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十二】
俏如來與蒼越孤鳴回到正氣山莊時,正好是八月十四,中秋的前一天。
劍無極傷勢恢複地很好,能吃能睡,能跑能跳,還能時不時撩騷一下銀燕,讓銀燕追着他滿莊子跑,等到真被捉個正着時又捂着胸口說傷口裂開了疼得要死。
這生龍活虎的勁頭,實在看不出他數月前被鳳蝶重傷時,那深情頹廢又虛弱的模樣。
俏如來沒有多問,他覺得這些事自己不便問,也不能問。他選擇笑着與劍無極攀談一些雲游時的奇聞怪談,絲毫不提鳳蝶與還珠樓。
雪山銀燕則依舊是如往日一般沖動的模樣。他在俏如來剛進入正氣山莊大門時又向着俏如來猛沖過來,然後又被蒼越孤鳴的低吼聲唬住,繞了半圈才好好和俏如來有了肢體接觸。
史豔文也還是有着雲州大儒俠的風範。這位內斂的父親從來都不善于表達自己對孩子的關愛,他只是拍了拍俏如來的肩,說了一句“精忠你回來了,爹親很歡喜”便再無其他,但是俏如來看着史豔文輕快的表情便知,自己能回來過中秋,對史豔文來說是一件多麽讓他滿足的事。
八月十五,中秋。
銀燕自告奮勇要煮火鍋,他提出這點時表現地十分雀躍,但史豔文和劍無極的臉色卻有些不大好看。史豔文是不願駁了銀燕的興致,劍無極則是身體尚未完全恢複來不及阻止,而俏如來呢?他一臉疑惑地看着衆人,不明所以。
但當他看到廚房冒出色彩詭異的炊煙,聞到煙中夾雜的複雜味道時,他大概能明白那二人的臉色為何會那麽差了。
從銀燕進入廚房的那一刻起,蒼越孤鳴就和那個廚房小院保持了三個池塘四個垂花門五個曲水游廊的距離,縮在一叢桂花樹裏,弄得一身都是黃燦燦的花。
等俏如來尋到他時,他已經快被甜膩濃郁的桂花熏地頭腦發沉。但就算是這樣,蒼越孤鳴的爪子仍是牢牢把着桂花樹不粗不細的枝幹,一副寧死不往外界走出一步的态勢。
這讓俏如來哭笑不得。
俏如來在石子路上蹲下,袈裟的邊緣帶起一陣清風,吹起一陣甜甜的桂花香,他看着縮在低矮花枝中的蒼越孤鳴,伸出手去,沖着銀灰色的狼比劃了一下,笑着說道:“蒼狼,出來罷,差不多該是用晚飯的時間了。”
自從二人冰釋前嫌後,俏如來對他的稱呼就改回了“蒼狼”。這也并非是蒼越孤鳴的刻意要求,只是俏如來覺得他那句“想抛開一個君王的職責,純粹地以蒼狼的身份陪伴在你身邊”頗為動人,再加上蒼越孤鳴那曾經艱辛、現今也依舊沉重的身份桎梏也讓俏如來頗為在意。所以俏如來主動換回了稱呼,因為他覺得,至少在自己身邊,蒼越孤鳴依舊可以做回那個沒有任何重擔壓身的、純粹的“蒼狼”。
若是往常,俏如來只要這般說,蒼越孤鳴定是搖着尾巴颠兒颠兒地就蹭到他身邊,開心地随他去用晚膳。但此時此刻,蒼越孤鳴卻猛地抖了一下,帶得整棵樹都顫了顫,更多的桂花就撲簌簌地落到銀灰色的皮毛上。他努力再往花叢深處挪了挪身子,擺出一副躲閃的姿态,藍色的眼閃爍幾下,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回答:
“孤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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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還晃了晃腦袋,向俏如來表明自己堅決不去的決心。
“那你就餓着了?”俏如來伸手扒拉開幾簇花枝,人也往前探了些,“來吧。雖然銀燕的火鍋……呃……聞起來可能比較……但是或許吃起來就不那麽……”
俏如來的聲音越來越低,他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畢竟自廚房裏傳來的詭異味道連他自己都不忍靠近。他再往裏挪了挪,衣袖撩動時又帶落了幾叢桂花簌簌。
蒼越孤鳴只覺得鼻尖那萦繞不去、甜膩馥郁的桂花味裏摻了些清淡熟悉的檀木味,他眨了眨眼,有氣無力地擡起頭,發現俏如來離自己又近了些。他看着那雙眼,幾乎就要一口答應了,但只要一想起那刺鼻辣目的炊煙與味道,就讓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在轉瞬之間就消失殆盡。他又搖起頭,宛若孩童手裏不會停歇的撥浪鼓,一邊搖着一邊說:
“不去,孤王不去。”
花枝發出的零落聲又近了些,蒼越孤鳴的耳尖立了一下,他看見俏如來那雙暖陽一樣的眼裏含着笑,聲音也染上了暖意:
“吃了也不會死,蒼狼你怕什麽?你可是堂堂西苗王呢。”
蒼越孤鳴覺得自己的頭将“抖如篩糠”這個詞演繹地淋漓盡致,雖然他不知這樣形容是否正确,但是他要用這種抖篩一樣的頻率來表達自己發自內心的拒絕:
“不去,那個味道比死還可怕,不去。”
“沒事,不可怕,我們一起去。”俏如來一手扒拉着桂花枝,另一手努力往裏伸,指尖碰到了蒼越孤鳴毛茸茸的尾巴尖,“我陪你一起去,出來吧。”
“不,孤王拒絕。”大狼把尾巴往自己的方向一縮,可憐兮兮地看着俏如來,藍色的眼裏波光粼粼,仿佛下一刻就能擰出水來。
但俏如來已對他這幅樣子有了免疫。相處太久,蒼越孤鳴什麽神情是真,什麽神情是假他都熟稔于心。俏如來熟知如何應對這頭狼的耍賴撒嬌,想出應對的策略于他而言就像吃飯睡覺一樣簡單。
只見俏如來挑起了眉梢,認真看着那雙藍色的眼。唇間字句雖如常溫潤,但落在蒼越孤鳴耳裏卻仿佛帶了一層絨絨的冰碴:“蒼狼,你去不去?”
蒼越孤鳴整頭狼都瑟縮了一下,耳尖尾尖連帶爪尖都往裏收了收,只猶豫了片刻的時間,就用腦袋拱開了擋在身前的枝條,慢吞吞地往外蹭,一邊蹭一邊低聲說:
“孤王去。”
聲音委屈,我見猶憐。其中的悲壯之感宛若蚍蜉撼大樹,共工撞不周,聽得俏如來一個沒忍住,發出一聲含着氣音的笑。
他細心地幫蒼越孤鳴撣掉皮毛上沾着的桂花,那些金黃的花朵點綴在銀灰的皮毛上,還帶着甜甜的花香。蒼越孤鳴配合地抖了抖身子,親昵地用臉頰側面蹭過俏如來的手,而後微垂着厚實的狼尾,準備和俏如來一同奔赴接下來的那場“考驗”。
但是,他發現俏如來走的方向似乎不大對。
“俏如來?這個方向不是去餐堂的…”
“嗯,這是往正氣山莊大門去的路。”
“?你要出門?”
“嗯,給某個不願意吃火鍋的人買燒雞。”
“!!俏如來——”
“诶,你別撲我,你還要不要我出門買燒雞了!”
……
中秋過後,俏如來因史豔文與雪山銀燕的挽留,便在正氣山莊又滞留了一段時日。期間二弟戮世摩羅回來過一趟,鬧了個人仰馬翻雞犬不寧,所到之處宛若狂風過境,以至于在他離開之後史豔文不得不招呼俏如來和銀燕一同收拾這破敗不堪的殘局。
同樣是在外游歷,怎麽小空就變成了這幅頑劣不堪的性子。史豔文一邊收拾着博古架上的書卷,一邊看了一眼俏如來,嘆了氣搖了頭。
俏如來笑笑,将手裏的盆景花盆擺好,沒有說話。
距離正氣山莊不遠的地方,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寺廟,名為“龍泉寺”。
寺廟不大,但香火頗盛,每日信男善女往來不斷,廟裏時時刻刻都有燃香青煙萦繞不絕,僧侶的念經聲籠罩在一片草木蔥茏裏,是梵音缭繞的一方禪意淨土。
這日,史豔文帶着銀燕、俏如來與劍無極一同來到龍泉寺,言道是龍泉寺主持相邀手談,盛情難卻,自己先往靜室而去,讓俏如來他們自行在寺院裏走一走,看一看,欣賞一下寺內的景致。
銀燕與劍無極對逛寺廟這種事興趣缺缺,倆人一拍即合,與俏如來知會一聲便去山下的小鎮子上吃酒了,獨獨留下俏如來一個人在龍泉寺裏,當然還有常伴在他左右的蒼越孤鳴。
俏如來生的清秀,氣質也好,一襲白衣更顯飄逸出塵。寺內的僧人是頭次見俏如來,縱然于出家人來說皮相皆是虛妄,但他們也在行過佛禮後不住打量他,眼裏是藏不住的欣賞與贊嘆。
俏如來在寺裏逛了一整圈,時間卻才過了不多會兒,委實是因為龍泉寺實在不算是很大,沒什麽地方可逛。雖說山上景致不錯,但俏如來也不敢貿然進入,只能路上攔了位小沙彌仔細詢問。小沙彌見俏如來人長得漂亮,談吐舉止溫文爾雅,不由得對這位俊俏的白衣公子熱情了些,他把自己認為好看的景都給俏如來說了一遍,末了還指了指一條前往後山的路,神秘兮兮地說:
“施主,山後有兩株娑羅樹,兩棵樹挨得近,看起來就像是一株,所以叫娑羅雙樹。這兩棵樹開的花顏色都不一樣,一棵開白花,一棵開紅花。按理說現在花期早就過了,但今年這株雙樹到現在都沒花謝,主持說這是佛祖保佑下所現的祥瑞之兆。”
娑羅雙樹。
紅白異色花。
俏如來覺得有些畫面倏忽一下閃過腦海,快得讓他幾乎抓不着。他近日來總在做夢,夢裏的情景模糊不清,似乎有人在說話,但他連基本的音節都聽得支離,完全不知到底是誰在說,也不知說的是什麽。
小沙彌所說的樹與花,他依稀覺得曾在夢裏出現。夢境中确實有一片模糊紅與白,但俏如來無法斷定那抹顏色是蒼越孤鳴口中菩提子的白衣與鮮血,還是小沙彌口中所說的異色雙花。
他想得認真,竟是連眼神都發了怔,直到蒼越孤鳴用爪子劃拉他的袈裟時才反應過來。俏如來對着小沙彌笑了笑,面上滿是歉意,行了個佛禮,道了一聲謝,便踏上了那條小路,尋那被譽為“祥瑞之兆”的八月娑羅花。
……
古剎綠蔭濃,幽林棧道淺。
龍泉寺後山是一處幽靜的林子,竹木棧道曲徑通幽,直往山後而去。棧道兩側有竹有松有柏,還有些叫不出名的花木,淡色的花掩在一片綠意裏,散發出清幽的香氣。
棧道是竹木制的,不高,踩上去還會有輕微的木材摩擦的聲響。俏如來順着那小路的指引,一邊感受着山後林木所帶來的絲絲涼意,一邊留意着腳下棧道時不常翹起的邊角。雖然有蒼越孤鳴在旁邊護着,但是他也小心謹慎,絲毫不肯大意。
繞過一叢茂密的竹林,俏如來覺得眼前豁然一亮,只見面前有一株高大直挺的樹木直沖雲霄,樹幹約有兩人合抱般粗細,枝葉繁茂,綠意融融。但凝神細觀,可見樹幹中間有一道幾不可見的縫隙将這株樹自上而下分割開來。以這細縫為界,枝桠上的菩提花也分為兩色,向南的一半為白色,向北的一半為紅色,紅白交錯,煞是好看。
傳聞佛祖釋迦摩尼于拘屍那城娑羅雙樹之間入滅,娑羅樹也由此成為佛家所奉聖樹之一,與菩提同尊。而離得如此之近的娑羅雙樹更是難得,林葉穿風,枝葉瑟瑟,帶落一地紅白落英,讓人遠遠觀去便生出一種肅穆清聖之感。
俏如來望着這株巨大的娑羅雙樹,眼裏閃過一絲驚豔的光。樹冠濃密,花葉缤紛,目光所及皆是枯榮輪轉。他輕輕邁步,僧鞋傾軋在疊覆的枯葉落花上,用着十分小心的力道一步一步向那雙樹走去,生怕僧鞋發出的聲響驚了眼前的靜谧景色。
他行至樹下,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随即擡手,掌心輕貼樹皮,心有虔誠地合上眼,感受落花飛葉所帶來的綿延禪意。
蒼越孤鳴在棧道上遠遠看着,林間日光微薄,漏下幾縷灑在娑羅樹與俏如來身上。青年沐浴在傾斜的光線之下,白衣白發都暈出一層淡淡的光。而那高大的娑羅似也有所感似的,随風晃動着粗大的枝條,發出一陣陣悅耳的聲音。
不對。
蒼越孤鳴的眼神瞬時變得銳利,一雙眼裏更是布滿了警惕,探究地看着遠處的娑羅雙樹。他頻繁抖動着耳朵,敏銳地從空氣流動中捕捉到屬于風的微弱氣息。今日和風煦暖,雖已入秋,但山裏的風也并不大,吹在身上連衣袍邊角都無法帶起。
——這種程度的風,是帶不起這株娑羅樹碗粗的枝條的。
這點認知讓蒼越孤鳴全身都戒備起來,他皺起眉,仔細凝望着那株娑羅,他用力感知着,卻無法察覺出任何可疑的氣息——無魔氣、無妖氣,只有充沛的靈氣與佛氣。然而此地位于古剎後山,佛氣充盈自是自然而成;此樹高聳雲霄,樹齡沒有千也有百,草木百年而有靈,靈氣充沛也屬正常。
但蒼越孤鳴總是感到有些不安,他看到俏如來肩上落滿了紅色的娑羅花,紅豔豔一捧,錯落在白色的僧衣上,顯得格外紮眼。
他不由得催動妖力,用心音傳給俏如來,催他快些離開。
太不祥了,無論是落在白衣上的花,還是這株能無風自搖的樹。
對俏如來來說,都太危險了。
蒼越孤鳴懷着一絲疑惑與不安,用嘴銜着俏如來的衣袖一角,半拉半拽地将人往寺院裏拖去。
※
在他們離開後,那株娑羅雙樹的枝條猛地顫了起來,激蕩起漫天的花瓣紛飛,鋪了滿地。但仔細一看便能發現,這一地的落花多是似血一樣的紅,白色的花卻仍好好待在枝頭,不受絲毫影響。
那些紅色的落花随着林木帶起的山風微微揚起,穿過竹木修葺的棧道,轉過露水半挂的竹林,卻在寺廟山門處堪堪停下,落在青石板上。這些花散在山門裏外,星星點點的一片,紅似火,香如膏,引得前來上香的女香客競相挑揀,插在鬓角,別在發髻,又或是拿了起來帶回家去,企盼這佛門落英能為自己帶來些許福祉,澤被家人。
……
史豔文與主持已然手談完畢,二人向衆僧告別之後便徑自下山,往小鎮尋雪山銀燕與劍無極。
白色僧衣之下,菩提子閃現出一抹淡金的佛光,那光閃得極快,倏忽片刻便又歸于沉寂,俏如來與蒼越孤鳴皆未察覺。
遠處,娑羅雙樹枝葉瑟瑟,風中傳來若隐若現的細微聲響,那聲音乍聽之下與尋常無異,但仔細聽來,卻依稀可辨出一句——
找到你了,菩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