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十一】

蒼越孤鳴的過往很長,長到那些記憶彙成河流自來處流淌而過,竟一眼望不到盡頭。

狼王遙望遠方,湛藍的眼透過無根水的阻擋,好似見到了他口中所言,妖界永夜無垠時,始終懸于天際的兩輪圓月。

他就這樣說着,那些千百年前的故事也就這般入了俏如來的耳,樁樁件件,事無巨細,好似要彌補什麽似的,一字一句皆是講得緩慢而清晰。

蒼越孤鳴講很多。

他講到幼時父王與王叔帶着自己去看那美麗而廣闊無垠的“蒼海連天碧”,也講到妖界永遠不會終結的夜晚,以及狼族草原每處角落都開放得幽暗明媚的夜光花。

他講到彼時無力化形,承受着族人假意恭維的少年時光,也講到狼族內亂時那血流成河、親族相軋的慘局,以及父王慘死,自己逃亡他界,國破家亡的過往。

那是多麽色彩紛呈的過往,卻被他講得雲淡風輕,仿佛與己無關。蒼越孤鳴的語氣始終是沉的,沉穩而沉靜,那些曾承載着鮮活情愫的過往被他這般講出,平淡得好似是話本裏常能見得的光怪陸離的曲折故事,亦或像是在嚢匣裏放至陳舊的佛經古卷,歷經時光荏苒,內裏飽含的情感被逐一淡去,只餘下一個極其朦胧的輪廓,也再也激不起講述者心中那些或悲憤、或仇怨、或溫暖的情緒波動。

可這些卻也都是确實發生過的,無法抹去,細枝末節都刻印在腦海裏,想要遺忘卻也無法做到。俏如來在這漫長而深沉的講述裏聽出了一個他從未見到過的蒼越孤鳴,也恍惚在聽着這如古卷長經般的故事中,于心底拼湊出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蒼越孤鳴。

光鮮背後,總是艱辛,而王座之下,又哪得清閑?俏如來在這些講述裏,聽出他的艱辛,亦聽得他的壓抑。蒼越孤鳴永遠是孤鳴一族的天繼之人,他生來便注定要成為臣民矚目的君王,一舉一動都受到瞻仰;而他亦注定活在鮮血與争鬥之中,也注定要自厮殺與陰謀中某得一線生機。

這些都是不快活的部分,俏如來也聽不出他語氣中的半分歡愉。而蒼越孤鳴的情緒卻在講到他流亡他鄉時,産生了些與先前全然不同的變化與波動。

他講到了他的逃亡,講到了那株存于三界之外的菩提樹,講到了那個救他性命的菩提子。

蒼越孤鳴說,他還記得那株菩提樹每天盛開出滿枝紅花的模樣;還記得繁花似錦時沁入每一寸皮毛的菩提花香;也還記得自己在那時頭一次化成人形,彼時他尚且青澀,被這突如其來的幻化弄得手足無措,一身狼狽。

他記得菩提子自稱“俏如來”時那溫和平淡的模樣;記得他眉間的佛印在永不消逝的日頭下,散出銀色的、熠熠生輝的光;還記得那清亮朗潤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與他論經講道,極盡耐心,從未厭煩,而他開始也是不耐的,但那聲音挺久了似乎也成習慣,到了最後便也能耐着性子卧在那如雪般的僧袍紗衣下,伴着菩提子念完九十九遍金剛般若波羅蜜。

這段故事被他講得柔軟又綿長,狼眼色如碧海,卻也如春水般輕柔。那随着回憶流淌而出的情愫,是懷念,是留戀,也是存于“蒼狼”心底的一段難以複制的溫馨時光。

而他這般神情落在俏如來眼裏,不多不少,恰好震出幾寸頗不尋常的波濤。僧者望見蒼越孤鳴眼底淺淺漾出的光,心口一滞,仿佛從內揪緊了一般,酸痛擁塞,難以言說。俏如來捂住胸前,試圖從中辨認出這奇妙體感的确切模樣,可那怪異之感卻只存了半息光景,眨眼之間便倏而不見,未留下半分痕跡。

或許是聽得前塵往事所引起的共鳴罷——俏如來這般想着,并未對此太過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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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情脈脈倏忽而去,蒼越孤鳴随即講到的,是那被天雷擊襲的菩提聖景,亦是那橫亘數千年的血色夢魇。

他先是提及菩提子的清修,菩提子的佛劫,以及那歷經千年才能得到的菩提正果。

那雙本是納了漫天繁星的眼忽而黯淡下來,內裏的光輝盡數抹去,留下的,唯有至濃至深、至哀至痛的悲傷。

他講到那糾纏自己無數個日夜的地獄光景。那是夢,是幻,卻也是真,是實,它在蒼越孤鳴每一個入夢的夜晚都尋隙而來,帶着天雷的耀目與灼然,将那片菩提淨土打得滿地焦黑。他在夢裏無數次地看見菩提子是血彌漫天地,将那白衣盡染,以致身形支離,那明明是他最不忍望見的光景,可他卻又在那寸息化湮的剎那間,清晰見得那人面上揚起的一抹釋懷而溫然的笑意。

蒼越孤鳴不忍,不懂,也不願再提。他将眼阖起,虔誠而哀恸的神情好似宣洩着他此刻無聲的悲鳴。

“……後來呢?”俏如來摩挲着指間佛珠,輕聲開了口。

“菩提子渡劫失敗了。”蒼越孤鳴睜眼,凝望着眼前的一線幽邃太虛,“他眉間佛印本是銀色,是修行者的象征。他曾言若此身渡劫成功,佛印則會鍍為燦金,從而飛升須彌三寶。但他歷劫失敗,故而那印便就變成了朱砂一般的顏色。”

他收回目光,繼而側過頭去,雙眸落處,是俏如來隐于白色碎發間的,那一抹灼然血色:“所以作為菩提子轉世的你,生來額間便有印記,而這印記殷紅若血,則是你原身渡劫失敗的證明。”

俏如來将手擡起,既緩又慢地撫上眉間那形似梵語的朱色印記,指上傳來的溫暖如舊,摩挲兩下,并無任何異狀,而他卻仿佛在指腹厮磨間真切地聞得腥甜稠濃的鮮血味道。

“那……菩提子為何會失敗?”僧者将手收回,探尋似地望向身旁的狼獸,“若依你所言,他乃經佛祖點化之人,只要依其所言潛心修煉,待時日歲滿便能平安坐化,斷不應有渡劫失敗一說。”

“……”

蒼越孤鳴沒有即刻回答,他微垂下眼,沉頓許久,方才輕聲說出一句:

“是孤王的錯。”

“菩提子原身乃是釋宗聖物,所修禪道乃是無情無欲之法。佛祖聖下,皆應悲憫世人。他确是有愛,但他的愛應是渡世大愛,也只能是渡世大愛,不能、也不許被旁的任何事物分去半分。”

“但……他在渡劫前的最後幾年,遇上了孤王。”

“那本應是他渡劫前最關鍵、也最重要的幾年,他本應閉關,不再與外界相觸,潛心參悟數年,便可得償所願,修成正果。”

“可他卻有了與渡世大愛截然不同的感情。他學會了關心孤王、照顧孤王,他在與孤王的相處中也學到了一些與孤王相關的喜怒哀樂,雖是不多,可那也讓本應無情無欲的菩提子,生出些不改有的俗世情感。”

“所以……是孤王害他渡劫失敗。在這件事上,孤王難辭其咎。”

“孤王還記得那日陰雲滾滾,天泛金光,九十九道天雷接連劈下,整個化外菩提仿佛都被籠入一片熾烈白光之中,除了眼前的白,孤王什麽也看不見——無論是那棵花枝繁茂的菩提樹,還是一襲白衣的菩提子,甚至是孤王自己的身影都湮沒在這片白光中,無處可見。”

“待那天劫雷陣過去,白光消去,孤王看到的是菩提子一襲紅衣,安靜坐于菩提樹下的模樣。”

“現在想來是多麽可笑,孤王那是以為他是渡劫過後飛升大寶,連衣服都變了色。可孤王卻在那時聞到了極為熟悉的鮮血之味,趕至他身邊後方才發覺——菩提子白衣如故,那遍身如火焚烈灼的紅,只不過是被他渡劫時流出的鮮血染變了顏色。”

他稍頓了片刻,繼而低下眼去,望着自己銀白混雜的趾爪,淺嘆一聲,随後言道:

“菩提子是在孤王面前化為湮粉,随風而逝的。他于故去前許下大願,只言欲歷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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