損耗了不少體力,且許多在先前血拼中戰死的鱗族兵将也受應龍師所控,轉而與聯軍一道攻擊北冥觞等人。北冥觞二人雖知曉眼前與自己刀兵相見的鱗族人是無意識的“屍兵”,但心下仍是不忍,幾次留手後身上憑添了不少傷口,鮮血留下,沁了華服戰甲,也加快了氣力的流失。

敵我無法分辨,前一刻與自己并肩奮戰的己方戰友下一瞬就可能化為奪去自己性命的修羅厲鬼,鱗族大軍人人自危,心中惶恐不安,不知眼前的同族到底從屬與戰場的哪一方,厮殺起來也就愈發拘束。戰局每況愈下,鱗族大軍兵員驟減,竟是漸漸不敵聯軍之勢,節節敗退。

應龍師瞅準鱗族士氣頹萎的那一瞬,飛身入局,掌聚應龍之力,瞅準飛淵露出的背後空門,全力拍出,勢要奪了這攪局之人的性命,控住這手握道域神兵之人,為兇岳疆朝的開疆擴土增加一員實力不俗的前鋒戰将!

飛淵感到背後襲來的凜冽殺氣,她想躲避,但連番戰鬥讓她體力近乎于無,雙足仿佛灌了鐵水,打着顫地立在原地,連半寸都無法挪開。少女只得眼睜睜看着那聚了十成應龍之力的枯瘦鐵掌向自己拍來,心中複雜情愫驟忽泛起,畫面流水樣一一閃過眼前,最後頂格的那一幅,是北冥觞對她露出笑意時,眼角散出流光溢彩的鲲鱗。

記憶中流過的光華忽地仿佛變成了現實,飛淵只覺眼前掠過一道藍白交錯的身影,尚來不及反應便聽得一聲無奈輕嘆,伴随着戲珠碎鈴的聲響,一并将她抱在懷裏,獨屬那人的熏香氣撲面而來,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味道。她在錯愕的瞬間便在那香氣中聞到陡然變濃的血腥氣,雙手下意識摟住護住自己的人,幹裂染血的雙唇嗫嚅幾下,斷續詞句間,滿是不可置信的恍然與恐慌。

北冥觞在五髒六腑的揪痛中依稀聽得,被少女聲聲呢喃而出的,是只有她才會喚的“阿觞”。

害怕失去的、惶然無措的、心心相系的,一字一句重複的,都是“阿觞”。

他還想回應她,對她笑一下,與她說自己沒事,可開口之間帶出的,卻是朱紅豔麗的血,大片大片的,仿佛妖冶奪命的黃泉之花,開在嘴角唇邊,堵住了海境太子想要說出的話。

.——讓她擔心了啊……

北冥觞只覺心口一痛,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俏如來與蒼越孤鳴趕到時,看到的便是北冥觞以身為盾,硬抗應龍師一掌,而後抱着飛淵吐血暈厥的情景。

蒼越孤鳴一步上前,率先釋出強大妖氣鎮住蠢蠢欲動的聯軍諸兵。它四爪壓低,耳尾俱聳,露出口中森白獠牙,喉中低吼不斷,盡顯狼獸兇狠。那雙泛着幽藍寒光的眼逐一掃過聯軍諸人,而後又在某一點定住,殺意膨脹間帶出睥睨天下的氣勢與威嚴,逼地應龍師等人竟半步也不得上前。

俏如來趁此時機跑到飛淵身旁,一手攙住飛淵打着哆嗦的手,一手幫着扶起仍有鼻息的北冥觞,在周圍殘存的鱗族親衛幫助下,成功幫助飛淵與北冥觞脫離了前線戰場。

臨行前他回過頭去,看見的是孤身與聯軍對峙的蒼越孤鳴。俏如來心下擔心,但身旁氣若游絲的北冥觞同樣令人挂懷,幾下思量,終是下得決心,略一咬牙便帶着二人向後方而去,只想着将衆人交付給援兵後便折返回去。

他不能留蒼越孤鳴獨自面對如此險境。

他定要回來找他。

好在鱗族援兵趕來得及時,還有軍醫相随,俏如來将北冥觞等人托付給鱗族士兵後便要返回去尋蒼越孤鳴。他态度堅決,一反平日裏溫和好言的樣子,三言兩語便推拒了飛淵與軍士們的挽留,握緊腕間佛珠,起身沿着來時路徑折返回去。

懷中菩提仍在發熱,但俏如來對此卻已無暇顧及。他心急如焚,心中所思所念皆是孤身斷後的蒼越孤鳴,他生怕此番回去看到的是他奄奄一息的身影,他今日已見過太多鮮血與苦難,他不想再見到更多的淋漓鮮血,不想再聽到更多傷痛之人發出的哀鳴。

僧履頻疊,焦土零落,俏如來跑過狼藉滿布的戰場,心中的焦急與擔憂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住。口中梵音萦然,聲聲祝語彌散,一字一句皆是為了同一個……

——蒼狼。

不出多時,記憶中那焦黑于戰場邊沿的參天枯樹就在眼前,俏如來認得這是他們方才臨別之所,心中一陣寬慰,腳步更疊地急了些。眼前人影綽綽,卻不似方才重兵壓境之數,他雖疑惑,卻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想快些繞過前方一處蔽天嶙石,好讓他見得心中所念安然無虞。

只是在他剛跑至巨石處時,便聽得石後傳來了一句——

“小蒼狼,想不到你不在西苗的這些年,竟是陪在一個人類的身邊。”

俏如來停了腳步,雙眸微睜,那一聲“小蒼狼”喚地極為親密,但說話之人的嗓音他先前從未聽過。莫非聯軍之中,有蒼狼的故人?

正在疑惑時,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俏如來屏氣凝神,悄聲窺聽。

“祖王叔,想不到你會與魔族聯手。”

“若不與兇岳疆朝合作,小王又怎能達成一統妖界的夙願呢?”那人似是想到了什麽,低低笑了幾聲,聲音悅耳,暗含谑意,“你說對麽,小蒼狼?不,還是應該叫你——”

“西苗王,蒼越孤鳴。”

——西苗王……蒼越孤鳴……蒼狼……?

那人含着笑音的話落到俏如來耳中,卻仿佛鐘鼎沉響,蕩于腦中,聲聲繞繞,似是敲開了一層隐秘的殼,細紋碎開,伴随裂痕出現的,是他此生最不願想、亦曾覺最不可能發生的一個念頭。俏如來心緒激蕩,足下一錯,履下枯枝陡斷,發出一聲清脆輕響,打斷了石後二人的對話,也暴露了自己匿于此處的事實。

蒼越孤鳴緩緩回頭,眼中映出俏如來如雪般澄澈的衣衫片影,心底彌漫開莫大的驚詫與無措。或許是他過于全身戒備眼前之人,亦或是戰場上紛亂煩雜的血腥與氣息擾亂了他的感知,他未曾發覺俏如來已在附近,甚至是在聲音發出時才隐約嗅到淺淡的檀木清香。

心中慌亂如潮水般湧上,經年隐瞞的真相與秘密在最不恰當的時候被驟然揭穿,蒼越孤鳴只覺慌張,他望着俏如來的那雙燦若暖陽的眼,一時不知應如何辯解,也不知如何解釋。

——他聽去了多少?他都知道了麽?

西苗之主心懷惴惴,站與立皆是不安。

“哦?這位……”穿着棕金色毛氅的青年嘴角微噙,上下打量着俏如來,他神色倨傲,行止矜貴,舉手投足間皆是令人無法忽視的王族貴氣。他似是對俏如來的出現甚是滿意,鵝蛋尖兒似的下巴微點了兩下,繼而言道:“初次見面,小王競日孤鳴,是這位……”

他刻意停了一下,手指點了點對峙于身前的蒼越孤鳴,慵慵倦倦地續道:“蒼越孤鳴……的祖王叔。自然,你也可以尊稱小王為‘東苗王’。”

競日孤鳴說完後便噤了口,帶着些看好戲的神色看着眼前的一人一狼,神色輕松惬意,仿佛挑起這一切的,并不是自己。

“蒼越……孤鳴?”俏如來喃喃咀嚼着這一陌生的稱謂,看向眼前目露頹色的狼獸,只覺得無比陌生。他腦內亂作一片,思緒如亂麻般攪雜,理不出一個明晰的頭緒。那些與眼前狼妖相處的點滴歷歷在目,猶自清晰,卻又在此刻似是被蒙上一層影綽的霧,迷離朦胧,似真也似幻。這真實與謊言的交雜讓他困惑,這真相與假象的交織讓他迷茫,他忽覺自己根本不了解記憶中的蒼狼,也忽覺自己什麽都看不透,包括對方的真心。

蒼狼、西苗王、蒼越孤鳴,哪一個是他,亦或是都是他?他還有什麽是他不知道的?他到底對他……還瞞去了多少?

他為何要騙自己?

他為何什麽都不告訴自己?

他……

“蒼狼……”俏如來向前邁了一步,掌心按在胸口菩提處,輕聲而問,“他說的,是真的麽?”

他又向蒼越孤鳴靠近了些,掌下熱度不減。菩提仍在發熱,暖若春陽的溫暖透過層疊衣物熨在手上、印在心口,卻不能纾去四肢的僵冷與寒凍。俏如來看着蒼越孤鳴,心中無比期盼對方輕言告知競日孤鳴說的是假的,他只是妖界的蒼狼,不是什麽西苗王蒼越孤鳴,他陪在他身邊只是想守着他,并無什麽其他念想。可他越是這般想,卻越是清楚這都是假的,這一切僥幸念頭皆來自于自己對對方全然的信任,信他不會騙自己,信他待自己的拳拳真心。可這信任在方才都被打散成霧氣,影綽之間盡是迷離,他已然混亂,看不清真假,看不清實幻,他迫切渴望蒼越孤鳴親口否認掉這一切,好讓他說服自己——他對我是真心的,他沒有騙我。

“蒼狼,俏如來想聽你親口與我說。他說的,是真,還是假?”

俏如來握緊手中晶珠,掌心被硌得生疼。

蒼越孤鳴不言,也不語,甚至連對上俏如來目光的勇氣也無。他心中浮現出一種姑且可以稱之為“膽怯”的情感,讓他無法去面對此刻情狀。他讷于言辭,不善表達,此情此景更是無法言說,故而他以此番狀似逃避的姿态別過眼,瞪着眼盯住眼前好整以暇的競日孤鳴,再次投入全身心的戒備之中。

殊不知他如此動作,卻讓俏如來的心在這一剎,如墜寒窟。

“哈。”競日孤鳴忽而一笑,狹長微挑的眼裏矯出一種類于驚訝的神情,“诶呀,怎麽?小蒼狼竟是沒有告訴過你麽?”

他神色無辜,好似全然不知這回事似的。但那抿起的嘴卻是微噙,翹起的唇角卻顯出些諷刺的意味來。競日孤鳴對上蒼越孤鳴的眼,全然無懼眼前狼王散出的凜冽殺氣,笑着說道:“他可是堂堂妖界西苗王,實力強大,雄霸一方,将占據妖界八成領土的西苗治理得井井有條不說,還施以仁政,頗得人心,號稱是妖族五千年一遇的至仁之君。妖界內亂時他失蹤十年,音信全無,連回返妖界都是悄無聲息。他歸來之後隐于反抗軍中積攢實力,在小王最松懈時給了小王致命一擊,讓小王不得不淪落逃亡,在妖、魔邊界一隅茍延殘喘。”

“這真是好手段,好實力啊,你說……是麽?”他一邊說着一邊向前,雙眸上彎,神色悠然,那雙琥珀蜜丸一樣的眼裏映出俏如來逐漸慘淡的面色,內裏的歡愉與滿意竟是無論如何也遮掩不去。競日孤鳴就這樣邁步走着,周身溢出的妖氣随着腳步更疊而愈發濃厚,琥珀眼裏染出依稀藍光,瞳孔拉長,如緞黑發無風浮起,淺淡藥香裹挾着稠濃血氣直向俏如來撲來,似含千鈞之力壓迫于身,俏如來一時不差竟是被壓制地向後退了半步,呼吸微滞,意識凝沉。

那是源于東苗王的強大妖氣,沉厚凝重,似是帶着千餘年來的積怨與綢缪。俏如來本為人族之身,常理而言應是捱不住這等妖氣壓制,理應當即失去意識,昏死過去。可出乎競日孤鳴意料之外的是,俏如來此刻只是身沉不支,單膝跪地,雙眸微沉,似是在勉力支撐,亦似是以一己之力抗衡王族之氣。這讓東苗王心生驚詫,卻未顯露面上。

競日孤鳴停在蒼越孤鳴面前,眼裏帶着些探究望着半跪着的俏如來,眸光微轉,忽而就想通了什麽。他仿佛發現了什麽新鮮有趣的事物般微微一笑,而接下所說出的話卻不似面上神色那般和煦溫然,字字都似含了刀兵血刃,唇舌暗動,傷人于無形之間——

“你難道沒懷疑過,他敢只身行于人間,靠的難道只是他那拙劣的掩飾?妖族皆有妖氣,人世間能人異士千萬,怎會無人能夠認出你身邊這只狼是妖?”

“妖界諸妖,唯有大妖才能自由收斂妖氣。小蒼狼能将妖氣收納近無,這等修為,可不是一般妖族能可比拟的。”

“怎麽?你難道真的以為,有這般能為的小蒼狼,只是妖界一只的卑微小妖麽?”

“你真是……太天真了。”

競日孤鳴身形忽地一閃,人就輕巧越過蒼越孤鳴,徑自來到俏如來的面前。俏如來只覺意識忽地就被重力壓住,眼前人景皆變得朦胧迷離,幾要淡去。他似乎看到一只白若新瓷的手向自己伸來,帶着藥與血的氣味,仿若自地獄而來,每一寸皆是危險。他心知應當躲開,但逐漸增強的妖氣壓得他身體無法挪動半分,只能看着那手逐漸靠近至咫尺不及的距離。耳邊絮語輕輕,若魔音繞耳,揮之不去,一聲又一聲深深鑿入心底:

“他可是堂堂的妖界之主——西苗王啊。”

“他怎麽可能只是一只好心好意,單純為了陪伴你而留在你身邊二十餘年的……普通狼妖呢?”

那只手在即将碰觸到俏如來時卻停下了動作。俏如來慢慢偏過頭,在視線昏蒙間似是看到有一人護在自己身前,身形高大,巍峨如山,讓他覺得熟悉卻又陌生、親近卻又疏離。

他見那人緊緊捉住競日孤鳴伸向自己的手,側顏朦胧,不可明辨。那人身穿的玄紫衣袍華麗繁複,妖氣震蕩間将寬袖披風一道帶起、上下紛飛。俏如來只覺身上重壓驟然變沉,意識也愈發昏沉,仿佛就要散去,然他在這一片朦胧中卻見得眼前人雙眸明燦,深如幽潭,色若瀚海,亦是無比熟悉。

那人眼光如刀,直直盯着競日孤鳴此刻似笑非笑的臉,薄唇微啓,嗓音低沉磁醇,落入俏如來耳裏,熟悉地讓他心生怆然:

“祖王叔……競日孤鳴,你,踩過孤王的底線了——”

一言語畢,重壓陡增。妖界雙王的磅礴妖氣在空中互相對抗沖擊,帶起餘波陣陣,久不能散。俏如來被這突入而來的激烈對抗壓得窒息,雙膝跪地,汗濕肩背,大口重喘,卻無法換來胸中半分纾然。他似是支撐到了限界,眼前景物已然全黑一片,身子發虛,四肢發軟,在下一波妖氣碰撞時徹底失了氣力,軟倒在地。

在徹底暈去前,俏如來似是看到一雙熟稔無比的藍色雙眼。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碰觸眼前的那雙暗含愧疚與關切擔憂的眼,然在意識消散前他所能抓住的,只有一片空泛無邊的虛無。

俏如來醒來,已經是五天之後的事了。

在這五天裏,戰局突變。妖界西苗輔政親王千雪孤鳴與魔界幽暗聯盟大将西經無缺率大軍趕到,以“除繳妖界叛逆”之名殺入戰圈,助鱗族軍隊與聯軍對抗。妖、魔二界聯軍雖在與鱗族對戰中占盡優勢,但仍不敵西苗與幽暗聯盟聯軍軍勢,受到重創,盡數敗逃。應龍師在與西經無缺對戰中身受重傷,領兇岳疆朝部衆退回魔界;東苗王競日孤鳴則在混戰中失去行蹤,其所領東苗殘部四下潰散,盡數為西苗所虜,“東苗”一國,名存實亡。

鱗族衆人皆對千雪孤鳴與西經無缺感恩戴德,都說是因二人率軍及時趕到,搶先重創聯軍将領,挽救了幾成頹勢的戰局,才讓人界與鱗族能夠逃過一劫。

然俏如來心知,鱗族衆人所言并非全是真,重創應龍師之人是誰他并不知曉,但逼退東苗王競日孤鳴的不應是西苗親王,而是……

西苗王,蒼越孤鳴。

他正想着,便聽到帳門簾布被撩起而發出的撲簌聲。俏如來回過頭,首先對上的便是一雙再熟悉不過的眼,他看着蒼越孤鳴走到自己身前,猶豫片刻,終是沒有如往常一般親昵地湊至自己身旁。蒼越孤鳴在離床一尺的地方端正坐下,尾巴搭在一旁,雙耳微垂,眼光半錯,不言不語。

俏如來坐在床沿,雙手撚着掌中那串白晶念珠,雙眼帶着些探尋的意味望着蒼越孤鳴錯在一旁的眼,半晌沒有說話。他想從那雙眼裏讀出些什麽,哪怕是只言片語也好,但他在那兩汪幽藍中沒有讀出任何東西,哪怕是分毫能讓他稍作釋懷的情緒波動也無,平平靜靜,宛若死水。

他這番情狀,是謊言被破後的破罐破摔?還是底牌盡露後的異常冷靜?俏如來不知,亦不想知。蒼越孤鳴的平靜無言讓他心焦,不予辯解也讓他失望。俏如來只覺往日的相依相伴皆是一場荒誕異常的笑話,自己将他視作至親真心以待,換來的只是這二十餘年的欺瞞與謊言。

他為何隐瞞身份?他為何不實言相告?俏如來心如刀絞,太多的想不明與道不清糾纏一處,讓他如嚼了口黃連在嘴裏,口與心皆是苦澀難言。

掌中晶珠堅硬硌手,懷中菩提熱燙熨身,俏如來卻無力顧及。他在身與心的煎熬中做下決定,十指扣緊,雙眸微擡,開口言道:“西苗王何必屈尊纡貴維持獸形?不如恢複人身,方來得自在。”

本是清亮朗潤的聲音此刻幹澀一片,平穩無波,不帶一絲情緒。俏如來将雙手松開,交疊放再腿上,那晶石的珠子就繞在手間,用力攥握的動作讓那念珠深陷皮肉裏,硌得掌心都是一片生疼。但他對此卻毫不在意,渾然不覺痛楚似的将手攥得更緊,眼卻忽地垂下,凝視着掌間晶瑩剔透的佛珠,緩了一會兒,才繼續說:“俏如來先前不知西苗王身份,行為逾矩,多有僭越,還請西苗王寬恕。俏如來日後定會注意身份,不會再行逾矩之舉。”

他口吻謙然,一口一個“西苗王”,一口一個“俏如來”,一句一句皆裝作卑微謙下,像是低微到塵埃裏。他雖這般說着,眉目神情卻仍是平緩無波,一雙緋色的睫半顫微垂,遮住望向蒼越孤鳴的視線,也掩住了那雙光華逐黯的眼。他似是要用謙卑疏離之語築起一堵無法逾越的高牆,将人族與妖族、平民與君王、俏如來與蒼越孤鳴徹底隔絕拉遠,從此江湖高遠,再無牽連。

俏如來将這段長話說完,胸中淤塞的那口氣非但沒有散去,反而堵得心口愈發難捱了。他只覺眼眶幹到發痛,眼窩盡漫酸澀,卻也什麽都流不出來,而那雙手則是握得死緊,指尖微顫,關節都在泛白。他心知為何而出言傷人,也心知此刻形容如何狼狽與不堪,更深知此言一出覆水難收,傷人言如雙刃刀,傷去眼前人的同時亦會傷了自己,但……他停不下來。

他騙了他二十多年,卻沒有對此有一句解釋。

他給過他機會,他問過他真假,他想要聽得他的親口之言。然則對方予以自己的回應,盡是那令人哀然悲戚的沉默。

那岑寂無言的靜默所代表的,是什麽?是承認競日孤鳴所言?是不欲予他解釋?還是覺得連辯解都多餘?

蒼越孤鳴什麽都沒說,卻也什麽都說了。

曾經最親密的人,如今卻是最無法靠近的存在。

他不是蒼狼,或者說他是蒼狼,卻更是蒼越孤鳴。

蒼越孤鳴是蒼狼,是西苗王,也是将永存于天地之間的妖界之主。他有他的家國天下,亦有他的子民萬千,但那萬千子民之中,卻獨獨沒有俏如來。

傷感與憤懑交織,無助與怆然融雜。俏如來只覺腦內思緒好似鑽入一個無可轉圜的死角,退不出,進不去,無法從這幾欲沒頂的陰暗情緒中全身而退。

他閉上眼,經年相伴的過往歷歷在目,相依相偎的回憶此刻清晰無比,卻又顯得無比諷刺。俏如來以牙叩唇,痛楚銳如刀刃,瞬間割去心中湧起的半分澀然與軟弱。他随即睜眼,以一種近乎空寂的眼神望着蒼越孤鳴,字句輕緩,卻如刀似刃,讓說者與聽者,皆是痛徹心扉:“俏如來一介凡人,實在不值得西苗王自降身份陪伴左右。俏如來不會去想西苗王此番白龍魚服之舉的目的,但俏如來卻無法繼續消受此等榮寵。”

俏如來呼出一口氣,随後擡起頭,眼睛望着帳頂上的花紋,聲音轉微,細若蚊蚋。可他輕語雖若空絮,卻難掩話語中滿含的無力與恸然:

“恩怨相抵,俏如來不求他願,只願從此山高水長,西苗王回妖界穩固疆土,俏如來雲游四方踐行因果,我們……便就這般散了吧……”

他仰着頭,耳畔聽得衣料撲簌,亦聽得腳步趔趄。他感受到手被包裹所帶來的溫暖,也感受到那人掌心滿布的薄繭與未愈合的傷疤。俏如來低下頭,對上一雙再熟悉不過的、碧藍澀的眼,他見得眼前青年雙唇微顫,眉梢眼角滿溢而出的,都是掩不去的震驚與絕望:

“俏如來,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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