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十三】
等史豔文和俏如來行至鎮上時,傻了眼。
原因無他,是因為雪山銀燕肩上扛着一只雲豹,旁邊的劍無極一邊看着自己的錢袋,一邊唉聲嘆氣。
這只豹子毛色油潤,身形矯健,如果刨除它昏昏沉沉、半夢半醒的模樣,的确可以稱得上是一只美麗的猛獸。
但這只豹不僅是那麽一副迷離昏沉的樣子,它還打了個酒嗝。
居然還是一只喝了酒的豹子!
“爹親,大哥,我們将它先帶回正氣山莊,好麽?”雪山銀燕扛了扛肩頭的豹子,另外一只手拍了劍無極肩膀一下,“劍無極,別心疼你的銀子了。”
“整整二十兩雪花銀啊!”劍無極誇張地嘆了一口氣,把空癟癟的錢袋揣回懷裏,還拍了兩下,轉過頭去就用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戳着那豹子的腦袋頂,一臉憤懑地說:“我還是頭一遭見到去酒肆倉庫偷酒喝不小心掉酒缸裏被泡醉了的豹子…”
一邊說一邊戳,嘴裏手上都沒停下。那豹子昏沉之中被戳地不大舒服,哼哼了兩聲又軟綿綿地趴在銀燕肩膀上。
“銀燕,這是怎麽一回事?”史豔文看了看劍無極,又看了看銀燕,最後目光落在了那頭豹子身上。
蒼越孤鳴自從看到那頭“醉豹”時神情就有些不對勁,他繞着俏如來轉了一圈,身子貼上腿肚,尾巴和耳朵都立了起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雲豹,若有所思。
“我和劍無極在酒肆飲酒,老板說酒不夠了要去倉庫裏拿,随後就聽到倉庫裏傳來一聲驚叫。等我與劍無極趕到時,就看到這家夥……”銀燕用手重重拍了兩下豹子的側胸,悶悶的兩聲,聽得蒼越孤鳴下意識一縮身子,頗有一種“感同身受”的模樣。銀燕并沒有發現那頭大狼的小動作,自顧自說道:“似乎是偷酒的時候一不小心整個身子都栽到了酒缸裏,泡得醉了,老板要将它扒皮抽骨,我覺得這太過殘忍,就和劍無極商量一下,賠了一缸酒錢,讓老板把它交給我處置。”
“我尋思着這裏好歹也是佛寺腳下,不能殺生,況且這豹子也沒傷人。幹脆就帶回正氣山莊等它清醒了讓它自行離開。”銀燕看着面前的史豔文與俏如來,“爹親,大哥,是雪山銀燕自作主張,只是……”
“爹親明白你的意思。”史豔文擡起一手,制止了銀燕接下來的辯駁,一雙天色的雙眼裏仍是溫潤,并未有半分責備之色。他贊許地點點頭,側過頭去看着一直沒有說話的俏如來,問道,“精忠,你如何看?”
俏如來尚未開口,便聽到一聲心音傳來:
——俏如來,帶他回去,孤王有事問他。
他愣了一下,下意識偏過頭看了一眼蒼越孤鳴。他将大狼的神色收入眼底,随後回神,對上史豔文的雙眼,輕輕點了下頭,說:“孩兒同意銀燕的想法,它未傷人性命,便不必傷他。現下天色已暗,不如就将它先帶回正氣山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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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氣山莊,後院柴房。
這只雲豹趴在柴禾堆裏,圓圓的耳朵動了一下。
它似乎已經清醒過來,一雙茶褐色的眼睛帶了些警覺,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所在的這間堪稱狹窄的小屋,尾巴習慣性地拍了拍地面,帶出一摞柴禾被拍落的垮塌聲。
“……”
——夭壽,忘了自己是原型,尾巴太長!
它慢慢地從一堆淩亂的柴禾裏費力地探出身子,爪子尖兒來回晃動,好不容易把身前的那些淩亂的木柴給扒拉開,然後才得以脫身。脫身後,他小心翼翼地尋着空地走了兩步,不讓自己再碰到周圍堆積如山的障礙物。
它下午整個身體都泡在酒裏,骨頭都要泡酥了,就算平日裏自己喜歡飲酒,但這泡得暈暈乎乎實在太難受,眼前景物還是有點在轉,估計還得在屋子裏緩一會兒。
——哎,都怪人界的酒太好喝,随便一家酒肆裏的存貨都這麽香醇。
這頭雲豹自我安慰一般這樣想着,肉呼呼毛茸茸的爪子呼嚕了一下臉上沾了露水的臉。月兔初升,淡淡的月光透過小小的四方窗子打進來,把它身上龜背一樣的花紋映得都出了一層光。他動了動眼珠,臉頰上兩道細黑的淚痕斑在光影交錯間忽隐忽現,一雙玻璃珠兒一樣的大眼睛四處轉動,靈動而警惕。
它一邊打量着這間屋子,一邊悄無聲息地蹑步向門口走去,爪子按在門板上,用力推了推,沒推動。
——竟然把門給插上了!
——你們人類這麽小氣的麽!
——喝你們點酒你們就把我關起來!
豹子發出一聲頹然的嘆息氣聲,爪子沿着門板的紋理緩緩滑落。它張了張嘴,并未發出尋常豹類會發出的低啞聲音,而是:
“夭壽,任務怎麽辦……”
聲音醇厚低沉,又帶了些醉酒的喑啞。
竟是一只成了精的雲豹!
雲豹的內心十分之不安。它能離開妖界,只因是被交代了任務,結果呢?任務尚未完成,就因為貪酒被人類關在了……柴房。
就在它因無奈而低頭嘆息的瞬間,這只豹似乎又想到了什麽,四肢輕挪,左右蹦跳,靈巧地來到月光照進來的地方——
那是一扇窗!
柴房平時只做堆積柴木之用,開窗只為透氣通風,所以窗子本身開的就小。但雲豹體型本就偏小,再加之動作靈活矯健,身形瘦削輕盈,這點小方格子,足夠它翻出去了。
“嘿,天無絕人之路。”它念叨了一句人界的俗語,輕輕一躍便攀上窗格,一個借力而上,輕輕松松就翻過了窗,安全落在地上。
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此時天空已不是那麽明亮,天際有薄雲流過,遮掩了些月光,将那本就有些淺淡的光線悶地更弱了些。雲豹在柴房門口走了兩個來回,得意地甩了甩尾巴,并沒有發現在一片昏暗中逐漸靠近的狼影。
豹子抒發完內心的情緒,轉了個身想找條路出去。卻不成想它才扭過頭,就看到一頭銀灰色的大狼邁着優雅而沉穩的步子,一步接一步,緩而又慢地向自己走來。逆光下,一雙如同浩海的藍眼仿佛帶着光,螢螢亮亮,硬是把雲豹看出一脖子汗來。
那頭狼在距離雲豹三尺左右的地方停下,昂起頭,用一種睥睨而傲然的語氣對它說:
“鐵軍衛兵長——風逍遙,你來人界做什麽?”
是蒼越孤鳴。
“啊啊——王上——”名為“風逍遙”的雲豹看到蒼越孤鳴的身影,有些手足無措起來。長長的尾巴繃直了一下,随後乖乖蜷在身側,後肢坐下,前爪安分地扶在身前,做了一個标準的“坐姿”。他微垂下眼,望着蒼越孤鳴腳下暈出的一塊陰影,語氣正肅,态度認真地開了口:
“王上,是老大仔讓我來人界找尋王上。有一個叫做‘地門’的組織近來動作頻繁,已對妖界邊境造成影響,雖不嚴重,但老大仔說此事需與王上商議,所以遣我來請王上返回妖界。”
他一口氣把肚子裏打好草稿的官話一股腦都說出來,字正腔圓,邏輯清晰。他以為面前的西苗之王聽完這番說辭後會欣然同意然後就随着自己回去,但出乎意料的是,蒼越孤鳴聽完之後僅的微皺了眉頭,低頭不知在思索什麽。風逍遙悄悄擡起眼皮,發現對面的那頭大狼從耳尖到鼻尖,從爪尖到尾尖都沒有傳遞出“回妖界”的訊息。
這下風逍遙心裏有點急了,他離開妖界已經月餘,和“老大仔”約定的時已過,若是沒有在規定的時間內将王上帶回,先不說“老大仔”會不會親自出妖界來把他捉回去,回去之後不給他酒喝才是最要命。想到這裏,風逍遙的尾尖忍不住輕輕搖動起來,圓潤的大尾巴一下接一下拍在地上,帶起地上塵土一層接一層的浮起,糊在了茶黑相間的毛發間。
“王上……”風逍遙猶豫片刻,随即定了定神,決定繼續說下去,“地門影響雖不嚴重,但擴散速度極快,臣離開之前,邊境三成已受其影響。臣已離妖界一月有餘,事恐生變,臣還是希望王上盡快趕回妖界。”
說完之後他便不再開口,觑着蒼越孤鳴的反應,等待對方的回應。
蒼越孤鳴從聽到風逍遙報告開始便是沉默的。對方所帶來的訊息實在太多,也太讓他挂懷。作為一個王、作為一個統領着千萬子民的一國之君,他要将國家安危放在所有事物之上,風逍遙雖語意寥寥,但其中透露出的事态嚴峻程度,不容忽視。
但俏如來呢?
俏如來這一世生而為人,壽元僅有不足百年。若是此番事情棘手,解決之後會不會已過了百年時光?
他等了那麽多個年歲,數千年才等來一個俏如來。若是此番錯過,那……
他對他的牽挂與在乎,又該何去何從?
他感覺他的心此刻分成了兩半,一半承載着千萬萬臣民的妖界天下,另一半呵護着那麽一個天上天下獨一無二的俏如來。
他想再奢求那麽一點時間,再去陪着他多看看人界的風景;他想再貪戀那麽一刻時光,再去陪他見證那些菩提子證道圓滿;他想再偷竊那麽一日光景,再陪他說說那些無關緊要、卻能讓自己銘記于心的話。
但是這時間,卻如指間沙,弦中箭,倏忽而過,不給一絲容緩。他沉湎在這短暫的幸福狂喜中,卻還未品味夠那僧袍之上的溫暖與香氣,就要被迫與之分離。
那雙海一般深邃的眼用力眨了幾下,幹澀酸疼,卻流不出任何東西。蒼越孤鳴擡起頭,聲音輕輕,聽不出任何情緒:
“待此間事了,孤王自會回去。在這之前,兵長,孤王需要你協助一件事。”
※
俏如來打散發辮,将珠玉琳琅的發飾放在桌上,拿起手邊的桃木梳,一下接一下地慢慢梳理着一頭銀霜似的長發。桃木與發絲相互摩擦發出的沙沙聲回蕩在略顯空曠的房間裏,帶出了點孤寂寥落的味道。
等這一頭及腰長發梳完,俏如來将那梳子放好,随手推開留了一條縫的木格窗,靜靜地看着彌漫窗外的那一席暗淡月光。他将手伸出窗外,指尖觸到沾了夜露的桂葉,冰冰涼涼,一片潮潤。
忽然,俏如來聽到一聲細微的、毛皮蹭過木門的聲音,他沒有即刻回頭,而是把手撤回,将那半開的窗關上,落上窗闩。将這一切都收拾妥當後,俏如來才側過頭,暖黃的燭光打在臉上,讓那清秀的面龐更加柔和了些:
“蒼狼?”
他站起身,看着銀灰色的狼出現在房裏,帶來秋夜略顯寒涼的霜意。俏如來快步上前,将木門關起,從旁邊的盆架上取下幹燥的布巾,幫他擦掉粘在皮毛上的寒霜,笑着說:
“歡迎回來。”
“嗯。”蒼越孤鳴望着俏如來暖金的眼,探過頭去,輕輕蹭了一下他的臉頰:
“孤王回來了。”
※
那只雲豹不見了蹤影,卻也沒有引起過大的騷亂與驚慌。
本來銀燕他們将其帶回,便是想讓它等清醒之後就放它自由,此刻豹子不在柴房之內,只能說明它已自行離開。它一未傷人,二未損物,所以衆人也沒有太過擔心。
懷中菩提子還有四顆,俏如來卻不着急了。人的內心都是渴望親情與陪伴的,他錯過了十幾年的天倫,他想抓住這難得的機會再多體會一下這屬于自己的血脈溫情。
這一日,史豔文受邀外出做客,銀燕與劍無極又去附近的鎮子上去買酒。偌大的正氣山莊裏,就只剩下俏如來和蒼越孤鳴,以及那些老實安分的家仆。
俏如來坐在一株榕樹下讀書納涼。他院子裏的這棵榕樹,據說是在他未出世之時,史豔文親手栽下,二十餘年過去,樹幹早已粗壯,枝葉繁茂,綠蔭喜人。秋風飒飒,八月的風帶了些涼意,又不會太過寒涼,吹過身上,是說不出的舒爽。那樹枝上垂下的細小氣根密密匝匝,或長或短,有的尖端甚至凝了露珠,偶爾順着根系落下,砸在蒼越孤鳴的鼻尖,讓它忍不住頻頻搖頭,看得俏如來彎了一雙眉眼,溢出幾聲輕淺的笑。
只是這靜谧的休閑時光卻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所打擾。俏如來偏過頭,看着在院口月亮門處踟蹰不前的家仆,開口道:
“何事?”
那些仆從一向畏懼跟在俏如來身邊的大狼,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認知——若沒有得到俏如來允許便進了他的院,那頭狼必不會善罷甘休。久而久之,家中仆人就算事要找俏如來,也只會在那方小院門口駐足,不肯再往裏走半步了。
“門口來人通報,說有少爺的熟人來訪,名喚風逍遙。現在人就在大門外候着,少爺您……”
“風逍遙……?”
俏如來重複了一遍,心生疑惑。他沒有即刻回絕,而是半垂了眼,細細回想着自己是否真的認識這樣一個人。但他将那些記憶翻來覆去梳理了個遍,也未曾想起半分。俏如來眨了眨眼,才想回一句“俏如來不曾見過此人”,就感覺自己的衣袖被輕輕拉扯,低頭就望見蒼越孤鳴的一雙眼。
沒有心音,沒有多餘的動作,俏如來僅靠這一眼就明白蒼越孤鳴所想,他将那本欲說出口的話咽下,轉而對候在門口的仆從吩咐道:
“帶他進來罷。”
一種腳步的遠去,換來另一種腳步的靠近。
俏如來将手中的書卷放下,站起身,将袈裟上皺起的小褶撫平,看向那位自稱是自己“熟人”的風逍遙。
來人約莫是不到而立的年紀,劍眉星目,褐發高豎,身形修長,一根馬尾辮又長又亮,随着走路的動作而左右搖擺,陽光下隐隐發出淡金的光。他身着棕、黑二色為主的勁裝,披風垂在身後,腰間別着一只葫蘆形的酒壺,英姿飒爽,一副十足的武人打扮。
青年步履輕快,卻又帶着武人特有的沉穩紮實。他行至俏如來身前,雙手抱拳,對着俏如來點了下頭,随後轉過半邊身子,對着立在一旁的蒼越孤鳴屈膝下跪,行了個标準的臣下禮:
“臣風逍遙,拜見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