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二十一】

鐵骕求衣走後,俏如來呆坐在窗前,過了許久。他攤開自己的手,看着掩在白晶佛珠下的、被自己掐出紅印的掌心,心裏頭是百般滋味摻雜,五味雜陳都不足以形容此時的心境。

他忽然覺得屋子裏有些悶,是了,他将自己關在屋子裏,幾日不曾開窗,亦未曾走出這道房門。他将自己禁锢在自己的小空間裏,以至于混淆了日月光陰,不知今日是何年何月。

風逍遙說,他們要回妖界了。

鐵骕求衣說,蒼越孤鳴這樣做是為了救他。

俏如來只感覺腦子裏有一團糾不清、理不明的亂麻雜線,所有應該有的、不該有的、該想通的、不去想通的都亂在一起,拆也拆不開。他覺得氣悶極了,房間也顯得逼仄,于是索性站起身來,衣袍都顧不上整理,走了幾步就推開了房門。

——“交合渡氣之法是我提議,火煉丹也是鐵骕求衣交給王上的。”

——“若無王上,你當場就會死。”

——“他身為王,自然能很快調整自己對抗地門,但我不願見王上在人界虛耗二十餘年。”

——“俏如來,鐵骕求衣言盡于此。”

俏如來坐在院子裏,沐浴着被樹木打得細碎的日光,腦子裏全是鐵骕求衣剛剛和自己說的話。

蒼越孤鳴要回妖界了,就在明天。可是他還沒有在那件事發生之後來見過自己一面。

一次都沒有。

俏如來覺得生氣又委屈,但是他更覺得迷茫,腦子裏生出那麽多疑問,怎麽想都想不明白——

他是為了救自己才這麽做的麽?他對他做出這種事,只是因為當時自己命在旦夕麽?他在自己耳邊說的那麽多句“對不起”指的就是……他救他這件事麽?

他不明白。

太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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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腦內忽然閃過那麽多支離的記憶片段——有兒時的、有少時的、有開心的、有難過的、有初入佛門茫然無措的、有在佛堂念經頌佛的。走馬燈般一閃而過的記憶裏,地點、人物、情境各不相同,但那些記憶的共同點,卻是都有那同一個永遠守在自己身邊的蒼越孤鳴。

俏如來忽然就回憶起下山前,他曾信誓旦旦地與自己說——“他在。”

他也想起在無數次的危難面前,他擋在自己身前,用最簡單的方式向他表達——“不用怕”。

他同時也想起他曾用那雙藍若浩海的眼深深凝望自己,眼裏的光掩也掩不住,從眼角漫到瞳孔深處,滿滿地都是——“我會護着你”。

他忽然之間就悟了。

滴水入湖,巨石生花,有時距離靈犀一點,只需剎那。

他恍然發覺自己多日來的愁悶是從何而來,也在突然知曉了自己內心的空落是何種模樣。

俏如來幾乎是在倏忽之間就想通了那些自己百思不得、愁腸滿結的情愫,他握緊了手中持珠,仰起頭來,看着那樹蔭之間灑下來的點點日光,只覺得暖陽灑灑,耀眼極了。

他未曾害他。

他時時刻刻都在護着他。

他在那種情狀下想着的,都是先救他。

俏如來雖未通情愛,但他也明白——往日種種,蹉跎苦難皆經歷,喜怒哀樂皆品味,千帆過盡,身邊守着的,仍是那麽一個蒼越孤鳴。

手上的念珠撥過一顆,晶石碰撞,發出清脆可聞的悅耳聲音。

他大約,能知道自己的心思了。

——畢竟,有些話,還是要趁着那人在身邊、能聽得到的時候,說得清楚明白才好。

誠如鱗王所言,有些話,是要說清楚了。

俏如來收拾好了心情,整了整一身素白的僧衣,手裏執着那串被把玩地溫熱的白晶佛珠,向月亮門的方向走去。

他行至門前,卻又收了腳步,靜默片刻,突然就開了口:

“你還要躲到何時?”

俏如來說完這句話後停了一下,緩緩轉過頭,目光直接對上隐在角落的藍色雙眼,慢慢喊出對方的名字:

“——蒼狼。”

角落處遮掩的樹枝撲簌了一下,随後沒有了聲息。

俏如來也沒有再開口,眼睛就緊盯着那一處,雙手納入袖中,站在月亮門前,一句話也不說。

過了一會兒,角落裏傳出毛皮摩擦瓦棱的聲音,随後就看到蒼越孤鳴的身影從遠處一點一點地蹭過來。

是的,蹭過來。

他仍是狼獸的形态,一身銀灰色的皮毛仍是柔軟,但略有幹枯,不複往日那般油亮,眼睛仍是大海一樣顏色,深邃清澈,讓人看了一眼就再也移不開目光。

俏如來對上那雙眼,怔了一瞬,那日的情景突然間就浮現于腦海——汗濕的毛皮、灼熱的溫度、低沉性感的喘息,以及……以及那個不像自己的自己。

俏如來一下子就紅了臉,紅暈從面皮蔓延到耳尖,一片火辣辣,他慌忙背過身子,雪白的長發在空中轉了一個弧,擡起手,捂住自己鼓噪不已的心口,故作鎮定地說道:

“進來罷。”

說完之後,擡腳就走,僧鞋踩在石板路上,落下一陣淩亂的腳步聲。

日頭微斜,餘晖輕灑。

“我……”

“孤王……”

一人一狼對視一眼。

“你先說。”

“你先說。”

俏如來看着眼前的蒼越孤鳴,眨了眨眼,忽然就輕輕笑了一聲。

笑聲輕淺,卻悅耳動聽。

他将手放在腿間僧衣上,指腹摩挲着袈裟上的金線,目光卻未曾離開坐在自己對面的狼獸。

他那雙如朝陽一樣的眼此時帶了蕩蕩漣漪,有着水光,有着柔軟,也有着嗔意與一點點的叱惱。之前那仿佛通過精準計算後才擺出的笑容忽然就不見了,他卸下那一貫溫柔和煦的面具,将一身鮮活靈動的真實情感都釋放出來。

“這幾日……你明明在莊子裏,為何不來找我?”俏如來問。

“孤王害怕。”

“害怕什麽?”

“害怕你會恨孤王。”

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的回答。俏如來挑起眉來,手撐上眼前石桌。院內榕樹已開始落葉,枯黃微卷的葉片也落在了平滑的大理石桌面上,俏如來一動,衣袖輕掃,帶起桌上幾片榕葉飄飄灑灑,帶着細碎的摩擦聲就落在了青石地面上。

俏如來撐着身子,想了想,又坐了回去,他看着蒼越孤鳴因不安而亂動的耳尖,繼續問道:

“你為何覺得我會恨你?”

蒼越孤鳴眼神一閃,回答道:

“孤王強迫于你,你恨我,也是情理之中。”

聽蒼越孤鳴提及那事,俏如來面上又是一熱,他擡手掩唇,輕咳了一聲:“那……你為何會怕我恨你?”

“因為孤王……”蒼越孤鳴擡起頭,用力眨了一下眼,“因為孤王……心悅于你。”

“因為心悅于你,所以害怕你會恨孤王。”

“因為心悅于你,所以害怕你看到孤王便會想到那日……孤王強迫于你的事。”

“所以孤王怕了。”

“孤王怕失去你,雖然……”

蒼越孤鳴停了停,偏過頭去,輕聲道:

“雖然孤王怕是……已經失去你了。”

“你為何會認為,事情發生後你會失去我?或者說,你為何會認為因為這件事我就會怪你、恨你?”

“孤王終究是強迫了你,你……”蒼越孤鳴回過頭來,卻在看到俏如來時,失了聲。

俏如來在對他笑着。雙眸璨然若星子,兩頰暈粉如晚霞,他面上并無絲毫責難或怨怼,淡色的唇微微揚起,眉梢眼角俱是染了笑意,帶着額間的朱砂印記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一時間蒼越孤鳴竟是看呆了。

“不過……”俏如來眨了眨眼,正肅了神情,看着蒼越孤鳴,用一種很認真的口吻說道,“有件事,我很生氣。”

蒼越孤鳴動了一下毛茸茸的尖耳,一臉疑惑地看着俏如來。

“俏如來以為,你沒有事再瞞着我了,但是你還是隐瞞了你……這種想法。”

藏在僧袍衣袖裏的手緊了緊,手指捏緊了指尖上纏繞的白晶佛珠。俏如來看着蒼越孤鳴那雙極其美麗的藍色眼睛,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忽然變得有些快,耳邊似乎都是那急促又規律的撲通聲。他嘴裏有些幹,臉上也有些熱,但是他仍沒有挪開目光,而是看着眼前的蒼越孤鳴,緩慢而又堅定的開口說道:

“若是俏如來不曾追問于你,你是否就要把這種心思永遠瞞着下去?那樣你又如何?俏如來又如何?你可曾認真想過?”

俏如來軟了語氣,上挑的眼角也緩和了不少,他仍是看着蒼越孤鳴,聲音也輕了許多:

“你不曾說,我又怎能知曉你的心思?你若不說……我又怎能……”

話音越到後面越輕,最後幾個字幾乎是輕到聽不見。蒼越孤鳴有些怔怔,他跳下石凳,一步一步繞過圓桌,往俏如來的方向走去。

“俏如來……”

俏如來只聽到落葉被摩擦發出的細密聲響,他聽到蒼越孤鳴在喚他,下意識回過頭,不期然就撞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裏。他感受着對方衣料上傳來的的青草香氣與皮料柔軟的觸感,只覺得臉上的熱燙溫度又高了些,窘迫之色漸起,下意識就要推開和自己貼地過近的青年。

但他的動作被一雙火熱的大手給阻止了。那雙手扶着他,讓他就剛好就在一個正好能被對方摟住的微妙距離裏。蒼越孤鳴緩緩蹲下身子,單膝落在地上,微揚起頭,仔細尋找着俏如來意欲閃避的目光,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

“俏如來,你方才說你怎樣?孤王沒聽見。你……再說一次,好不好?”

“你若不說,我……”俏如來張了張嘴,清秀白皙的臉一點一點漲得通紅,眼神不斷游移着,最後索性垂下眼,就是不敢看蒼越孤鳴此時的樣子,“……我又怎能對你的這份心思,作出回應呢……?”

一句輕輕柔柔的低語,讓蒼越孤鳴患得患失的內心有了準确的答案,心中漫出無邊際的歡喜與滿足,藍色的眼幾乎要軟成一汪水一眼。他高興地看着俏如來,一時間也不知應該說什麽才好。

俏如來只覺得全身都要燒起來了。這一刻,那些白紙黑字的清規戒條都化作一縷青煙,随風而去。鉗着他的那雙手,火熱而溫暖,對方身上的青草氣息讓他安心而眷戀,他只知道韶華易逝、真心難得。佛門無诳語,他選擇面對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情感,來換得當前最坦誠的剖白。

這些話能說出來,真好。

正在俏如來為說出這些話而松了一口氣時,就感到一只腳被擡起,重心略向後移,于是下意識地用手肘支在桌上,穩住自己的身體。他擡起頭,就看到蒼越孤鳴捧着他的腳,俯下身去,在他裸露的足面上珍重而虔誠地落下一個吻。

俏如來的腦中突然就變成一片空白。

蒼越孤鳴的體溫偏高,但唇卻是有些涼,濕潤潤的兩片印在腳背上,卻無絲毫旖旎亵渎的心思。他那滿腹的愛重與虔敬順着那點肌膚相接透了過來,一絲一絲滲入一身骨血裏。

俏如來能感覺到蒼越孤鳴緩慢而平穩的鼻息,呼吸拂過足面,帶來引人瑟縮的微癢。他只覺得臉上的熱度較之先前不僅絲毫未減,反而增加了不少,熱辣辣一片,燙得耳根都在發疼,那點羞怯的心思逐漸膨脹開來,撐得一顆心都滿滿當當。

俏如來不禁往回動了動腿,想把腳收回來。然而蒼越孤鳴的手卻絲毫沒有放松的打算,看似只是輕輕捧着,但無論俏如來怎麽把腿往回縮,那只腳都依舊好端端地被蒼越孤鳴捧着,分毫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蒼越孤鳴才将俏如來的腳放下,他的動作輕柔又小心,末了還用指腹輕輕蹭了一下镂空僧履中露出的白皙肌膚。只是這動作太過親昵暧昧,惹得俏如來紅着臉嗔了他一眼,蒼越孤鳴心裏開心,也看出俏如來并非真的生氣,便也将這嬌嗔的神色當做情趣一般納入心裏,嘴角的弧度半天都落不下來。

蒼越孤鳴撣了衣袍站起身來,伸出手去将俏如來一并扶起。待兩人都站好後,他探手入懷,從貼身衣裳裏拿出那串被他焐了好幾日的菩提子,牽起俏如來的一只手,親手将那串只餘下兩粒珠子的佛珠戴到俏如來的手腕上,而後牽起那條空蕩蕩的串珠繩,在繩子上打了一個漂亮的結。

“以後可別再弄丢了。”蒼越孤鳴執起俏如來的手,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個吻,眼神帶着認真與傾慕,笑吟吟地看着眼前的人。

俏如來一直紅着臉,又是被親腳背又是被親手背的,搞得他更羞了。

他本是不染世俗塵埃的佛門俗家弟子,這才方通曉了自己的心思,就被蒼越孤鳴這情濃愛重的一顆心砸得昏昏沉沉。那些與往常一般無異的親昵舉動只是換了心境,便陡然生出別的不一樣的滋味出來。只是蒼越孤鳴這幅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模樣讓俏如來有些懊惱,只想着要扳回一城,不能讓他再牽着自己鼻子走了。

他垂下眼,看着自己腕子上暗紅色的繩結與淺棕色的菩提子,斂眉沉思的模樣格外動人。

“也不知因着誰才弄丢的。”俏如來擡起頭來,看着蒼越孤鳴,“還來怪我。”

“……”蒼越孤鳴噎了一下,随後偏過頭去,輕咳了一聲來掩飾尴尬。

這麽說來……的确是因為他後來慌慌張張抱着俏如來去……才把菩提子落在那個空地的……

蒼越孤鳴這麽想着,臉上也有些發熱。俏如來透過他濃密的發間看到被燒地通紅的耳根,得逞似的笑出聲來。

他将蒼越孤鳴的臉扶正,眼角一彎,腳跟踮起,湊到鼻息都清晰可聞的距離。他用臉頰感受着對方身上略高的體溫,凝望片刻,而後輕輕說了一聲:

“蒼狼,對不起。”

俏如來看到蒼越孤鳴的眼被他的話驚得睜大了些,內裏沉靜深遠的藍仿佛被打散了一樣蕩出粼粼的光。他雙手微微用力,一點一點地拉近二人的距離,他能看到對方瞳孔的收緊,也能感受到對方有些錯亂的高熱吐息。俏如來只覺得此時心裏是從未有過的暖融與酸軟,張了張嘴,又是一聲:

“對不起。”

尾音被含在唇間,直接堵住了蒼越孤鳴的嘴。

這一剎,嬌嫩的心蕊,悄然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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