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二十六】

聯軍進攻的舉動可謂野火燒蔓草,其勢之迅、力之猛,将地門打了個措手不及。

進入達摩金光塔後,衆人順利找到了遭地門洗腦而出手攔阻的藏鏡人、千雪孤鳴、獨眼龍等人。依照史豔文與鐵骕求衣先前布下的戰略部署,聯軍分撥圍攻,将被洗腦之人成功救出。

而行軍途中,地門鐘聲未曾響起。

鐵骕求衣心知這是那人之功,但此番牽制并非長遠之策。他不敢太過耽擱,迅速調整戰力分配與作戰策略,與史豔文分兵而動,自兩個方向分別向深處的無垢之間快速進軍。

而等衆人攻入無垢之間時,見到的只有在偌大的空間裏孑然獨立的灰袍老僧。

念荼羅似是失神了,黑霧一樣的瞳孔微微渙散,對于衆人的闖入都未曾察覺。鐵骕求衣手握礊龍,與史豔文對視一眼,二人幾乎同時提兵而上,龍泉、礊龍皆向着念荼羅的方向攻去。

兵刃未至,劍氣先行,劍鋒刀刃夾雜着無邊無際的殺伐寒意而來,直直擊向念荼羅心口面門。灰袍僧這時才回過神,足尖一點,身形後錯,卻不曾想他這一退後的舉動則将自己送入早已布好的圍剿戰圈之中。

“飛鱗破甲。”

“踏步殺·碎夢。”

大刀冷凝,小刀靈巧,攻勢互補,刀氣凜然。只見萬雪夜與風逍遙自一左一右攻向念荼羅後心,刀劍在無垢之間的冷寂白光下劃出兩道足以奪命的優美弧線。

念荼羅躲閃不及,衣袍被破,冷鐵刺入血肉,帶出猩紅粘稠的血液翻湧。

而就在他背後中刀,尚未閃身之時,面前一刀一劍又呼嘯而來,念荼羅看着眼前龍泉礊龍挾着冷光逼近面門,嘴角卻扯出一個詭異至極的弧度。

刀兵入體,命絮飄零。

念荼羅倒在衆人刀劍兵戈之下,周身浴血。一身本灰色的僧袍被殷紅血液染成暗色,幹癟蠟黃的臉上滿是血跡。

他倒在自己血液凝成的小泊之上,一雙眼不曾阖上。呼吸未停,卻短促輕淺,喉嚨深處發出風箱一樣的幹涸之音。

那雙黑蒙的眼望着無垢之間的弧形穹頂,似是在看着那白色的頂,也似是透過那頂在眺望着什麽。幹裂的唇被鮮血浸潤,呈現出一種詭異凄厲的顏色,那唇一張一合,帶出的聲音也仿佛的涸魚一般,幹啞枯澀、死意沉沉。

Advertisement

他反複念着,仿佛咒術隐語,一聲聲,一字字,念至斷氣,才肯罷休。

衆人聽得清楚,念荼羅死前反複重複的話是:

——一定要把……帶回來。

“蒼……狼……”

俏如來看着擋在自己身前的銀灰巨狼,手中白晶念珠攥得緊緊,硌地掌心一陣發疼。他自那湛藍雙眼中看到倒映其中的自己,下意識地就要沖上前去。

但當他對上那雙眼時,卻又生生收回了已邁出寸許的腳。

那雙漂亮的眼依舊藍似浩海,卻夾雜着俏如來從未見過的冰冷與陌然。蒼越孤鳴一步一步向前走着,身形逐漸幻化為人,層疊袍服被山風帶起,獵獵作響,遮蔽了身後唯一的通道。他望着眼前的白衣青年,那眉目仍是記憶中的模樣,然則眼底流出的執狂卻是俏如來不曾見過的。

他腦內回蕩着揮之不去的細碎聲音,或是一人言,或是數人語,盈盈繞繞纏在耳底,讓他分不清哪道聲音才是屬于自己。蒼越孤鳴對着俏如來伸出手,藍色雙眼中不見絲毫神采,手臂擡起帶動王袍錯動,上面的珠玉碰撞出細小的清音。

“地門需要你,我需要你,大智慧需要你。”

“菩提子,随我回去。”

他說一句,便向前走出一步,無神的眼雖是渙散,但卻好似帶着讓人心神俱悚的力量。俏如來看着蒼越孤鳴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心知對方危險,自己應轉身逃離。但他看着蒼越孤鳴這般模樣,心口那點疼痛驟然便擴大到全身各處角落,逼得眼眶鼻尖都是一片酸疼溫熱。一雙腳仿佛被釘死在地上,挪不了半分毫厘。

他看着那蒼白的手逐漸向自己一寸寸靠近,指尖蹭到微蓬的額發,擦過與發相接的那點肌膚,最後停留在自己眉心那一點上。暖金的眼裏含了霧氣與輝光,帶着半分柔情半分歉意地看着面前的蒼越孤鳴。俏如來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記憶中愛人微涼的臉,卻因着臂長差距而只能觸到他胸口的棱錐型墜子。

指尖傳來的冷硬仿佛無法融開一般,俏如來頻頻眨眼,似是倔強地不肯合上。他感到那撫上眉心的手指帶着與鐘聲相仿的力量,一點一點融化着腦內的理智與意識。俏如來已知蒼越孤鳴要對自己做什麽,他不曾逃避,亦不想逃避,他凝望着蒼越孤鳴依舊平靜無波的臉,輕輕說了一句:

“蒼狼,對不起……”

話音消融,俏如來感到神識漸消,而此時腕間卻陡然傳來前所未有的高燙熱度,激得他一下就清醒過來。

他感到手腕上系着的菩提子重量逐漸變輕,眼角餘光看到有兩枚光點飛至兩人之間,光影綽綽,佛光清聖,連綿不絕。

蒼越孤鳴好似被那佛光燙到一樣,抵在俏如來額上的手吃痛似的縮了回去,轉而捂住頭側,神色痛苦難當。那雙藍色眼裏似有明滅光影流過,蒼越孤鳴按住額角,看着眼前同樣眼露關切的白色身影,一邊難捱粗喘着,一邊從嘴裏擠出斷斷續續的話:

“俏……如來……”

——這是……!

——是菩提子,是菩提子!

——不能讓菩提子離開!

“俏如來你快走……”

——無垢之間有異,快把菩提子帶回去!

——快些,快些,只要有菩提子,我等便會無虞。

“不……俏如來……離孤王遠些……孤王不能……”

——不行,本體竟然……

——怎會……

——我等……竟……

俏如來見着蒼越孤鳴神情糾念,似是掙紮,又擡頭見菩提子光華大盛的模樣,忽地就動了心念,腳下向前一邁,主動拉近二人之間的距離。就在俏如來向蒼越孤鳴靠近的瞬間,浮于半空的菩提子華光驟起,于空中一分為二,沒入二人胸口。

伴随着那金光一點一點消失在胸前,俏如來只感覺腦中神識一晃,随後便是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溫熱和煦之感。這種感覺與地門鐘聲強行侵入不同,帶着他自身都不曾抗拒的熟悉與溫度,牽引着他落入一個全然未知的情境之中。

神思漸遠,俏如來伸手,卻只抓到一片虛無。

等俏如來回過神來就發現方才的一切都消失不見——蒼越孤鳴不見、耳畔山風不見、蒼頹林間道亦不見。可見的,只有頭頂燦爛的日頭,以及腳下的一泓清波。

那水極靜極透,腳踩上去便能帶起一蕩蕩輕柔漣漪,翻湧起水光爍爍,煞是好看。俏如來緩緩前行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周遭景物仍是一片虛無,只有腳下清波依舊,仿佛苦海無涯,無邊無際。

正在他詫異之時,卻忽聞遠處有林葉摩擦之聲,側頭望去,只見窮目所及有一株高大樹木立于靜水之上,枝葉繁茂,花開極盛,而樹下似有一人影,看不真切,但讓俏如來産生一種莫名的親近熟悉之感。

他向着那樹的方向走去,只覺空中花香漸濃,清新雅致,是聞起便讓人心境清遠的香氣。眼前伫立不動的人影也在俏如來眼裏,逐漸變得清晰——金瞳紅睫銀佛印,白衣霜發雪袈裟。

那是與俏如來并無二致的清秀面容,眉目悲憫,神情祥和,他看着俏如來的靠近,眼裏的柔光也軟和了幾分。

待到二人正面相對,俏如來看着眼前與自己生得一樣的臉,眼波微動,還未開口便感到手被對方牽起。他望着眼前的金瞳,裏面的神色他未讀懂半分,正在疑惑之時,就聽得對方開口,嗓音也是同自己一般的清涼微沉:

“我等你許久了。”

“你……”

俏如來緩緩眨了眨眼,回視着對方充滿憐愛慈悲的眼,說出心中的那一點猜測:“是菩提子?”

那人笑着點了點頭,雙手牽着俏如來的手上下交疊,随後自己則用掌心覆住俏如來的手,輕輕拍了拍,溫然說道:

“我知曉你有許多疑問,我也有話,想要對你說。”

“能否,讓我先說呢?”

我叫菩提子,亦叫俏如來。

佛界衆僧皆喚我菩提子,未曾有人叫過我另外一個名字,時間久了,我自己也快忘記我不僅是菩提子,也是俏如來。

不記得我的名字。這,無礙。

我幻化人形,本就是天地造化之功。佛祖與我說,我原身無依,本為物靈,不可離原身過遠,故而只能拘于坐化菩提樹下,潛心修煉。只待千年功成,便可與西天滿堂神佛一道,登道須彌三寶。

不能離開這方寸之地。這,無礙。

無情無感,無欲無求,這才是修佛至理,所以名字與自由,于我,皆無礙。

我以為日子就會這樣繼續下去,我會按部就班地參佛悟禪,渡過天劫,坐化金身。

直到我那天在坐化菩提外緣,撿到一只傷痕累累的狼妖。

他是那麽弱小。妖力低微,命在旦夕,一身好看的銀色皮毛被血染地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卻還是倔強地不肯閉上一雙天空般漂亮的眼。

他的眼裏有我不曾有過的情感,強烈而複雜,在那一瞬我也顧不得慈悲為懷的佛門信條,出手傷了那些追殺他的人。

我将他收留在坐化菩提,看着他的态度從開始的戒備,逐漸變為全然的信任與依賴。

他說他叫蒼越孤鳴,他說他來自遙遠的妖界。

我聽他講他所熱愛的妖界與草原,也聽他講那些或美好、或不堪回首的過往。我能聽出他語氣中的愉悅與欣喜,也能聽出他內心的仇恨與憤怨。我不能理解這些情是什麽感覺,但是我聽他講的時候,心裏總是有一種被日光照耀般的溫暖。

他說妖界永遠都是夜晚的模樣,未曾見過一日陽光。而我所在的化外菩提則是終日白晝,未曾見過黑夜與月亮。

他說妖界有一處景致叫做“蒼海連天碧”,是他那裏最好看的景色——月下浩海,連天蒼碧,其雄闊壯美,非言語所能描述。

我很向往,我平生頭一次生出這種可以稱之為“想要”的感覺。我想要看一看他口中贊嘆不絕的妖界美景,想要看一看黑夜的模樣,也想要看一看夜色下他銀灰皮毛映出的月色,一定非常漂亮。

我說,以後若有機會,我要陪他去看妖界最美的景色。

他答應了。

那時候我尚不知心裏翻湧的沖動是什麽,只覺得心口都在發熱,熏得臉上都熱烘烘的。

後來我才知道,這叫“情”。

菩提樹曽提醒過我,說天劫将至,需靜心凝神,等待坐化飛升。

我說,我同往日一般,日日誦經念佛,修煉不辍,無需擔心。

菩提樹卻說:

——不,你的心卻不靜了。

我那時才恍然發覺,它說的是對的。

确然,與蒼狼相伴的日子,讓我開始慢慢理解情感的含義。

我會因為他在落花中打滾,弄亂了花葉而感到“生氣”。

我會因為他帶着一身蓬松柔順的長毛撲到我懷裏,拱着我的手臂而感到“開心”。

我會因為看着他在樹下打盹的模樣而感到“滿足”。

也會因為想到他曾經的悲慘境遇而感到“難過”。

我“渴望”能将這種日子延續下去,我“想要”與蒼狼一直在一起。

直面內心讓我感到一陣恍惚,手中念珠掉到懷裏也渾然不覺。

菩提樹說得對,我不只是心不靜,還生出了修煉佛道最不應有的東西——

情。

醍醐灌頂之後,我便仿佛通了靈竅,往日種種都被賦予了許多不同的意味。

我能看出蒼狼眼裏的信任與依賴。他喜歡拱着我的袈裟蹭到我懷裏,軟軟的毛蹭過臉頰手背,藍色的眼裏都是滿足與歡喜。

他已經能化形了,是個俊俏的青年模樣。他穿着一襲黑衣,仍是喜歡捧着一手菩提花遞到我面前,眉眼彎彎,眼裏都是柔軟的依賴之情。他神情雖仍是稚嫩,但偶爾也會露出一閃即過的深沉與凝重。那些轉瞬即逝的陰暗情感,我也大約能夠讀懂其中意味了。

蒼狼,想回妖界,奪回屬于自己的東西。

我心知,他對我的依賴與信任,終究無法留住他。

我算得出天劫将至的時間。光陰一寸寸縮短,我的心卻一天天躁動起來。我心知成佛必過天劫,而佛……

——是否都像佛祖與菩薩一般,大愛無情,無欲無感?

近千年的時光裏,我頭一次生出了悵然之感。我頭一遭開始質疑我成佛的意義,也開始在心裏衡量成佛與蒼狼二者的份量。

最後,我選擇了放棄成佛,成全蒼狼。

我将三百年的佛力在他入睡之時送到他體內,看着他依舊沉眠的眉眼,心裏那點即将灰飛煙滅的恐慌與絕望也蕩然無存了。

随後,便是天降雷劫,血染菩提。

我失敗了,這都在意料之中。我心無挂礙,為守住心中這來之不易的情感,我甘願為他放棄成佛的唯一機會。

他抱着我,我能看到他藍色雙眼中的“悲傷”與“絕望”。我心知魂魄将散,手握原身,向着遠在天際的佛祖許下想要體味塵緣情苦的願望。我還想對他說說話,但神識消散産生的劇烈撕扯感卻又讓我無法多言。劇痛之下,我只能最後說出“抱歉”二字。

——讓你目睹這一切,并非我所願。

——抱歉,讓你經歷離別的痛苦……

——我曾允諾過,要陪你看妖界最好的風景。

——抱歉……我……可能要失約了……

阖眸的瞬間,我将自己的神識與佛力埋入原身之中。我能讀懂蒼狼心中的執念與重情,未來或許有一天,另一個“我”會與他相遇,生出諸多挫折磨難,屆時我這一點遺留下來的力量,或許會對某些事,産生轉機。

輪回因果,塵世情障,諸般劫難,皆由緣起。

緣起緣滅,世有八苦,曰: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菩提子是苦,蒼越孤鳴是苦;我為他願棄佛是執,他為我願固守千年,也是執。

蒼越孤鳴是苦,俏如來亦是苦;他為你甘願淪陷是執,你為他不懼艱險奔走,也是執。

你與我、我與他、他與你,皆脫不開這滾滾紅塵、情緣糾纏。

這最後兩顆菩提子所對應的情苦,名為——

放不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