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章二十七】
數千年前的過往被菩提子一一道來,聲音輕柔,語氣和緩。
那些回憶随着菩提子的話語,一點一點浮現在俏如來的腦海深處,每一樁、每一件都讓他感同身受。而存在于回憶中的、那些細膩的、不可言說的情感與心思,也随着那些往事一滴一滴滲入俏如來的心裏。
他怔怔聽着,腦裏卻是翻江倒海般洶湧。那些記憶是菩提子的,也是他的。前世今生、今夕何夕,俏如來似是被這突然與之共享的回憶與情感殺了個措手不及。神識無措,雙眼發直,一時間不知自己身處何處,身為何人。
正在迷惘時,忽地臉上傳來一捧溫熱。
俏如來自怔直中回過神來,映入眼簾的是對方的暖金雙眸。菩提子用掌心焐着俏如來的雙頰,額頭相抵,溫溫柔柔地看着他。
同樣的霜色長發,同樣的雪色袈裟,同樣的眉目如畫。
菩提樹下,兩人仿若鏡像一般靜靜站着。寬厚的樹冠無風自動,枝條挨蹭間灑下片片落紅。菩提子就這樣凝望着俏如來眼裏流淌過的靈動情緒,眉目平和,神色寬慰。他緩緩放下手,掌心按在俏如來溫熱的心口,停頓片刻,忽地手上用力,将俏如來推了出去。
這一推來得太過倉促,俏如來尚未反應過來時便落入一個寬厚的懷抱之中,偏過頭去,就撞入一雙再也熟悉不過的溫柔雙眼中。
蒼越孤鳴不知何時亦出現在了這裏。他将俏如來納入懷中,卻只看了菩提子一眼。那一眼含了震驚、含了懷念、含了悲傷,卻獨獨沒有戀慕與情愛,一眼之後便将視線全數放在俏如來身上,從額間到眉間,從發梢到衣角,确認了懷中人确是無恙後方才安心似的松了口氣。
菩提子依舊是含着自始至終溫柔而祥慈的笑,他望着眼前的蒼越孤鳴,眼裏略過的瞬息波動在頃刻之間也歸于沉寂。他對着俏如來指了指心口,指尖輕觸到落在衣襟上的一片菩提花。
俏如來心有所感,探手入懷,觸到一個硬物。他将那物取出,發現竟是一枚散着金光的菩提子。那顆菩提子幾乎在被取出的瞬間就開始随光而化,光點融入俏如來的身體,将他周身都映上一層淺淡的金色。
“你是我,你亦不是我。”菩提子的聲音在二人耳畔響起,輕若飄絮,卻足以字字入心,“你是菩提子,你更是俏如來,你是鮮活的你,你是活着的你,你是活在當下的你。而我只是活在數千年前的一段過去與記憶。”
“因果循環,劫難輪回。一切皆由菩提起,也自是應由菩提終。正果已證,情緣已生,我的道、你的道、他的道,從此皆歸于大道,各生歡喜。”
“我神識将散,歸證大道。”
“不過,在此之前……”
菩提子笑了笑,身形竟是開始變得透明起來。他輕飄飄地靠近俏如來,像先前那般與他額頭相抵,金色的眼仍是帶着淺淡笑意,似是望着俏如來,也似是望着在他身後的蒼越孤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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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眼含着笑,緩緩阖上。
菩提子的身影漸漸與俏如來重合,他眉染釋意,唇帶慈憫,一颦一笑消散其間,仍是那個聖潔無兩的清絕脫俗的白衣青年。
“這菩提佛契,是我送給你與他,最後的禮物……”
音容消散,歸于天地。
與此同時,俏如來感到體內一熱,而蒼越孤鳴亦是感到胸口灼熱難減。二人皆是驚異萬分,只覺體內有隐隐佛氣萦繞,漫入四肢,最後那點佛氣又順着經絡血脈凝于左側掌心,久久不散。
蒼越孤鳴擡起手,只見掌心一點卍字印小巧別致,殷紅如血。他探手捧起俏如來的左手,只見那白皙手心也有一枚相同的印記。
同樣的卍字印,同樣的佛力萦身。
是菩提佛契。
倏忽之間,菩提子構建的這一處幻境,驟然破碎。
※
眼前景致化為細碎破片,分崩離析。待回過神來,便已回到先前二人對峙而立的林間蔭道上。
俏如來還未從方才情狀中緩和回來,他愣愣地靠在蒼越孤鳴懷裏,雙眼裏仍帶着尚未消融同化的佛力靈氣。蒼越孤鳴思忖片刻,彎腰伸手勾住俏如來膝彎,将人橫抱在懷裏,一邊等着他神識回返,一邊抱着他慢慢往前走。
一步一頓,走得堅實,走得漫長,也走得小心,此刻他懷中仿佛納着他全部的天與地,他還欲将這一段路走到光陰蹉跎、亘古悠長。
輕倚在肩窩的頭輕哼了一聲,俏如來終是回過神來。方才菩提子的佛力、蒼越孤鳴的妖元之氣、以及佛契成形時亂竄的靈氣在他體內彼此交融,強大力量沖撞之下神識也被沖得潰散,好在蒼越孤鳴将他護得妥帖安全,才讓他不至于因失神身軟而有所差池。
滿盈鼻尖的青草氣息讓他感到無比安心,他挪了挪身子,依賴又缱绻地往那臂彎處蹭了蹭,才舒心地眯了眼,卻又突然驚覺。俏如來一把抓住蒼越孤鳴胸前衣襟,仰起頭看着對方的臉,視線從那微勾的眉梢逡巡到深邃的眼角,又往複幾回,有些小心翼翼地出聲道:“蒼狼……?”
“嗯?”蒼越孤鳴将抱着俏如來的手緊了緊,低下頭,在那雙細密微顫的紅色睫毛上輕而又輕地啄了一下,“孤王在。”
睫梢微癢,鼻息猶溫,那些回應的字句被拘在胸腔裏,震蕩着俏如來與之緊緊相貼的耳與心。俏如來這才松開緊攥着衣料的手,那些暗色的料子被他攥出了褶。他一時赧然,趕忙裝作若無其事地用掌心把那點皺起的地方抹平,小聲問:
“你……沒事了?”
頭頂傳來愉悅而低沉的笑聲,俏如來讪讪收回手,卻留意到左手掌心處的異樣,驚奇地攤開手,看着那朱砂色的印記,疑惑地頻頻眨眼。
“這是菩提佛契,是……你與孤王體內的菩提子念珠因他的佛力融貫而成。孤王得以脫離地門控制,也多虧了他。”
“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菩提佛契……”俏如來以指腹輕輕摩挲掌心處那小小一點紅,突然不知應說些什麽。故人相見,本是欣喜,但須臾片刻故人便在他眼中再度化為青煙,俏如來心疼蒼越孤鳴,卻又不知應如何安慰他。
懷中人的心思,蒼越孤鳴又怎會不知?他不欲俏如來太過揪心擔擾,卻也因對方的在乎而心感暖然。他看着懷中人,忽地就低下頭去,在他唇上偷了一個吻,說:
“嗯……這是契約,你與孤王綁在一處,分不開了。”
“誰與你綁在一處?莫要自作多情。”俏如來被他的話語逗笑,故作掙紮一樣動了兩下,随後又被蒼越孤鳴緊扣在懷裏。他順勢就擡起一手勾着蒼越孤鳴的肩,手指穿梭梳過對方垂在背後的發,輕輕撥弄着他頭冠上垂下的毛絨裝飾,追了一句:
“我不會離開你的。”
說這話時他是擡着眼的,金色的眼裏流光漾漾,仿佛陽光下爍金璀璨的細密沙海,蕩起的漣漪久久不去,讓人能一眼就能望見內中飽含的全部柔情。
“嗯。”蒼越孤鳴望着俏如來的眼,輕輕應了一聲,手臂擡起的同時垂下頭,額頭碰到一處,低語:
“孤王也是。”
遠處,初雲破曉,霞光大盛。
※
聯軍尋到妖界之主時,所見到的便是西苗王将史家公子抱在懷裏,緩步前行的場景。
史豔文見愛子被人抱着,第一反應是俏如來受傷以致無法獨行。他快步上前,關切萬分地詢問俏如來的狀況。關心則亂,史豔文全部心神都放在愛子身上,以至于他将“精忠被陌生人抱着居然還沒反抗”這件事都忽略了。
俏如來一邊應對着史豔文,一邊悄悄擰了一把蒼越孤鳴的腰,示意他将自己放下。
沒病沒災,輕倚在懷,還被至親瞧見,俏如來只覺得耳根一陣發熱,窘地不行。
蒼越孤鳴腰間吃痛,心裏卻歡喜地要命,面上仍維持着一貫冷靜的王者氣度,手上卻還是乖順地扶着俏如來站好。
然後他就瞧見遠處臉色微沉的鐵骕求衣。
原是在聯軍攻下無垢之間後,衆人遍尋不到蒼越孤鳴,這才出動全軍力量來尋,好在不多時便将蒼越孤鳴與俏如來一同找見,衆人高懸着的一顆心也終于得以放緩下來。
俏如來被史豔文、雪山銀燕、劍無極、萬雪夜等人團團圍住,各個噓寒問暖,關懷備至,七嘴八舌地你一言、我一語,把俏如來搞得有些應接不暇,不知應從哪裏開始回答才好。
他在人頭攢動的間隙瞥見蒼越孤鳴在鐵骕求衣面前低下頭去、一臉認錯的模樣,又不禁笑出聲來。
那笑聲原本輕淺,落在衆人嘈雜熱鬧的話語中間本不明顯,但蒼越孤鳴卻好似聽到了一樣。藍色的眼側過些許,正好與俏如來視線撞個正着,唇角一彎,頂着鐵骕求衣的訓導,對着俏如來露出一個寵溺萬分的笑。
鐵骕求衣的聲音又大了些。
※
地門佛劫正式告一段落。
随着地門之首念荼羅的死,以及菩提子所遺佛力之功,那些被地門控制的人也得以恢複自由、重拾記憶,回歸到正常的生活之中。
藏鏡人在恢複記憶後不知所蹤,史豔文對此也只是無奈笑笑,但眉間郁結之色卻一消而散,神情也輕松許多。
千雪孤鳴聽了鐵骕求衣就地門進攻之事的敘述,沉默許久,最後決定自己先帶大批西苗兵馬回返妖界,讓蒼越孤鳴先處理完俏如來的事然後再回。離開那日,西苗王爺看着遠方金色的霞光,似是憂思,也好似是懷念,過了許久,終于還是在侍衛的護送下,進入妖界入口。
獨眼龍恢複記憶後婉拒了萬雪夜的提議,向衆人主動請辭,只言修行未競,尚需研琢,而後便獨自離開了。
随着後續事宜的穩步開展,分離的時刻亦愈加逼近了。
鐵骕求衣已經在幾日前先行回到妖界,只餘下蒼越孤鳴一人在正氣山莊。在這短暫的滞留時日裏,俏如來與史豔文詳細解釋了蒼越孤鳴的身份,以及先前他以狼獸之姿陪他下山所經歷的種種情狀。
——當然,他省略了一些……難以啓齒的部分與心思。
俏如來将話講得事無巨細,言辭雖聽起來嚴肅謹慎、基于事實,但史豔文依舊從他的語氣中聽出滿滿的維護之意。他依舊是一副溫文儒雅的樣子,待俏如來講完後,也只是擡起手拍了拍愛子的肩,說了一句:
“精忠,爹親信你。”
誠摯包容的眼神,信任滿滿的話語,讓俏如來的心徹底安定下來,但他才稍稍把心放下,就又聽到史豔文接了一句:
“只要你覺得好便好。”
一語雙關,聽得俏如來臉上一陣火燙。
恰好這時劍無極來尋俏如來去鎮上采買,俏如來便順勢離開。至于後面史豔文請蒼越孤鳴進書房,二人談了幾個時辰,甚至還在院子裏比劃拳腳的事,俏如來自然也就不知了。
這一日,俏如來與蒼越孤鳴再次來尋史豔文,只言前世之約尚且未赴,欲往妖界踐行約定。史豔文深深看了二人一眼,露出一個慈愛的笑容,叮囑了幾句,便允了他們離開。
離開正氣山莊之前,銀燕與劍無極尋上二人。他們兩人這幾日天天拉着蒼越孤鳴比武過招,卻從未贏過。此次蒼越孤鳴回返妖界,再會不知何時,兩人便将他攔下,逼着他定下比武之約後,才放其離開。
俏如來看着蒼越孤鳴從始至終都扭作一團的眉頭,笑得開心又惬意。
※
等到了妖界,又免不了一些繁瑣的禮節,比如——洗塵宴。
且不說妖界多少年以來都不曾有人族進入,單單說是西苗王蒼越孤鳴親自将人帶回這一點,便足夠讓俏如來在妖界收獲不少或是豔羨、或是嫉妒、或是好奇打量的目光。
妖界終日黑夜,不能依人界光線明暗來辨別時間。蒼越孤鳴告訴俏如來,妖界雙月并行于空,早晚時辰都要根據雙月圓缺來判別,這與人界上下弦月原理相類。而當二人回到西苗王宮時,雙月已經下彎成柳葉一樣了。
時辰太晚,俏如來雖有心去赴前世之約,但也捱不住身體的疲累,只能留于西苗王宮內,接受千雪孤鳴一手攬辦的接風晚宴。
妖界風俗不同中原,民俗粗犷,民風開放。宴上觥籌交錯,飲的皆是濃烈的“風月無邊”;以歌舞助興的,也都是貌美妖嬈的妖族女子。那些打扮得風姿綽約的女子見俏如來生得俊俏,又一副溫良恭儉讓的正經模樣,有心戲弄,舞姿紛然間時不時抛出頭上簪着的月光花束,一捧一捧地,都投到俏如來的懷裏。
俏如來先前未曾飲過酒,被風逍遙勸了兩口風月無邊後便有些挨耐不住,面色發粉,手裏又拿着那些女子丢過來的花兒,一時間仿佛回到了那個海邊集市上的窘迫狀況,紅着一張臉,顯得無措拘謹又惹人憐愛。
不知是千雪孤鳴無意安排還是故意為之,俏如來的坐席就在蒼越孤鳴的下手位置,故而他那副面若桃李、眼含無措的樣子便全數落在那雙眼裏。蒼越孤鳴最見不得他這般模樣,長臂一攬,直接拉住俏如來的手,将人拉過到自己身邊來。俏如來還未想好将手中花束如何處置便被手上傳來的力道帶歪了身子,踉踉跄跄地就直接撞到蒼越孤鳴懷裏,引得席上衆人皆吃吃而笑,一副了然于胸的樣子。
俏如來本就有些窘迫,耳畔笑聲疊起,聽得他臉上又有些挂不住了。最後還是千雪孤鳴出來打了圓場,一邊同人敬着酒,一邊給蒼越孤鳴打眼色示意他趕緊将人帶回去。
蒼越孤鳴會了意,一手攬過微有醺意的俏如來,另一手把他罩在披風裏,把人帶回早已安排好的寝殿裏安置。但行至半途,俏如來就腦袋一歪徑自睡了過去,這酒醉睡了倒也不打緊,只是他手仍緊緊攀在蒼越孤鳴的袖上,睡着了也不松開。蒼越孤鳴也實在沒法子,只得與俏如來一道擠在寝殿狹小的床榻上,一邊嗅着檀香與酒香相融的醉人香氣,一邊努力壓下心底那簇灼灼欲燎的火苗,擁着懷中人酣然入眠。
淡香盈室,一夜無夢。
待俏如來醒來時,外頭雙月已是上彎成弦月的時候了。
蒼越孤鳴早就醒了。但他見俏如來睡得沉,也不忍心打攪,索性賴了朝會,打發走前來侍奉的人,陪着俏如來呆在床上,看着那雙惺忪的眼慢吞吞睜開,又在驚詫疑惑間蒙上一層淡淡的窘意,而後便随着起身的動作脫離了自己的視線。
而俏如來昨夜是微醺而眠,睡前亦未曾飲醒酒湯,本就頭腦昏沉,猛一坐起,竟是一陣天旋地轉,險些又撞回床上。幸而蒼越孤鳴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俏如來微軟的身子,拿過仆從送來的解酒藥湯,半哄半勸地喂給俏如來喝下。
等兩人收拾妥當、用過餐食後,蒼越孤鳴便遣退了要跟随護衛的侍從,牽着俏如來的手,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欲往何處?自是赴約之地。
妖界奇景—— “蒼海連天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