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二十】

果然如風逍遙所想,當他把俏如來送到山下鎮子的時候,史豔文和鐵骕求衣都在。

俏如來渾身染血的樣子把史豔文吓了一跳,但很快史豔文就發現俏如來除了衣裳染了血污,身上并無致命傷痕,而人則只是陷入了昏迷,呼吸雖輕輕淺淺,但也很平穩,并不是危重瀕死的模樣。

與此同時,史豔文也注意到平日跟在俏如來身旁的巨狼不見了蹤影,他心中雖有疑惑,但俏如來昏迷不醒的情況更讓他挂念在心。他囑托雪山銀燕與劍無極一同将俏如來送回正氣山莊,自己則留在鎮子上與鐵骕求衣一起處理善後事宜。

風逍遙被鐵骕求衣一道扔回了正氣山莊,美其名曰:兵長既然都陪人上山了,自然也要陪人一道回去。

風逍遙想抗議,但是一想到自己一來打不過鐵骕求衣,二來自己的命根子風月無邊還被捏在鐵骕求衣手裏,便也只能認命地塌了肩,轉頭跟着銀燕與劍無極帶着俏如來回了正氣山莊。

收拾院子、安排人手、看顧俏如來,甚至連請大夫這種事都一并做的周全,風逍遙有時候不得不感嘆正氣山莊管家仆從的整體素質,他一邊和劍無極一起安慰着銀燕,一邊時不時地用眼角餘光瞄着周圍的房頂。

他心裏十分奇怪:王上怎麽還沒回來。

直到史豔文與鐵骕求衣一同回到正氣山莊,風逍遙也沒等到蒼越孤鳴回來——別說是一個全須全尾的蒼越孤鳴了,他連王上的一根狼尾巴毛都沒見到。

想到這裏,風逍遙實在是坐不住了,擡起腿來就跑去找鐵骕求衣拿主意。

鐵骕求衣幫助史豔文安置在異變中受到影響的鄉民,同時也表明自己是風逍遙的上級,此番前來是有事來尋風逍遙。史豔文奉他為貴客,安排家仆收拾出一間上等客房來給他,位置離風逍遙所在的客房不遠。

等風逍遙找到鐵骕求衣時,鐵骕求衣剛好化為原型待在房間的角落裏,老神在在地舔着爪子上的短毛。

這可把風逍遙吓壞了,他迅速收回還在門檻外的一只腳,回過身就把客房門咣當一聲給關了起來,門聲驚動檐下飛鳥,啾啾叫着飛地遠了些。過于嘈雜的聲響似乎讓角落裏的獅子不甚愉快,挑起一側眉角,兇巴巴地瞪了風逍遙一眼。

是的,鐵骕求衣的原身是一只毛色金黃的黃金獅。

只見這頭獅子不耐煩地抖了抖蓬松的鬃毛,長長的尾巴揮舞了一下,随後慢悠悠地收在身體一側。鐵骕求衣保持着一種堪稱端正肅穆的趴姿,看着眼前風逍遙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開口問道:

“為何如此驚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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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逍遙要欲哭無淚了——老大仔你變成原型還開着門真不怕那些正氣山莊的小仆人們看到麽?

但是他也不敢直接就這麽說出來,話在嘴裏繞了幾圈,編排好口吻與措辭之後,他才坐到椅子上,手肘拄着腮幫子,說:“老大仔,你就不怕被人看見?正氣山莊驚現黃金大獅,這可是個不錯的情報材料。”

“我自有分寸。”鐵骕求衣擡起一只前爪,伸出舌頭梳理着爪側的毛,一副悠閑自得的模樣,“來找我有什麽事?”

“啊,對!”

風逍遙猛地一拍手底下酸枝木的座椅扶手,那木頭發出一聲慘淡的聲音,聽得鐵骕求衣皺了皺眉,又瞪了風逍遙一眼。風逍遙對這種眼神卻仿佛免疫一般,渾然不在意似的抄起腰上的酒葫蘆喝了一口,繼續說道:

“老大仔,自從那日之後,我就沒見到王上。往日裏,王上不是跟在俏如來身旁寸步不離麽?這好幾天都不見蹤影,太不正常了!所以老大仔,那天在龍泉寺後山到底發生了什麽?”

鐵骕求衣舔完一只爪子,又擡起另一只爪子舔,他聽完風逍遙的話,舔毛的動作也沒有停,淡定地回答說:

“那天王上和俏如來都身受重傷。我把‘火煉丹’給了王上,并建議王上用交合渡氣之法把藥力渡給俏如來。”

“什……什什什……交合渡氣??”

風逍遙吓得手裏一松,酒葫蘆險些就掉了下去。他手疾眼快地把酒壺抄起來,塞好塞子放回腰間,瞪大了一雙眼睛,不可思議地看着眼前的鐵骕求衣。

“嗯,交合渡氣。”鐵骕求衣舔完了毛,站起身來,抖了抖身子,一雙金棕色的眼睛看着風逍遙,裏面的情緒一向隐藏地很好,他不怕被人看見,“當時情況危急,只有火煉丹能救,火煉丹又不能給人族直接服用,也就只有這種方法了。”

“唔唔唔……”風逍遙抓了抓腦袋,那頭深茶色的頭發瞬間就被他抓得淩亂了不少,他擺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濃密的眉毛都扭成一團,支支吾吾地開了口:

“可是這樣,王上和俏如來就……”

“不要擔心別的事。”

鐵骕求衣走到門前,眯着眼看着透過紙窗映進來的秋日陽光,說:

“算算時間,王上也該出現了。”

“啊?老大仔你又知道了?”

“有些事不是逃避就可以解決的,王上比我們任何人都明白。”

“那……風月無邊?”

“拖延時限,扣五壇。”

“怎麽這樣啊——”

正如鐵骕求衣所言,蒼越孤鳴在當天晚上就回到了正氣山莊,不過他沒有同往常一樣前往俏如來的院子,而是以狼的形态直接尋到了風逍遙的客房小院裏。

風逍遙見到蒼越孤鳴回來自然是喜出望外,忙不疊地就又跑去告訴鐵骕求衣這個消息,然後收獲了一個情感飽滿、姿勢到位的白眼。

等風逍遙回到自己的客房,又得知了另外一個令他感到頭疼的消息——蒼越孤鳴說自己要在風逍遙的客房裏待着。

他竟然不去看望俏如來,風逍遙感覺這件事變得棘手了。

但是他發現接下來的幾天裏,蒼越孤鳴每天都往俏如來旁邊的院子裏跑。風逍遙曾借着探望俏如來身體的由頭主動提出讓蒼越孤鳴跟着自己一同去,但被對方一口回絕,語氣堅定,毫無轉圜。

于是這麽一拖再拖,時間就拖到了他們不得不返回妖界的日子。

西苗鐵軍衛有自己的情報系統,就算作為軍長的鐵骕求衣來到人界也不妨礙鐵軍衛遞情報給他。而如今,地門方面戰況日益嚴重,白日無跡遣人遞來情報的頻率也越來越快,鐵骕求衣不得不改變計劃,趕在情勢惡化之前将蒼越孤鳴請回妖界。

這日,風逍遙依舊在向蒼越孤鳴提議二人一同去看望俏如來。他半跪在地上,無奈地看着那頭趴在門前石階上的巨狼:

“王上,您怎麽還沒考慮好什麽時候去和俏如來解釋明白啊?”

蒼越孤鳴偏過頭去,不理風逍遙。

“……”

就在風逍遙一籌莫展之際,他就聽到院子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只見風逍遙一下就站起身來,腰上的酒葫蘆咣當出酒液搖晃的聲響,他三兩步就跑到院門口,看到迎面走來的鐵骕求衣,仿佛看到了救星:

“老大仔,王上他……”

鐵骕求衣一臉嚴肅地擡起手,看到他這個動作,風逍遙識趣地閉上了嘴。只見鐵骕求衣大步走到蒼越孤鳴面前,單膝跪地,雙手抱拳,語氣正肅地開了口:

“王上,地門方面情勢危機,鐵軍衛已調軍前往邊境駐紮,還請王上速速歸返妖界主持大局。”

風逍遙聽到這個消息也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态來,他立于鐵骕求衣身後,也躬身單膝下跪,雙手抱拳:

“王上。”

蒼越孤鳴早已擡起頭來,他前足交疊,坐卧地端正莊嚴,藍色的雙眼看着鐵骕求衣與風逍遙。他沉默了會兒,而後輕嘆了一口氣,仿佛下定決心一般地說:

“孤王明白了,明日孤王便随你們返回妖界。”

“臣遵旨。”

然而這句話說完後,鐵骕求衣并沒有起身的意思,他不起來,他身後的風逍遙自然也不能起來。蒼越孤鳴看着鐵骕求衣分毫未動的身影,沉吟一聲,随即問道:

“軍長還有何事?”

“王上明鑒。”鐵骕求衣再一抱拳,“臣等在正氣山莊叨擾許久,按理此番離去應向主人家辭行。此處知曉臣等真實身份之人唯有俏如來一人,臣鬥膽,請王上先攜風逍遙往俏如來處說明妖界情況再行拜別,臣先往史豔文處交代一二,随後就到。”

“……孤王知曉,軍長你去吧。”

蒼越孤鳴點點頭應了下來,他看着鐵骕求衣大步離開,側過頭去對着風逍遙說:

“兵長,走吧。”

說完他便站起身,抖了抖耳朵,慢悠悠往俏如來院子的方向走去。

正在風逍遙為自家王上終于肯主動去找俏如來而欣喜時,蒼越孤鳴卻在俏如來院子門口的月亮門前停住腳,尾巴左右掃動一下,回過頭,眼睛直勾勾盯着風逍遙,看得風逍遙後脖子出了一層汗:

“王……王上……?”

風逍遙看着眼前的狼用腦袋示意他先行進入,猶豫了一下,沒有伸出腳。他又把腦後的束發抓亂了些,壓低了聲音說:

“王上……君臣有別,還是得您先進去。”

蒼越孤鳴沒有動作,只是依舊直勾勾地看着他。

風逍遙見蒼越孤鳴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只好硬着頭皮先行跨入月亮門內。他在進入小院的瞬間就聽到身後一陣窸窸窣窣,回身就發現蒼越孤鳴不見了蹤影,再擡起頭,發現蒼越孤鳴就趴在了旁邊院子裏屋子的房頂上。一雙藍幽幽的眼睛看着俏如來院內屋子上的花格窗,不動不言,宛若石像。

那位置既刁鑽又難找,旁人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到那裏卧了一頭狼。蒼越孤鳴跳上那處的動作極為熟練,像是做過無數次似的,風逍遙不禁想——難道王上這幾天往俏如來隔壁院子跑的原因是為了……看俏如來的窗戶?

“是風逍遙壯士麽?進來罷。”

俏如來的聲音從窗子裏響起,風逍遙透過那一層薄薄的窗紙看到一個模糊的、不甚清晰的人影,他最後看了一樣蒼越孤鳴所在的方向,無奈地搖搖頭,擡腳就進了俏如來所在的房間。

俏如來的房間布置簡單,裝飾素雅,藥香混着檀木香,把剛進門的風逍遙撲了個一頭一臉。他看着靠在窗邊,安靜地翻看書卷的俏如來,突然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開口。

俏如來在回到正氣山莊後第二天醒了過來。

他回來時衣衫染血,說不出的吓人,但大夫把過脈後卻說他脈象較為平穩,只是身體虛耗,體力不濟才導致的昏迷之狀,開了些補血養氣的方子後就離開了。銀燕擔心俏如來,守在他窗前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才等來俏如來悠悠醒轉。

俏如來清醒之後,屏退了所有前來看顧的仆從,将呆在自己房內仍不放心的銀燕與前來看望的劍無極都一并勸離出屋,然後一個人縮在房間裏,不開窗,不開門,再也不與任何人主動攀談。史豔文回來後曾來看過,銀燕與劍無極也因為擔心而折返回來過,但是俏如來卻無一絲難過體虛之狀,只言是自己身體尚有些虛乏,想一個人多休息幾日。史豔文等人見他堅持,雖是擔憂但也不好過問,只好由着俏如來繼續把自己關在房中,過着一個人獨處的日子。

其實大家都看得出,俏如來醒來後一直是在強顏歡笑。

他的露出的每一分笑容似乎都是計算好了一般:眼角彎彎,眉梢展展,嘴角噙着最溫柔和煦的弧度,整個人看起來皆是一副清風霁月、溫和安寧的模樣。但無人沒有發覺、亦無人去點破——俏如來雖是笑着,但眼睛裏卻沒有染上絲毫熱度。

那雙曾經暖若燦陽的眼,此刻卻如一潭死水,冰冷無波,靜得令人動容。

俏如來将書放到手邊的小幾上,擡手招呼風逍遙坐下。彎起一雙眼,再次擺出一副全然不需人挂念的、面具一般的溫和模樣:

“風逍遙壯士,你也是同爹親他們一樣,來看俏如來的嗎?”

“是,也不是。”風逍遙屈起手指擦了擦鼻子,一邊思索着應該怎樣和俏如來說,一邊慢悠悠地組織語言,“王……我來看看你怎樣了,畢竟那日我帶你下山時,你的模樣還真的挺吓人的。再加上你這幾日又閉門不出,問人不如自己來看,所以我和……我就來了。”

“俏如來無事,讓衆人擔心了。”俏如來面上依舊是平和淡然、儒雅無雙的樣子,但他的眼睛在聽到“那日”時卻閃爍了一下,睫毛微動,随後又恢複了平靜,“說來俏如來醒來後,還未曾見過軍長,此番事件能夠順利解決,軍長功不可沒,俏如來理應拜見。只是……”

他停頓了一下,遮掩過眼裏一閃而過的不知名的情緒,随後說道:

“俏如來身子尚且不适,不便親自拜會軍長,怕是要失禮了。”

“不會不會,老大仔不會在意這個的。”

風逍遙擺了擺手,順着俏如來的話繼續說:

“老大仔一會兒就來找你,他現在去找史豔文了。我們明日就要回妖界了,他自然是要來找你辭行的。”

俏如來撥撚手中念珠的動作一停,重複了一遍風逍遙的話:

“明日就要回妖界……?”

他愣愣地看着那扇被推開的雕花木門,看着從院外落入房內的暖黃日光,恍然間就想起自己曾經有那麽一個晚上,也是坐在窗邊,虛掩着門,等着一頭狼獸回來。狼獸推開門的瞬間帶來一地皎潔月光,映在地磚上,月光雖冷,卻也讓他心裏熨帖地一片暖暖洋洋。

現在,從門口打入的日光明明是暖的,但是為什麽自己的心裏,卻是一片冷到刺骨的冰涼呢?

“是,老大仔是這麽說的。”

這樣說着,風逍遙突然就偏過頭去,随後回過頭,對着俏如來咧嘴一笑:

“說來就來。”

話音未落,俏如來就聽到門外傳來沉穩紮實的腳步聲,随後木門被推得更開了些,鐵骕求衣就走進屋子裏來。他眼神銳利,掃了一下俏如來的房內,眼神最終落到俏如來身上。

鐵骕求衣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他對着俏如來一抱拳,開口說道:

“明日我等便要折返妖界,這幾日來多有叨擾,鐵骕求衣特來辭別。”

他頓了一下,輕飄飄地看了一下風逍遙,随後繼續說:

“王上與兵長給正氣山莊添了不少麻煩,在此鐵骕求衣也向你的擔待表示感謝。”

風逍遙正被鐵骕求衣那輕飄飄的一眼掃視弄得心中不安時,就聽到對方沖着自己吩咐了一句:“兵長,你出去一下,我與俏如來有話要說。”

他擡起頭,看着鐵骕求衣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些什麽,随後立即從椅子上坐起,對着俏如來點了點頭,說了一聲“我先出去了”,而後在對方還沒反應過來前就快速走出房門,末了還把木門給帶上。

鐵骕求衣見風逍遙跑得仿佛腳底抹了油一樣,微微一哂,随後在俏如來的招呼下坐在方才風逍遙坐過的椅子上,看着面前那雙毫無波瀾的金色眼眸,一字一句地說:

“俏如來,我來與你談一談關于王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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