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十四】

“起來吧。”蒼越孤鳴點點頭,尾巴掃開一片落葉。

得了允許,青年方才慢慢站起,他回過身,對着俏如來行了一個抱拳禮:

“在下風逍遙,西苗鐵軍衛兵長,幸會。”

“叫我俏如來便好。”俏如來向對方回了一個佛禮,攏了僧衣坐回藤椅,他看着風逍遙尋了石凳坐下,開口問道,“這位風逍遙壯士,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啊……”風逍遙見得對方一派端莊肅穆的樣子,有些不自在地摸了一下腦袋,他看了看蹲在俏如來腳邊的蒼越孤鳴,說:

“俏如來啊,你也不是第一次見我,就不必這麽……嗯……拘謹?”

“?”

俏如來稍稍瞪大了眼,露出疑惑的神色。蒼越孤鳴見狀,嘆了口氣,言道:“他就是那日被銀燕和劍無極以二十兩銀子買回來的雲豹。”

“什麽?!才二十兩?”風逍遙也瞪大了眼睛,帶着不可思議的神情看着蒼越孤鳴,“王上,你可別唬我!我怎麽才值二十兩?!”

蒼越孤鳴瞥了風逍遙一眼,沒有回答,老神在在地趴在俏如來的衣服下擺上,尾巴還晃了晃,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

“二十兩是那一大缸酒錢。”俏如來嘴角略彎,上揚的弧度緩和了面上的嚴肅神色,他彎下腰揉了揉那對銀灰的狼耳,在風逍遙驚詫的目光中複又坐好,看着對面目瞪口呆的人:“你是來找他的嗎?”

“他”,指的是蒼越孤鳴。

風逍遙看着王上溫和順從的樣子,有一瞬間沒緩過神,他下意識解下腰間的酒壺,拔開塞子灌了一口酒。辛辣的酒液順喉而下,讓他微怔的意識清醒了些,随後将那酒壺收好,端正了坐姿,神色認真地說:

“是,王上幾日前托臣去查探的事,已查到些端倪。臣查得……”

等風逍遙将自己查到的信息都說完後,兩人一狼都陷入長久的沉默中。俏如來只覺此事牽扯甚大,需要等史豔文回來之後再與之商議。他見風逍遙是為尋蒼越孤鳴而來,交談之中也得知他并未尋到固定的住所,便自作主張讓仆從收拾出來一間客房,安排風逍遙暫且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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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逍遙看着俏如來安排仆人收拾客房的樣子——幹淨利落、雷厲風行、毫不拖泥帶水,這架勢,很有一家之主的味道。他慢慢挪到蒼越孤鳴身邊,壓低了聲音,小聲問了一句:

“王上,這就是西苗未來的王後啊?”

蒼越孤鳴的身體僵直了一下,慢慢回過頭,湛藍色的眼直愣愣地盯着風逍遙,一句話都沒說。

風逍遙就感到後脖子又出了一層涼飕飕的汗,縮了下肩膀,慢吞吞地跟着俏如來往客房去。

俏如來前腳才安排風逍遙住進客房,雪山銀燕與劍無極後腳就拎着幾壇子酒回到了正氣山莊。

風逍遙是豹妖,他肚子裏的酒蟲自然也是成了精的,隔着老遠就能察覺到酒的存在。他性格豪爽灑脫,不拘小節又談吐有趣,很快就與銀燕和劍無極打成一片,三個人在院子裏擺開一溜酒碗,飲酒相知,談笑風生。

俏如來看着三人相談甚歡的模樣,笑着婉拒了他們邀自己同飲的請求,吩咐家仆讓他們多照看着些,自己則拾了些書本坐到廊下,一邊等史豔文回來一邊漫無目的地看着手裏的經史文獻。

等史豔文返回正氣山莊時,天色已近黃昏。

俏如來是最先見到史豔文的,他聽到門房通報時就放下書卷,快步往大門口走去。今日風逍遙帶來的消息着實讓他驚訝,他迫不及待想将這件事告知自己的父親。

但當俏如來趕到門房,見到的卻是史豔文滿臉的疲憊之色。他見到俏如來,開口所說的第一句話是:

“精忠,鎮子上,出事了。”

史豔文受邀前往鄰鎮做客,回來時路過龍泉寺山下的鎮子,想起前幾日酒肆的小小騷亂,便想着去照看一番。誰知當他進入鎮子時,見到的卻是一副門可羅雀的蕭條景象。

偌大街肆,并無叫賣人家,整座鎮子唯有一處人流稍顯擁擠。史豔文趕往那處,發現那處乃是鎮上唯一行醫開藥的醫館,而內中的場景則是讓他感到驚詫萬分——

往日稍顯冷清的醫館裏塞了滿滿當當的人,這些人多為年輕女子,顏色枯槁,神态萎靡,全都是一副弱不禁風、病入膏肓的模樣。陪同他們前來的親族家人則也是一副虛虛弱弱、面容衰敗的樣子,但與那些求醫的女子相比,則好了許多。

若說是天災瘟疫,那也太過怪異,尚未聽聞哪種疫症是女子重于男子的;若說是人禍投毒,那也太過匪夷所思,尋常投毒常投與水,但端得沒有女子飲之便是毒水,男子飲之毒性就消弭的道理。

最讓史豔文在意的是,這些女子的年齡。

雖這些求醫之人因身體虛弱而顏色不佳,但依稀可辨這些女子年齡多為二十上下,最多不過三十,年老者有之,但非常稀少。

許是因女子愛美,年輕女子更甚,縱使是來求醫,這些女子的發髻上,都簪了一朵豔紅的花。烏雲繞鬓,發絲雖因體虛而顯得枯槁,不再烏亮,但仍襯得那鬓間鮮花朱紅似血,豔麗地奪人心魄。

鎮長認得史豔文,他哭着跪下求史豔文幫忙,言道近幾日鎮子上女子多是此狀,已死了不少人,再這樣下去,鎮子怕是真的就要完了。

如此,史豔文才在鎮子上耽擱了許多時辰,查到了些端倪,直到日頭西落方才回來。

“那些女子都曾在龍泉寺上過香。”史豔文接過俏如來遞來的一杯香茗,潤了潤唇,“豔文亦覺得那些女子發間紅花有異,但不知那是何種花卉。”

“那是娑羅花。”風逍遙靠在雕花木門上,雙手抱胸,“我來此地找王……俏如來也是因為這件事,此事影響的也不止是史君子所看到的那一個鎮子。”

他單腳一蹬,将身子直起,用手撣了撣墨黑的披風,繼而說道:“我這人沒別的喜好,就是喜歡到各個地方竄着找酒喝。近來一段日子我路過不少鄉鎮,也有個別地方出現了女子體虛病弱的情況,但并沒有史君子所言那般嚴重。”

風逍遙拿起酒壺喝了一口,抹了一下嘴,繼續說:“她們頭上也都戴着一朵紅花,我覺得好奇,便尋人來問,他們說那些花是她們在龍泉寺山門處撿到的。”

“不錯。”史豔文點了點頭,“豔文得到的信息也是同樣,不過還有一點,那些女子的家人說,自從家中有這紅花之後,全家人仿佛都得了什麽庇佑般,行商的生意順遂,讀書的下筆如神,可謂是諸事順遂,鄉民都将這花看作是佛祖福澤,未曾有人懷疑。但豔文看來,此事有異……”

“史君子是想說,事出反常必有妖,更何況是這麽大的事。”風逍遙點點頭,“我同意,這事絕不尋常。據我所知,娑羅多為白花,而方圓幾十裏內,只有一個地方,生有娑羅樹,長有紅色娑羅花,那地方便是——”

“龍泉寺。”

事關重大,史豔文、俏如來、雪山銀燕、劍無極以及風逍遙和蒼越孤鳴在第二天就趕到了龍泉寺山下的那處鎮子。

縱然已經聽過史豔文的講述,但俏如來等人仍是在見到鎮中景象時,驚訝到無以複加。

——途有死者,處處哀歌。形銷骨立,空街彷徨。

人來人往,皆是虛體病弱之相。那些曾經健康的、有活力的、能跑能跳的人,仿佛在一夜之間都被抽空了身體,整個鎮子都籠罩在一種詭谲的氣氛之中,讓人徒然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怪異與不安。

鎮長的身體似乎也受到影響。原本精神矍铄的老人此時也虛弱地不成樣子,眼窩深陷,眼神混沌無神,走起路來都顫顫巍巍,他仿佛雞爪一樣的手努力握住史豔文的腕子,嘴裏仍是不住地重複着“史君子,救救鎮子”。此番情狀,讓人揪心。

鄉民的情況太過嚴重,急需人手幫忙安置,但山上情況也仍需解決,如何安排人手非是易事。史豔文只能一邊安撫着鎮長,一邊思索着對策。

俏如來曾與蒼越孤鳴一同去過後山,見過那株開了紅花的娑羅雙樹。他見史豔文為難,便主動請纓,讓史豔文與銀燕、劍無極一同留在鎮上幫忙,自己則與蒼越孤鳴一同上龍泉寺後山,查探娑羅紅花是否有異。

史豔文答應了,他同時請風逍遙陪同俏如來查探龍泉寺,若真發生什麽事,也好互相有個照應。

風逍遙正在尋思如何開口随同上山,見史豔文開口,便也從善如流地答應下來,跟着俏如來和蒼越孤鳴就往山上而去。

俏如來一行抵達龍泉寺時,只覺撲面而來一陣極為濃郁的花香,那香氣并不能稱得上是清新,反而有一種甜膩過度的稠密感,聞得俏如來都皺起了眉頭。寺內僧人也似受到異象影響,面色蒼白,皆是一副虛弱無力的模樣,只是龍泉寺僧人皆修佛法,打坐禪定,口念真言,倒是比山下尋常人家顯得要好些。

花香甜膩,蒼越孤鳴與風逍遙卻敏銳地在這擾人鼻息的甜香中察覺到一絲不尋常的氣息——幽暗沉重,不似靈氣,卻也迥然于妖氣,硬要說的話應是……

魔氣。

風逍遙默默抽出別在腰後的短刃,刀刃向外,拿在手裏,他沒有回頭,眼睛緊盯着那條通往後山的小路,說:

“王上,臣先探路。”

只是他一步都未邁出,便感到身側一陣妖力騰空而起,下一瞬便見到一襲紫黑王袍映入眼簾。

那身影高大挺拔,妖氣未散,帶動腦後幾尾氈毛蕩動不已。那人側過半邊臉,露出一只湛藍的眼,聲音沉沉,自帶王權威嚴:

“不。兵長留在寺內,照看被影響的僧人。這後山,孤王親自走一遭。”

“可是王上……”

“兵長,這是王命。”蒼越孤鳴回過頭,不再看風逍遙,“拜托你了。”

風逍遙凝視着蒼越孤鳴的背影,掃視了一眼周遭僧人的模樣,下定決心一樣單膝跪地,回道:

“是,臣領命。”

短短四字,忠誠而堅決,是效忠王命的铮铮鐵骨,也是路見不平的拳拳赤誠。

待風逍遙離去後,蒼越孤鳴踏上通往後山的竹木棧道,向着俏如來伸出一只手,靜靜地看着他,不言不語。

俏如來見蒼越孤鳴向自己伸手,猶豫了一下,最後仍是選擇将手放入對方掌心。他向前邁了半步,與蒼越孤鳴并肩而立,溫然一笑,金色的眼裏滿是堅定與信任:

“嗯,走吧。”

蒼越孤鳴笑了笑,五指收攏,将俏如來的手納入手中,兩人一同往後山娑羅雙樹處而去。

原本佛門清淨地,而今阿鼻地獄關。

俏如來再見娑羅雙樹,卻已幾乎認不出它原本的模樣。

初見這兩顆娑羅時也只是幾日前的事,俏如來記得這樹高大挺拔,枝幹粗壯,樹葉繁密,遮天蔽日,而樹上開着的雙色娑羅花則各據一半,紅白交錯間盡是一派悅目美景。

但是一切都變了。

娑羅雙樹仍是高大,甚至比前幾日見到時還要高了些,頗有要刺破雲層直達穹宇的意味。枝葉依舊繁茂,但葉片卻由尖端開始泛起黑斑,整棵樹的顏色都被壓下,仿佛籠罩在一層陰雲之中。肆意伸展的枝條則更是展地更開了些,将這一片空地都遮了個嚴實,竟是連一絲光都透不下。那些原本紅白各表的花,此刻卻幾乎都變成濃密鮮豔的紅色,白花掩在紅花層疊之下,而紅花則肆意地無風自落,血紅的花瓣在樹下鋪了厚實的一層,讓人根本看不出土地的顏色。

俏如來只覺得那股甜膩的花香又濃了些,熏地自己一陣陣發暈,腳下一個沒注意踩上翹起的棧道邊角,身形一動,眼看就要摔倒。

但他的手仍被蒼越孤鳴緊緊拉着,俏如來只覺得自己落入一個泛着青草香氣的懷抱,那清新的草味讓頭腦中的眩暈感淡了些,他擡起頭,對着蒼越孤鳴露出一個有些虛軟的笑容,道了句無事,便扶着對方的手站好。哪知他剛從蒼越孤鳴的懷抱中脫離開來,便聽到自娑羅樹處傳來一聲怒叱:

“狼妖!你放開菩提子!!”

只見雙樹粗壯的主幹後閃出一道人影,紅衣黑發,肌膚蒼白。那人一步一步踏着血色花瓣而來,走近後,俏如來這才發現對方是一名年輕男子。

男子臉上殺氣騰騰,一雙鳳眼怒視着蒼越孤鳴,目光留意到二人相牽的手,眉眼一凜,周身氣流橫蕩,又是一聲氣極怒極的呵斥:

“放開!!”

伴随着言語擴散開來的,是猛然暴增的強烈魔氣。魔氣如刀似刃,俏如來身陷其中,只覺得裸露在外的皮膚被擦地生疼,不由得擡起手,用寬大的衣袖擋住半邊臉,微眯着眼看着對面的人。

那人紅衣似血,黑發如墨,肌膚卻是毫無一絲生氣的蒼白,眼角上挑,丹鳳含情,瓊鼻薄唇,是姿容絕豔的好皮相。只是那男子本應是黑色眼瞳,卻在怒氣沁染下發出淡紅的光,眉間一點卍字,非銀非金,而是詭異的暗紅顏色。

容貌入眼,俏如來只覺腦內一痛,那些近些時日才頻繁出現在夢裏的場景在此時不合時宜地浮現。他依舊辨認不出,卻只覺得頭痛,心也微微發痛,不知怎的,他看到眼前男子情狀,竟由心底浮現出一種類似于痛惜與憐憫的情愫。

蒼越孤鳴催動妖氣,手心一緊,将俏如來護在寬大的披風之中。他以指腹輕輕摩挲着俏如來的手背,安撫性地輕聲說了句“孤王不會讓你受傷”,而後便放開手,以自身為屏障擋在俏如來身前,望着逐漸靠近的男子,壓低了聲音:

“你身帶佛氣,是魔,也不是魔。你知曉菩提子,你是誰?”

“我是誰?”男子仿佛聽到世間最好笑的笑話一般,吃吃地笑着。他眼神黏在俏如來身上一般,帶着幾分狂熱幾分癡地看着那被護在蒼越孤鳴身後的白色身影,嘴角一彎,從空中撷了一朵飄零的紅娑羅,撚動花蕊,帶出汁液,染得指尖一邊豔紅,如火似血。

“菩提子,你也不認得我了嗎?我是,娑羅雙樹啊——”

山下小鎮,史豔文才吩咐完銀燕再去醫館幫忙拿些固本養元的藥,就看到遠處有一位異族打扮的人向自己走來。

來人身材高大,身穿戰甲,步履沉穩,頭上護額伸出兩角,垂下的珠玉獸牙閃出凜凜寒光。他見到史豔文,雙手環胸,微微颔首,問道:

“你,就是史豔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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