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暴雨相見

我的指尖突然什麽也摸不到,空得一點知覺也沒有,而我,卻感到我的心也跟着抽空了,他的脈竟會間歇驟停!

一個人的內傷到底要有多重,又是拖了多久,才會傷到這個程度?

我不由地皺眉,我雖然診得出他的病症,但我清楚我的醫術還不夠治他的病,我已經無法拿針,只能用湯藥醫治。而他的傷已經非常嚴重,任何一味藥材的用量稍有不慎,只會提早送了他的性命。

我放開手指,睜開眼,看向送我來的兩位軍官:“這位大人的病,小人束手無策。”

其中一位軍官不語,另一位急道:“我就說還是應該等薛大人從京城回來再說。如今,這若是驚動了……”

我不由地蹙眉,只覺得這位爺的身份我有種呼之欲出的感覺,卻又沒有頭緒。我的手不由地碰觸腰間針筒,是否,就算不确定能否治好,至少還是該盡力醫治他呢?我是否該試一試施針疏導他體內的淤血?但我連捏針都捏不住,又要如何施針呢?萬一……

我只是伸手重新撫上他的脈搏,閉目再次判斷。

斷斷續續中,耳邊傳來那個較為急躁的軍官的聲音:“……若是讓他們知道爺在這兒,爺可就危險了!”

他們?他們是誰?危險?有人要殺他?誰要殺他?我不由地蹙眉,去看躺在床上的他的臉。光線很暗,看不清,我下意識地伸手去翻他的右手掌心……

突然,一個冰涼而尖銳的觸感抵上我的喉頭:“你到底是什麽人!”

随着那一聲冷呵,我一驚,卻見那個剛才一直沒有說話的軍官手持劍柄,用劍指着我。

我皺眉,不知為何會無比堅定地道:“我會醫治他的!”

他的劍未動,我只是堅定地與他對視,他忽然一驚,像是突然看到了什麽,一下子放下了長劍。

我松了一口氣,便沒有探究讓這個生性沉默的人驚形于色的該是怎樣的情景。

本能地摸向那個病人的腕脈,但卻發現手動不了,我焦急地側首,卻見床上的那個病人竟然抓着我的手,我用力回撤,可他就是不放。我焦急中,用盡全身力氣,甩開他的手,卻聽他虛弱道:

“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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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一滞,但手腕還是從他手中掙脫出來。他被我一震,似乎又激起了內傷,側着身子吐出一口血,我大驚,只是伸出手臂,想扶住他的雙臂,就在我的手碰觸到他的時候,我看清了他的面目,那是一張英俊無比的臉,刀削般的下巴俊美堅毅,他的臉色卻因舊傷不愈而略顯蒼峋,莫名地,看得我直想掉淚。

他漆黑的眼虛弱地微張着看向我:“州兒……”他下意識地反抱着我的手臂,把我往他懷裏送:“真的是你…… 州兒……”我的臉撞上他堅硬的胸骨上,只聽到他釋然地道:“州兒……”仿佛那個叫州兒的人逃不掉,他就安心了似的。

微微呼出口氣,我索性不逃了,就伏在他的胸口,他那第一聲“州兒”,我還以為是叫我,想來該是他心愛的人,把我當成她也好,手指反握着他的腕脈,為他切脈,出奇的,他的脈相正漸漸變得平穩,連虛浮的氣脈也在自動導正,這個人的內傷竟然在自動恢複!

他的病有起色,我放下心來,更乖乖不敢在他懷裏亂動,耳側伏着他的胸口,感受他漸趨平穩的呼吸起伏,還有他的心跳。

可能是前面一路趕來,淋了雨的關系,我感到我好像發燒了,頭竟有些許暈眩,漸漸也昏睡過去。夢中聽着他安然的心跳,我的心竟也跟着安靜下來,疏了眉,睡得越發沉了。

我的眠向來是淺的,但這一覺卻很沉,仿佛溺入那翠屏湖的碧波湖底,聽不見雨打枯荷,也覺不到紅鯉偷香。只有很深很深的夢裏,我似乎見到了他,那個很久很久之前在我心裏留下了一個位置的人……

等我再醒來的時候,竟踞跪在地上,頭側枕着自己的玉臂睡在床沿上,而另一手感覺空空的,我明明記得我是把着他的腕脈的。

我擡起首,卻感到我的公子帽掉了,黑發編起的男子髻松散開披垂在床沿。

“姑娘。”我回首,卻見是昨日那個用劍指着我的軍官,他的态度突然變得很恭敬。

我不由地伸手撫上領口,扣子扣得很好。

“爺讓卑職送姑娘回去。”

我蹙眉:“不需要我治他的病嗎?”

“這是爺的吩咐,卑職不敢抗命。”

我曾有一種沖動,就那麽堅持留下來為他醫治,可我的人生早已容不得我的半分任意,我終是了然點頭:“好。”低頭把身後的頭發重新結好,我只是戴上公子帽,跟着軍官出去。

出了軍營都督府,目光本能地左右搜尋,仿佛想找到那人哪怕一心半點的身影,可終究只是奢望。

風鼓動着襟袖衣擺,吹起我耳邊的碎發,我伸手将碎發別在耳後。

仰面看了眼遠天,遠遠近近的天空被烏雲覆蓋,似乎是要下暴雨了。視線中,營門四周的四色八旗旌旗直直揚起,因是軍營靠海,海浪濤濤,竟有種“四面邊聲連角起,戰旗獵獵朔風中”的大戰在即之感。

跟着那位護送我的軍官一路出營,軍營中的營兵一隊隊肅然而緊湊地調度,軍營的站哨上,哨兵的三角旗橫打三次,營兵的行速突然增快,而天空中的烏雲也跟着越壓越低,仿佛要把哨兵的崗哨吞噬。

我被推上一輛馬車,護送我的軍官喝馬長奔,一時間,風起雲湧,我卻清楚地聽到遠天隐隐的戰鼓傳近。就在我即将弛出轅門的時候,我驟然回首。風,迎面将我的發絲吹向頸後,我卻終于在衆裏尋到了他!他就立在那座獨立高起的點将臺上,逆着光芒……

“遠觀不識城上闕,摘盔卻是蘭陵王……”

回首迢遞,望人在北,我只是望着他遠去,喃喃動了動唇。

馬車馳到津州衛,我突然捏着馬缰一聲長“籲”停住馬車。那護送我的軍官皺眉看向我。我卻淡淡擡首,道:“小女聽到軍營擂鼓了,因是有人偷襲軍營,軍爺還是回去助戰吧。”

他一驚看向我,我只道:“軍爺也是想去的吧。”

我也不去理會那個軍官,只喝馬而行,馬車颠颠簸簸地一路回浣花州。

天上的烏雲越來越低,電閃雷鳴時不時在身後,不一會兒,暴雨就傾瀉下來。我不得,只有把馬車靠着山道邊上停下,等雨小些再趕路。聽着暴雨噼噼啪啪地砸着馬車的頂棚,我下意識地掀開車簾看出去,天地白茫茫地一片,到處都是雨點,很快就砸進車廂,我趕緊放下車簾。

我只是閉目靠着車廂,聽着車外雨聲。因是淋雨着了涼,我的頭一直昏昏沉沉地,才靠着馬車車壁一會兒,就又倦累了。不自覺又睡了過去,但仲秋的暴雨,還是有些寒的,我雖是睡着,卻是睡得很淺。我心一動,倒是在軍營裏被那個人抱着時,睡得沉了。

迷迷蒙蒙中,只聽車廂外馬蹄踐踏着泥濘山道的聲音一路疾馳而來,靠着車壁震得特別清晰,我微微驚醒,風莫名地掀了簾子,簾外依舊是暴雨茫茫,只見大雨滂沱中,一人一騎如一抹白影從眼前掠過……

其實,我那年帶傷去找蓉卿,卻昏死在雪地裏的時候,曾見到一匹白馬穿過風雪,來救我……

我心一顫,似乎見到了那個人的臉……

不,怎麽會是他,他已經死了啊……

我心一痛,翻身,讓自己背對着車簾。

遠去的馬蹄聲被滂沱的大雨掩埋,其實,沒有人知道,我心裏一直希望一個人是他,希望當我見到那個人的時候,就找到了“他”。可是,我終是奢望了,我心裏藏了那麽久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我按着胸口,暗自憂傷,什麽子建一世?什麽出師一表?其實當年,我本不該對他說那些讓他回去的話!而他本都已經逃出來了,卻又是我害死了他!

心,陡然一痛,蜷縮在馬車裏,哽咽喘息,可那根本減輕不了我的疼痛。“……”我不自覺呻.吟出聲,手指攥緊馬車的車簾……

“皇子殿下……”我輕輕地喊……

……“皇子殿下……”……

……“皇子殿下……”……

就在我痛苦地要暈過去的時候,只聽到一聲極輕的馬“籲”穿透暴雨,在車外響起。我不知怎麽,就伸手掀開車簾,白雨茫茫裏竟孤零零地站着一匹白馬。

是那匹馬!那匹白馬!它為什麽會在這兒?

我不由自主地下了馬車,冒着雨就去牽它。

“你為什麽會在這兒?和你在一起的人呢?”我摸着它的鬃毛,輕聲地問它,它靈性的眼睛看向我,我卻見到它脖子上的血跡,我心一驚。

白馬打着響鼻,突然向前輕跑幾步,将脖子伸向山道另一面,最後索性甩開我,兀自往那山道上跑。我知道,那白馬的主人一定出事了!

當即回車,趕路,冒着暴雨追那白馬而去,白馬見我追上來,越發跑得快起來,我駕着馬車跟着它……

暴雨拍打着馬車的車轱辘,白馬的馬蹄聲在身前起落,而地上躺着一具具黑衣刺客的屍體,血跡早已被暴雨沖刷得極淡極淡,我只是忍着反胃繼續向前,甚至碾過山道上堆積的屍身……

就在地上的屍體越來越多,馬車即将傾覆的時候,白馬突然向側讓開,我驀然擡首,感到暴雨一點點濺入馬車,打濕我的發辮和公子服,而我,見到了他,白馬的主人!

我睜大眼眸,眼眸中映出那張和軍營裏的那張讓我醫治的人一模一樣的臉。

“是他……”

我不顧一切地向他奔去,跪在地上,擔心地伸指,按住他的手腕,想摸到他的腕脈,卻被他反握住手。我的心突然沒有知覺,只是看着他墨黑色的瞳仁眸光熠熠,亮得吓人。

“你流血了……”我擔憂地看着他的胸口。

“擔心我嗎?那些都是別人的血……” 他突然俯身,他湊上來就吻我。我睜大眼睫,他撫着我的臉頰,吻上我的唇。

“不要躲……”他輕聲嘆息。

我微顫着濕透的睫毛,與他的眼睫打架,而他只是閉着眼,忘情地吻我!

只是感到他溫溫的手掌漸漸撫上我被雨浸濕的發髻,雨點繞過他的身形,砸落到我的額頭上,他輕輕地将吻撤離,睜開那雙黑到清亮的眼眸看向我,而那眼中竟有一絲滿足的笑意。

其實很多年後,他讓我記得最深的,還是這雙眼,明明本該是清冷的深墨、殘酷的黑暗,卻又讓我無法抗拒地直直透到我心裏去。

我看着他的眼蹙眉道:“你已有內傷,為什麽會從軍營出來……難道……軍營已經……不,軍營不會那麽輕易出事……”我皺眉看向那一地的屍體,“你要誘敵……”

他一口含住我要說的話,越發用力地吻入:“噢,我冰雪聰明的州兒……”

我睜大眼睛,什麽,他叫我什麽?

就在我即将全身無力、徹底滑落的時候,不知他在哪裏借了力,他抱着我在暴雨裏橫空翻過天雨,衣角與空氣的摩擦聲瑟瑟作響,一切仿佛都變得很慢很慢,眼中的一切,不論微亮的天,還是泥濘的雨,都在旋轉中變得模糊,唯一不變的只是他……

他的吻依舊是強勢的、霸道的,我的心是驚顫的、悸動的。黑色的羽箭旋轉着割裂空氣在他和我的周身擦過,我已被他攬着在空中向後平仰身子,他的手掌已從後攬上我的水腰,因為濕透的衣服貼着身體,那觸感讓我心一顫,已被他扣到結實的胸牆上,他低頭,我只是貼着他的胸口睜着眼喘息。

當他帶着我再次落地的時候,原本藏在暗處的十幾名刺客已盡數倒地……

我驀然回首,他随手甩掉劍上的血跡,漆黑的眸子又看向剩下的刺客,邪肆一笑:“馬上就輪到你們了,誰也別想逃掉。”他突然提劍急速斬殺剩餘的刺客,又是一場血腥的屠戮,雖然他很強悍,我還是本能地擔心他,正要上前,突然一個刺客回刀直刺我的腹部。

血紅四濺——

剛才他們的動作太快了,我根本不知道那些刺客有沒有傷到他!

我對着他的背影擔憂地開口:“大人……”

他全身一震,不可置信地回首:“你叫我什麽?!”

我倒蹙眉間,只是無辜地看着他,我說錯什麽了嗎?

他皺眉,只是一步步走向我,我只是盯着他在暴雨兀自滴血的血窟窿,不敢稍有後退。他霎時捧起我的臉骨,就強吻上我的唇,我沒有防備,本能用掌心推他胸口,左右搖頭,他卻粗暴地強制我的行動,那激烈的吻如猛獸,在撕咬,在侵占。“唔……”他到底在幹什麽?

“……你當真不知道我是誰?”他略帶危險地眯起眼,我心驚地倒退,卻被他按住側臉,“你看清楚我是誰!我是誰!我到底是誰!”,不,別逼我……別逼我!我只是害怕地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啊……”血腥的味道在我的口中彌漫,有血從我的口角流出,我睜大眼眸。

是他,他吐血了,那些都是他的血!

我驚在他懷裏不能動彈,不能掙紮,他見到我的乖順,稍稍放柔動作,只是側過頭舔我口角的血跡,而我卻此時見到他背後那個未死絕的刺客一躍而起!

☆、第 五十 章 他會是誰?

用盡全力将他推開……

痛,只是剝離着我的意識,我卻虛弱一笑,擋下來了。

而他一臂已攬住我軟倒的身子。

我見到他的劍眉入鬓,右臂餘怒未平地橫在半空,五指伸展,還保持着出劍時的動作。寶劍向上末入樹幹直至劍柄,那個偷襲的刺客才至半空,已砸入染血的泥塘。

“你知不知道很危險!”他怒吼。

“我只是不想你再受傷了!……”我看向他漆黑的眼眸,我以為他會暫時放過我,沒想到他越發含住我欲逃離的唇,不容我有半分喘息,他的右手托着我的後腦,左手攬着我的背心,用力吻下來,我被迫仰頭,整個人都被他吻到窒息,我想反抗,想躲避,卻最終淪陷在他強勢而溫柔的攻勢裏。

我只是閉上眼睛,原本用力反推的手肘緩緩垂落,我感到他的重量逐漸順着他擱在我肩頭的手臂壓在我的身上,不知過了多久,我緩緩睜開眼睛,反手回抱他,他已經失去了意識,卻依舊摟着我屹立在暴雨裏,我的臉上挂滿了淚,又被雨水沖刷,摟着他的手臂緩緩收緊,再收緊,我幹澀的眼漸漸露出一絲似有似無的暖意……

白馬跑過浣花州鳳凰山上未開的桃樹林、雨中波光粼粼的翠屏湖、柳葉枯黃的座座石橋,又七折八彎地停在磚石砌就的宅子前面。

半抱半拖地将他送入房中的床上,我不敢碰觸他左腹的傷口,小心地褪盡他被雨浸透的白衣,突然指尖一涼,我手一滞,他胸口的衣襟裏藏着一柄玉石符诏,被完全染紅的絲帕半包着,露出半截白玉,玉身上沾着顆顆血珠。

我随手想放到一邊,可沒想到那塊血紅的絲帕不是包裹符诏的,而是疊好的,無意蓋在了符诏上面,此時絲帕滑落,也讓我看到了那枚玉石符诏的形質……

那竟是一柄通體雪白的蠵龜玉符……

我僵立在當場,大腦突然無法思考……

赑屃符诏!

他竟也有赑屃的符诏!

我的眼只是看着地上的雪白赑屃,眸中碎裂開來,我有一瞬間只想奪門而逃。

“州兒……”他虛弱的聲音打破了我的驚慌。

我回看他,眼眸顫了幾顫,終是蹲下來,拾起那一方雪白。符诏的龜殼上有一道猙獰的裂口,和他左胸上的傷口應是同一柄利刃所傷。我倒蹙眉頭,幸好有這柄符诏擋住……

先用幹布擦幹他身上的水漬和血漬,他的內傷拖了許久,而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如此虛弱,我更是捉襟見肘,無從施藥,只有先處理外傷,等他的外傷好些了,再試着治他的內傷。

他有兩處極重的外傷,一處在右胸,一處在左腹,整個被貫穿,慘不忍睹,必須用刀切開他發爛的傷口,把濃水全部擠出,再把息肉剔除,我閉上眼,又睜開,只先包紮處理他別處的傷。最後,又将視線落在他右胸和左腹的血窟窿上。

我把小刀送向點燃的火燭,狠下心,一瞬插入他的傷口,也顧不得其他,只迅速地下割,用力擠壓傷口,讓濃血湧出,我聽到他的悶哼,擡眼看他,他皺着英眉,卻放任我的醫治。我咬唇,心中莫名一痛,放開雙手,只閉眼,用唇覆上他的傷口,把膿血吸出來……

“嗯……”他沉吟。

我擔憂地看向他,他的黑眸竟迷離地看着我,笑。

我皺眉:“我弄痛你了?”

“我沒有和你說過,在男人的胸口造次是很危險的事嗎……”

“我記得。”他是……那個人。他是八爺的人,更是……皇上的人,不簡單了!

“不想死,就什麽都別想。”我只是低頭為他吸出膿血。

他的身體微顫,嘆道:“上天果真是派你來折磨我的……”

我心一顫,動作一頓,竟覺得心一瞬極痛。

為什麽?

我強迫自己不去理會,專心為他吸取膿血。當膿血吸盡,不及擦去口角的血跡,只是仔細地為他的傷口上藥,再用紗布一層層包紮,突然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我擡眸看向他,他陌生的眼中全是笑意:

“你為什麽不承認,你是擔心我的。”

“不是。”我說得堅決,“若不是你,我也會被那些刺客滅口。我只是還你救我的恩情。更何況,你這一刀,是為我擋的。”

他的黑眸閃了閃,皺眉道:“若是換了別人,你也會這樣為他醫治嗎?”

我一驚,想到我剛才竟然用嘴對待一個陌生男子,竟再也答不出話來。

他撇嘴,痞痞一笑,“你不會的!”他說得無比自信,飛快地在我手背上印了一吻。

我慌忙掙脫出手,看向另一面,感覺心跳得飛快,竟被他說穿了。

“你的傷勢很重,記得不要亂動……”我逃也似的逃離床邊,背後卻傳來他虛弱而爽朗的笑聲……

宅子的竈房連着屋子,在竈臺上生了火,取出瓦罐,放上水,為了怕水不幹淨,先煮沸再用。好在我當鈴醫有些日子,在竈房裏放了一些急救藥材,取了放入瓦罐,再倒入燒開的蒸餾水,煎煮。

待湯藥煎好,用紗布濾去藥渣,用青花瓷碗盛好。他已睡熟,不忍心喚醒他,就将紅木托盤置在桌上,只用手指摸他脈搏,雖然很弱但很平穩。我稍稍放下心來,正要走,卻又被他捏着手。

我氣笑:“既然醒了,就把湯藥喝了。”

他一聲不吭,我以為他死撐着不回應,一氣,抽回手,卻見他的手松松垮垮摔在床板上。我又一急,忙去探他鼻息,是睡沉了,尤不放心,又閉目去把他的右腕,無意間碰觸到他的掌心,那特別粗糙的感覺讓我一震,從冷宮帶走的我的人右手掌心也是這觸感,我一瞬間翻開他的手掌,那掌心赫然有一道結痂的傷疤!

原來……是他……

那個人,是他,竟然是他!

我呆呆地看着那道結疤……

那個人,真是他……

麻木地拿起赑屃符召上的那方染血絲帕,果然繡着一串紫藤!

其實,我早就猜到,那夜在冷宮劫走我是他!

十四皇子!

就是他本人!

我倒蹙眉頭,看着昏迷的他,我突然很想問他,他這滿身的傷,到底是為了我?為了八爺?還是……為了皇上?

是否他早已知道皇上想利用我扶持納蘭家岌岌可危的地位,讓其與玊相家對抗制衡?所以,為了讓皇上有理由留下我的性命,才把我當作幌子,讓旁人誤以為他甘願為我死的嗎?而他既是皇上的人,混入八爺黨內部,又是為了什麽?是皇上的授意,還是,他自己的意願?又或者是皇上早知道八爺的野心,所以才派他潛入?

我看着他沉睡中的臉,莫名地,竟流下淚來。明明是直到現在才和他相逢相識,明明清楚他并不是心中有我才救我,可心卻突然忍不住地鈍痛。

我之所以,次次都不敢看他的臉,之所以,早已猜到他的身份卻故意忽視、故作不知,之所以,在文闕門與他近在咫尺,都不敢撩開他的黑發,只是害怕,當我發現他的身份的時候,就要全部接受這些殘酷的現實和不可避免的懷疑。

我一直幻想着十四皇子永遠是那個護送樂鳳鳴回長樂堂卻又死不承認的善良皇子,我一直幻想着他是這宮裏唯一不會陰謀算計的人。但是,我忘了,他也是皇子,他能活下來,又怎麽可能沒有心機?他畢竟不是他,那個我心底的善良皇子已經死了……

可,在太子面前替我解圍,闖到太子宮來救我結果身負重傷,忍着內傷從冷宮裏将我劫走,為了救我不惜對皇上說出願和我同生共死的話,更甘願被自己的皇父貶至荊州……就算這一切,都是步步算計,但至少,他的傷是真的,不是嗎?

我強忍着心痛,伸手欲撫摸他的臉頰,可手到中途卻停住了。我曾想将我對當年在江南遇到的他的感情移植到善良的十四皇子身上,我只想遠遠地在心裏藏着那個善良的他,不讓任何人知道,但畢竟,他不是他,我一開始就奢望了啊!

我只是坐在床沿,看着他,不知過了多久,臉上的淚幹了,藥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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