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懷裏的十八皇子這時才鬧起來,我不由地一笑,剛才他又哭又笑地,不停地保護我,想是餓慘了,我笑着把小東西交給乳母,讓他好好補補。自己則心不在焉地拿起桌上象牙鑲銀的筷子夾桌上的羹肴,卻一口也沒吃進去。其實,這席上除了太子,還缺了一個人,也确實該缺了那個人的……
可我,還像是不死心硬要找什麽人似的,又回看席間,東首幾桌皇子席,這會兒子已經熱鬧非凡了,連七皇子和十二皇子這樣文秀安靜的人兒,都坐在一處相互說着什麽話。我的眼神繞過他們,無端地落在十三皇子身上,他身邊坐着個清冷面生的皇子,和他冷暖立見……
我強迫自己不再去想自己當初為何會救十三皇子,是否只因為他和那個人長了極相像的同一張臉的關系,我看着他回過那張俊顏,唯一不同的是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溫溫的,如死水。突然,一只胳膊摟上他的肩膀,我心一顫……
卻見到十皇子拿了一盞青花瓷酒壺,似要和他拼酒。明明離得那麽遠,我竟能在嘈雜中聽到一句陰柔的低斥:“老十,有點正形,等下還要随父皇上午門頒賜群臣……”然後,我看到九皇子身邊的白衣皇子淡淡一笑。
我趕緊低頭皺眉,我怎麽又去看他了?
又有什麽清脆的笑聲傳入耳際,我回首,只見是燦若明珠的八皇妃穿着一身大紅繡百鳥命婦吉服,大袖衫明珠翠玉,與席上衆宮中命婦、皇子妃說笑,俨然有強壓太子妃一頭的态勢。
我搖頭自失一笑,怎麽左右都躲不過一個“八”字呢?
開席到一半,中央的主桌上,身着明黃龍袍的清和帝立起,跟着,衆皇子也立起,我曉得皇上和衆皇子是要上午門頒賜外臣了。禦花園中,衆人又跪,清和帝向仁憲皇太後告退,皇太後慈祥道:“國事要緊,皇帝不用理會哀家。”
皇上和衆皇子離席,禦花園裏就只剩下了女人。仁憲皇太後與先帝妃又用了會兒子飯,就乏了,伺候皇太後的老嬷嬷道:“老祖宗,這戲還沒開呢。”
皇太後擺手:“來來回回還不是那幾出,我今兒個也累了……”
我本也要跟着一道離席,卻聽身側一桌的命婦道。
“瞧見那邊兒那個文氣的姑娘沒?那就是悳妃娘娘為十四皇子千挑萬選,選來的兒媳,如今賜給十三皇子當嫡王妃的尚書绾浚之女——
绾氏·采柔……”
我心底一嘆,“那绾姑娘不止是個文氣的姑娘,更是個孝順的姑娘啊。”其實,我在甘沐寺裏曾見過她一面,還陰差陽錯地拾到了她的玉佩。此時,她坐在悳妃邊上一席,一身青花流煙紋廣袖苛子衫,看上去清雅脫俗。想十三皇子那樣灑脫俊逸的男子,也只有這樣的女子才配得上了。
“诶,那蕙妃娘娘邊兒上的姑娘是誰,怎麽從來沒見過?瞧那模樣兒,溫婉柔靜,也是一等一的好……”
我順着話頭看過去,那姑娘側着身坐着,身着一襲淡色點繡白蘭花高髻宮裝,極是淡雅,她回過容顏,竟是三小姐,怪不得我只覺着眼熟,她見我看向她,向我溫靜一笑,我也抿唇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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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這會兒子,邊兒上突然響起一聲杯盞跌碎的聲音:“哼,不過是太子的一個妾,得瑟個什麽。憑她,也配和太子妃一桌?”
“哎呦,我道你是惹了誰了,原來是她。太子如今獨寵那騷蹄子,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啊!聽說,今兒個的病,也是行了太多的房事……”
“這騷蹄子也有兩下手腕,連太子妃都要讓她幾分,太子之前的那些侍妾,也無端沒了好些個……”
“噓,後宮是什麽地方,這種是非也敢議論,不怕下一個就是你嗎?”
我看向太子妃那一席上那身着珀斯舞衣的女子,眉眼妩媚撩人,這皇家命婦們自持身份,還真沒人敢這麽穿。我正轉身離開,她突然站起,媚聲道:“諸位娘娘,太子妃姐姐,臣妾擔心太子爺的病,想為太子爺繡一幅彩繡祈福,可是臣妾手笨,一直繡不好,聽說納蘭府的貞敬夫人是南方人,刺繡的功夫是旁人學都學不來的,臣妾想向貞敬夫人讨教幾招,不知可否?”
我一驚,沒想到這個太子的小妾竟會針對我!
我聽邊上有命婦掩嘴偷笑道:“哼,什麽刺繡的功夫,伺候人的功夫還差不多。”
“這騷蹄子對騷蹄子,倒也是一場好戲。”
“我倒想見識見識這貞敬夫人是誰。”
我忽然心生一計,既然,這些命婦都不認得貞敬夫人,這太子的小妾也未必識得我,我冷笑,趁着命婦都看向她,從容往禦花園外退,我不在,倒要看看她怎麽下臺!
就在我要出園子的時候,身後有人叫道:“呦,貞敬夫人,這是往哪兒去啊?”
我回身,見到八皇妃譏諷地看向我,而她身邊,堇蓉郡主正使勁拉她的袖子,見了我,更是愧疚地低下頭。
看來,我是逃不過去了,索性挑明了問道:“不知這位夫人,要我怎麽教夫人?”
太子的小妾道:“來人,上繡架。”
繡架放在一個人都見得到的平臺上,我冷笑,原來是早準備好了的。我一路走過去,來到繡布前,其實,刺繡也不是什麽難事,我以前就給瞻岱繡過一個肚兜。如今要中秋應景,只在上頭繡一株金桂和一輪圓月最好不過。我心思已定,随手就要捏起邊上的針,卻見一個嬷嬷模樣的婆子拿着針直直靠近我。
我本能地想起我在內務府的石牢裏,那些婆子對我施針刑的痛苦。在黑暗的囚室裏,細針反射着清冷的光線,落到我的全身,讓我痛不欲生!
此時,那嬷嬷拿着細針遞向我,那針反射着月光,我一陣膽寒,不由地後退一步。
那嬷嬷冷着臉道:“夫人。”
我一震,才見她手裏拿的不是針,而是放滿各種針的針盒。
我稍稍松了口氣,接過針盒,從其中捏起一根小針,可當我的指尖剛碰觸到針身,就仿佛又有針蟄在身上,我只感到一陣刺痛,手一顫,那根針就跌落到地上。我發現我竟連針都拿不起。
太子小妾嚣張的聲音再度響起:“怎麽,貞敬夫人是不想替太子祈福?還是,想賭咒太子!”
“夫人——”
一個溫婉的聲音響起。
“小女的妹妹不善刺繡,刺壞了繡品,夫人也不好向太子爺交代,不如,讓小女代繡,也算小女為太子爺祈福了,不知可否?”
我側首看她,是三小姐。
她溫柔地笑着,不卑不亢,中秋的月光灑在她淡黃色的唐式诃子衫上,泛出朦胧的光暈,讓她看上去就像是廣寒宮裏的仙子,風光霁月,不可亵渎。
三小姐的針線女紅習得绾氏真傳,一枝宮櫻,落瓣紛紛,繡得凄離絕美,花下一人,落花獨立,長長的黑發披垂,不知男女,而空中卻又下起了蒙蒙細雨,讓他朦胧的背影永遠定格在花、雨之中。
直到很久之後,我才知道,三小姐為何寧願死也不嫁,原來她心裏早有了一個人,竟是彌月皇太子,而我更沒想到,太子也是一個癡情的人。後來,我偶爾會想,若是三小姐能嫁給太子,也許就好了。就算納蘭朙珠和乞乙玊計水火不容,但依着納蘭容珏的圓滑變通,說不定反而能成為太子的助力。
可這終究沒有可能,只不知道這一切是太子的不幸,三小姐的不幸,還是納蘭家的不幸!
宴席未散,我卻不想再待,踩着花盆底子出去,獨自走在黑夜的甬道裏,遠方的戲臺上開了戲,依依呀呀地老遠傳過來。我全身無力地仰靠在一面暗紅色的宮牆上,當日,那些陰損的婆子對我用針刑,今日又像是再受了一遍,稍一動,只覺得全身如千萬根針刺。
我一手扶着牆,一點一點地向前挪。每挪一步,就像是一遍針刑,疼痛剝奪我的意識,就在我撐不住向後仰倒的時候,突然有什麽人環住我的手臂,我下意識地掙紮、無力地掙紮。
“州兒,你……”
模糊的眼就着清冷的月光,強撐着看他背光的臉,這一張臉真像啊,真像“……十三皇子啊……”我仰頭倒在他的臂彎裏……
☆、番外二十七 紫宸月圓
看着她虛扶着牆,忍痛逞強地一步步走,心就不由地裂成碎片。
上一次,見她也是這樣。明明撐不住,卻硬是要逞強!
出手,攔住她搖搖欲墜的背脊,順帶握住她的手臂。佞祯強提一縷真氣,為她傳輸內力,只是希望能緩解她一絲半點的痛楚。州兒卻并不知道,兀自掙紮,虛浮的手握緊拳頭誤砸到他的胸口,雖沒什麽力度,卻搞得他心猿意馬。
該死的,不知道這樣會害他岔氣而死嗎!
他湊近了她的臉,忍不住又想吻她。
毫不知情的她仰起蒼白的小臉,虛弱的眼眯起看向他,卻只是撩撥他親吻她同樣蒼白得讓人心疼的唇瓣。
州兒的眼閉了閉,間歇的月光有些刺眼,而模糊中有一個背光的身影溫柔又不乏張揚地壓近,他穿着侍衛的品服,那輪廓異樣地熟悉,竟讓她,心底一顫……
這張臉竟好像……
“十三皇子……”當唇靠近她時,她卻虛弱地呻丿吟。
佞祯心頭一震,她在昏迷前竟還叫着別的男人的名字!
心痛和憤怒讓他皺起眉峰,只是狂肆地吻上她的唇,但她已全無知覺,那冰冷的雙唇只是讓他的心凄涼一片。
但那個該死的他就是放不開,不知是折磨她,還是折磨自己,摟住她跪在青石地上,閉上眼,只是吻着那個該死的冰冷的她……
佞祯清醒過來,只覺得胸口一痛,體內錯亂的真氣襲擊胸口,忍不住噴出一口血,也留在那她绛紅色的衣衫上……
東宮,黑暗中。
“十四弟,回京了!”
“怎麽可能!”
“臣弟派出的刺客,原想在半路動手,但十四弟竟然并沒有前往蘭陵,而是,又返回了京城!”
太子眯着琉璃丹鳳目,沉吟:“既然如此,讓他們暫時不要動手,先查出十四弟為什麽回京。等他再出京城,不管什麽原因,本殿不想再聽到十四弟回京的消息!”
三皇子鳳眼一驚,不想再聽到十四弟回京的消息就是讓十四弟不能再回京,而這只有死人能做到。三皇子低首:“臣弟知道了。”
“慢着,這個消息怎麽能不讓十三弟知道呢?”
“二哥想到了什麽?”
“不管什麽,十四弟總是不能再留了。”
“另外,這次外臣的筵席上,納蘭朙珠也來了,父皇倒是說了好些嘉勉的話。”
“父皇以白塔諸部蠢蠢欲動為由,給十弟賜了婚,又将大哥調回邊陲,但卻,讓納蘭朙珠回來了,是嗎?”東宮的口氣露出了一絲危險的意味——
午門群臣筵席散去,看着幾位明珠黨的舊臣圍着納蘭朙珠一道出宮,十三皇子冷冷一笑。納蘭朙珠抵京,雖未重回朝堂,但卻是隐伏着的威脅,原本一頭獨大的保皇黨此番必是如芒在背了吧?回首,又看了一眼自始至終波瀾不驚的太子叔父乞乙玊計,只怕有心的人都會覺得,乞乙家也得勢不了多久了,而這,是否意味着原本穩固如磐石的儲位不再是不可動搖的呢?皇上這麽做,是什麽深意呢?将大皇子調回邊關,卻也沒有肯定太子一黨,皇上似乎不僅不再全心支持皇太子,也不中意大皇子,而這是否意味着其他皇子反而更能夠取而代之呢?
夜風起,吹起了十三皇子藏青底子繡金蟠龍的朝服蟒袍,他在席上飲了不少酒,漲熱的太陽穴被冷風一吹有些暈眩,也沒讓人扶,就出宮去,半路卻見着一個藍翎侍衛在面前一晃而過,那侍衛的身形莫名地竟有些眼熟。
十三皇子本能地喊道:“你,站住!”
那侍衛背對着他停下步子。
“叫什麽?哪個司的?”
“小人尹桢,東宮宿衛。”侍衛躬身道。
十三皇子常年出入太子宮,若是太子宮的宿衛,覺得一兩個眼熟也不足為奇,只是心中不知為何仍然存有疑惑:“既然在東宮值宿,為何在此?”
“貞敬夫人醉酒,太子妃讓小人先送夫人出宮。”
那侍衛躬着身轉過來,懷裏抱的正是納蘭澤州。中秋圓月的月光正照在納蘭澤州正臉,讓她的臉色看起來越發蒼白。十三皇子,醉酒的眼中出現好幾個她的虛影,又重疊在一起,竟微覺心疼,手指不由地撫上她的臉。
就在手指快要碰觸到她的時候,那侍衛道:“小人見十三爺醉了,不如小人一道送十三爺出宮。”
十三爺的手一頓,眼前又出現了幾個虛影,他揉了揉自己因微醉而刺痛的太陽穴,道:“不必了,好生照顧夫人。”
侍衛低着頭“嗻”了一聲,側身讓開道。
十三皇子點頭,甩袍走過他……
月光一晃,一個羽扇翩翩的皇子從前頭的甬道出來,見着十三皇子,道:“十三弟。”
十三皇子擡首:“三哥。”
“弟弟似乎醉得很厲害。”
“嗯。”
“這也難怪,弟弟可是新領了左右翼前鋒營,聖眷正濃,自是要應酬那些前來巴結的外臣。哪像哥哥我是個逍遙散人啊。”
“三哥說笑了。”
“不過,父皇偏心,你我也是習慣了的。太子爺是正統嫡出,自不能說什麽,可十四弟……天降紅光?你也信?”
“三哥,十四弟的生母是我的母妃,這話,我只當沒聽你說過。”
“诶,弟弟別誤會,哥哥只是聽說這明明被貶蘭陵的十四弟竟然回京了。”
十三皇子一怔,突然想到剛才那個讓人眼熟的侍衛,琥珀色的眼睛一眯——
“十四弟,這是上哪兒去?”
“十三哥,真是跟着我好久了!”
紫宸之巅,凄冷的圓月下,傳來一對兄弟的對話。正是十三皇子和十四皇子。
“想不到十三哥即使醉了,佞祯也沒那麽容易瞞過十三哥。”
“你自稱尹祯,是真想瞞我嗎?”
十四皇子笑:“竟然被十三哥發現了。”
“我只是沒想到你竟敢違抗聖旨,私離流放地,還敢大膽地到這紫宸城裏來!”
“這不是正趁了十三哥的願,以左右羽林軍統領的職責為由,對我這擅闖大內的大膽逆賊,殺無赦嗎?”十四皇子只當談笑。
“那就看十四弟的傷是不是好了,是不是能逃出去了。”十三皇子勁風一掃,襲向十四皇子。
十四皇子将州兒平放在屋脊上,一袖揮出一道內勁,禦起一排琉璃瓦擊向十三皇子那道勁風。一冷一暖兩道勁力分別襲上琉璃瓦片,琉璃瓦不穩地顫動。兩道風影已躍上琉璃瓦片,拆解數招。犀淩的勁風掀帶着琉璃色的瓦片上下起落。
“原來當初在乞乙玊計府上,與我過招的果然是你!”
“十三哥不會現在才知道吧?我從冷宮裏劫走州兒的那夜,你不就知道了嗎?”
“看來,十四弟的傷要不是還沒有好,否則又怎麽會那麽輕易就讓我追上了?”
十三皇子內力一震,兩人內勁的平衡被打破,十四皇子被震出一口血:“十三哥,不殺了我?”
“十四弟不是很了解我嗎?”
圓月下,只聽一道嘆息:“十三哥啊,你是想借太子之手殺了我嗎?”
十三皇子看了一眼昏迷的納蘭澤州:“我從不留下任何把柄。”十三皇子一步步走到十四皇子身邊,蹲下,憐惜地摸了一下州兒的臉,又對上他憤怒的眼神,在他的耳邊說了幾句,便閃身而去……
“樂鳳鳴——”
樂氏老宅外,什麽人焦急地叩門喊道。
“都這麽晚了,還會是誰啊!”夥計八寶在睡夢中去開門,抽開黑漆的門板,卻是一驚:
“十四爺!”
怎麽可能,十四皇子不是被皇上貶去蘭陵海了嗎!
八寶揉揉眼睛,卻見鮮紅一片。“血!”他驚秫地大叫,只見到十四皇子胸前全是血,而他手裏還抱着個女子,竟是州姑娘!州姑娘的胸前也有一大片血跡,八寶一急,正要回身通報樂鳳鳴,卻聽樂鳳鳴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八寶,怎麽回事。”
“少爺……”
樂鳳鳴身着一身革麻睡袍,踩着木屐踱到老宅門口,神色一怔:“十四爺!”
十四皇子虛弱的眼冷冷地看了眼樂鳳鳴,将州兒抱到內屋的床上躺下,又焦急道:“樂鳳鳴,州兒到底怎麽樣?為什麽流了那麽多血!”
樂鳳鳴見着州兒绛紅色的胸襟上一片血跡,急忙為她把脈,樂鳳鳴一頓,回看州兒十二色的裙擺上也沾染了血跡,又回看十四皇子焦急的眼神,不由地搖頭一笑。
“州兒并沒有什麽事。”
十四皇子皺起英眉:“上一次,她那般痛苦的樣子,你也說沒什麽事。”
樂鳳鳴挑眉:“十四爺為了州兒耗損了那麽多內力,州兒還能有什麽事?”樂鳳鳴神色一凜,“倒是十四爺自己,只怕才有什麽事!”樂鳳鳴突然出手捏住十四皇子,兩指切脈。
手指剛碰到十四皇子,十四皇子手臂一收,背身站起:“既然州兒沒什麽事,本皇子就不打擾樂使令了。”
樂鳳鳴醫術高明,僅剛才一瞬,就已切出了十四皇子的脈象:“十四爺為何沒有服用臣給你的解藥?□□是可以暫時壓下十四爺的內傷,讓十四爺提起內力,但十四爺真以為自己的內力源源不竭嗎?”
十四皇子側面回首:“服下解藥,七日之內不能提縱內力,樂使令認為那時候,本皇子還有命嗎?”十四皇子冷冷地跨過門檻、走出排門。
樂鳳鳴思索了一下,道:“十四爺,你和州兒……到底有什麽淵源?”
十四皇子在天井裏停住步子,常青的松柏襯托出他的長身玉立,他回首,看了一眼昏迷的州兒,只是撇嘴一笑,不置可否。
樂鳳鳴一震,而十四皇子已一提氣,掠過樂氏老宅瓦黑色的天井屋脊,消失在京畿的夜色裏……
将州兒送到樂氏老宅後,仿佛心頭落下了一塊大石,原本強自壓制的真氣又在體內亂竄,按着胸口,強撐到多寶齋,十四皇子直直向前倒去。
九皇子的幾個門人來不及驚慌,連忙扶住他,送到偏廂。
“十四弟,你這又是何必?”十四皇子仰頭,眯起的眼見着中秋圓月清冷的影子,似乎還聽到九哥的聲音,但他已全然不知……
朦胧中,一個紫衣女子靠近自己,十四皇子仿佛見到了州兒,那次他從流雲回廊上見她一身紫衣、獨坐在蓮花池畔的樣子……
州兒撫過他刀削般的下巴,親吻他俊美的臉頰。他眯起迷離的眼,修長的手指溫柔地撫摸州兒的臉頰,忘情地吻上去,卻不是那本該冰冷的觸感。
那冰冷的觸感只是折磨他凄涼的心,忍不住趴伏着床,又嘔出一口血。
“十四爺,你怎麽了?你別吓阿紫……”女子驚慌的聲音響起。
十四皇子微睜開黑眸,清醒過來,放開女子,又對着雪白的床紗一口口吐血。
想到州兒昏迷前喚的那一聲“十三皇子”,還有十三哥臨走前,在他耳邊留下的話:
“知道上太師府偷賬簿那天,我為何能躲過九哥的探子嗎?是州兒,救了我!”
十四皇子倒在血泊裏,虛弱地仰看上方,只是動了動喉頭:“州兒……州兒啊……”
☆、番外二十八 十四番外
“州兒……州兒啊……”
一盆盆血水從房間裏送出去,佞祯只覺眼前越來越模糊,但太陽穴卻熱得發漲,頭痛欲裂,心上、腦海中都是州兒的樣子,宮中的樣子,冰冷的樣子,微笑的樣子……
“州兒啊……”
內力達到崩潰的邊緣,佞祯知道這時候不能再想她,否則勢必要走火入魔,但身體、大腦都控制不住出現州兒的幻影。
那個在藕花叢中放肆嬉笑的女童……
那個跌入碧波深處被他偷吻過的人兒……
那個松石月下胸有丘壑又天性純良的解語花……
那個在望潮樓上頭戴紫藤的花影……
那個不期而遇、撞入他懷中的重逢……
那個在風雪中、白馬上他偷偷輕吻過的昏迷少女……
那個暴雨中他一遍遍嘶吼着名字的州兒……
那個鏡湖邊清冷寥落的戚傷側影……
那個睡榻上,明明近在咫尺他卻不敢造次的心愛之人……
那個算計中,寧可自己死也不願意連累他的決絕女子……
…………
“州兒啊州兒……我該拿你怎麽辦……”
越是想控制自己,越是控制不住,那種想得到又得不到的忿恨折磨着他、讓他恨不得不顧一切将她囚禁在身邊,但每次看到她的眼眸,想起她的善良,就又不忍心傷害她,強求她,只想默默地将他摟在懷裏……
“州兒啊……州兒……”
佞祯忍不住又開始吐血,這一次竟是連痛也感覺不到了……
……“十四爺,你怎麽了?”……
有什麽慌張又模糊的女音落入耳際,但佞祯聽到又似沒聽到,眼前出現一個紫衣身影,恍惚是州兒,獨坐蓮池,靜若流年……
一年,兩年,三年,等到他終于有能力将她護在身邊,她,卻早已不再如當年……
伸手,撫上州兒依稀似昨日的容顏,用他不及凝結的血漿的唇擁吻住自己最心愛的女子,她有掙紮,反抗,卻最終淪陷在他深情又絕望的血吻裏,竟然用最精妙的武功,即将崩潰的內力只為對付懷裏的州兒不能再逃離……
一聲裂錦隔空響起,浸透了血水又風幹的薄紗帳中,口中全是血水的男子炙烈如火的強吻帶着血腥強勢的氣息将州兒顫抖的唇和雪白的頸染上斑斑血跡,卻沒有半分傷痕,男人的眼神,似痛苦似絕望,仿佛是受傷的野獸祈求着玉兔的憐憫……
“州兒……州兒啊……”男子一遍遍喊着另一個女人的名字,那本該冰冷無情的女子……
紫衣女子在這一刻,突然很想成為男子口中的那個女人,得到他這樣劇烈又深情的愛意……
“十四爺,阿紫……”
佞祯突然清醒過來,見到身下姿容絕麗的癡情女子,卻不是他心裏想要呵護一世的那個人。“抱歉。”紗帳內傳出一聲平靜的男音,與他深情的樣子判若兩人,佞祯毫無留戀地起身,只餘紫衣女子眼中含淚……
“啧啧,十四弟,還真是癡情……這血吐得……”
佞祯低頭,将口角的血擦盡,又有血漿流出來,身邊的紫衣女子看着心疼,便又濕了白帕子,替他擦拭。
“你知不知道,你全力救下的女人,今兒個在宮裏可是和老十三打得火熱。哼,這老十三也真是好本事,明明當初機關算盡地至納蘭澤州于死地,卻反得納蘭澤州如此信任……”
佞祯想到州兒當着他的面喊老十三時的表情,只覺得胸口一悶,劍眉一皺,又開始嘔血,越嘔越兇,佞瑭一臉看好戲的樣子,反笑道:“東宮裏那位怎麽會是省油的,乞乙玊計雖然深谙處事之道,但他兩個兒子又怎麽會輕易放過你,流放蘭陵海豈不是天賜的時機,要是我,我也在禦舟上動手,屆時船一沉,什麽證據都消失了不是?不過,他也把十四弟想得太簡單了,他可以事先在船上動手腳,我便不行麽?我手下的鹽漕商隊,就沒幾個水下好手?”
“他,也沒那麽簡單,船上的那批人,你審了那麽久,卻也只審出個不輕不重的漕運官,要是事情抖出來,還得落到四哥手上,平白地送他一個功勞,而他要是徹查這鹽運、漕運,正盯到你商隊頭上,說不定你反倒給他揪出些把柄來。這一手,他也是用了心的。”
佞瑭一咬牙,卻又笑道:“好在你命大,沒死在這龍隐江裏,否則豈不是太子和老四借題發揮、連消帶打。不過有道是,英雄難過美人關,還真活久見,這滿天下的刺客殺手都不能把你怎麽樣,卻反而被一個小小納蘭澤州激得內傷複發,幾欲喪命,啧啧。”
“九哥,夠了!你不必花心思在我面前诋毀重傷她,也不必擔心她和八哥糾纏不清,不管她心裏是誰,我都會讓她心裏只有我,若是九哥還要像這一次這樣算計傷害她,佞祯也不會放過九哥!”
“你!”
“十四爺!”紫衣少女驚呼,已不知道自己是擔心九爺還是重傷未愈的十四爺。
“九哥,得罪了!”佞瑭剛一動,已被佞祯掐住咽喉。“你也知道,我重傷在身,神志不清,只怕沒什麽往日的耐心和輕重,希望九哥不要輕易懷疑我的話。”
☆、番外二十九 樂鳳鳴番外
一牆之隔,仁樂堂
樂鳳鳴就站在那顆十四皇子翻牆而出的古槐青松下,久久不語。
十四皇子對州兒至始至終的深情眼神和最後那一個不置可否的撇嘴一笑,讓一切都變得那麽不言而喻,樂鳳鳴閉眼:“州兒……你心中的人真的會是……十四皇子嗎?”
(上)
也許,樂鳳鳴從來沒有想過,生命中除了不期而遇的公主,還有一個不期而遇的徒弟。
那年,她于他,只是一個綠柳垂髫下的陌生少女,表情冷漠,形影單薄,但那雙清亮的眼中卻透着與年齡不符的堅韌與淡漠。
不知怎麽,那個同樣冷漠的自己竟然會應承下,收她為徒。之後的那幾年,偶爾會在上朝之前見到她獨自搬動樂仁堂封市的門板,或是在百草園內用雙腳踩着石磨磨藥……樂鳳鳴自己也沒發現,那時的自己總看着她的背影會心一笑……
沒想到,那瘦弱單薄的身影在影影綽綽的綠柳之下的樣子,卻是自九公主嫁後自己見到最多的情景。
有時候,也不由地問自己,若不是因為州兒,那段日子,那個心如死灰的自己,又會是怎樣度過的呢?繼續行屍走肉般地做他的當朝禦醫?督藥使令?或是,守着心中的不甘與無緣的遺憾了卻殘生?還是,懷着心底深處對木蘭朝、對當今天子、對十四皇子的刻骨恨意,隐忍地活着?
不論哪一種,他都得不到解脫吧!他将會永遠活在痛苦之中,備受煎熬,然而,那個外表冷漠刻薄,內心卻堅韌善良的女孩出現了,成為了他生命中除了公主之外,另一個重要的女人……
(下)
這輩子,樂鳳鳴從不後悔愛上不該愛的公主,只可惜,他與九公主,終究是,情深不壽。
那一年,他才年方弱冠,便和九皇子聯手壟斷,逼迫同行,利用清和帝與罕月賀蘭的戰役,事先大量囤積白麻、傷藥,一躍成為這木蘭朝唯一同時供奉禦藥與前方傷藥的藥坊,卻沒有人知道從頭至尾只是為了九公主。
于九皇子,心中有恨,恨他利用他對九公主的那一份奢念,将他的尊嚴踩在腳下,不斷勾起他膨脹的欲望,讓他變成不擇手段、冷酷奸狡、唯利是圖的小人;然而對九皇子,亦有半分感激,沒有他,他也不會狠下決心,起卑微之身,将一介鈴醫游方出身的小藥室變成現今供奉禦醫禦藥的“樂仁堂”。
那些年,懷着對公主炙烈而隐忍的愛意而經營着“樂仁堂”的時光,反而是自己活得最像個人的時候,只是終究……
清和三十四年,公主禦賜下嫁木蘭朝最大的外戚——素有“童半朝”之稱的童家,然而公主卻竟然願意抛棄一切,與他私奔。美麗而勇敢的公主一身內侍服,出現在他眼前,卻掩不住那柔若遠山的峨眉和那略帶清愁的眼角。年輕英俊、聖眷正濃的當朝禦醫也抵不過內心的震動,将理智全部踩在腳下,一把挽住公主逃離京師。
然而,他們終究從一開始,就逃不過身份的束縛、命運的殘酷……
當公主最親近、最信賴的親弟弟,在一片柳花飛雪裏逮到他們,一對有情人終是要被拆散,尊貴的公主與年輕的禦醫被迫分開,禦醫被壓制在地,公主拼命掙紮、哀求,終是在漫天雪白柳花裏凄然、絕望,十四皇子面色不改地擡手,公主被送入華車,而柳花紛飛裏,一身明黃的清和帝禦駕親臨,那個木蘭朝的統治者,也是公主的父親,被壓迫的年輕禦醫擡首,只見清和帝喜怒莫辯的帝王背影。
最心愛的女兒卻和一介卑微的漢族禦醫幹下這等不知廉恥、辱沒天家的事。
“樂鳳鳴,朕顧念你爹當年為醫治先帝親自試藥、費勁忠心的份上,你若還想樂氏全族活命,就給朕斷了妄想!”
樂鳳鳴滿眼仇恨地望着這個文治武功、在其治下讓關外夷族坐穩中原江山的蠻夷皇帝,還有清和帝身邊的年輕皇子——十四皇子!
複仇的火焰在年輕的禦醫心中燃起,為了樂氏全族的性命,他不得不隐忍忿恨。今聖賞視他的才能,卻也容不得他做出如此僭越之事,直到公主一病不起,他空有一身絕頂醫術,卻也無法救治,原本就心如死灰的自己再也不願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