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死裏逃生

死。

我從來不怕。

因為死對我來說,或許本就是一種解脫。

我笑,也許我死得不糊塗,那些機心算計的陰謀,在我死前,我也總算見到真相了。

原來,九皇子從一開始就一心置我于死地,上禦舟,入東宮,一切都是一個針對我的局,而我沒想到,十三皇子竟也在這個局裏,為了逼我至死,差點害死蓉卿,甚至,他想利用我陷害的人,其實是佞祯。好個深藏不露,借刀殺人的皇十三子!

只是這次,我再不想被人利用了。

為了佞祯,我也不能被利用!

而我,直到今天才明白,不管佞祯以前救我是出于什麽原因,但他卻是唯一一個從頭至尾未都曾傷害過我的人,他甚至連這個念頭都不曾動過。

如此,我就更不能傷他,也更不能讓任何人利用我傷他!

所以,我,只有死。

只是,看着他強按着腹部傷口,向我奔來,我為何如此心痛難過呢?難道,是因為要離開他嗎?為什麽,在這一刻,我卻突然想問他,是不是喜歡我?應該,是喜歡的吧?為什麽,當我已經無法問他的時候,卻又能那麽确定他的心意呢?

為什麽,我就要死了,卻因為他而感到那麽快樂呢?

我只是向他一笑,閉上眼,将指尖的銀針刺向自己。

一個人死前,鼓膜真的會變得敏銳嗎?

黑暗中,我竟能聽見九皇子陰柔的笑聲,黑夜裏切割空氣射向我的箭雨,衣袖揮舞的勁風聲,還有血滴砸落地面的聲音,是他的傷!

我心一滞,捏着針的手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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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一慢,我握針的手臂被人拿住。

我睜眸,竟見到十三皇子皺緊的眉頭。

我倒蹙眉頭,本能地回撤手腕。

而這時,另一人也捏着我的手臂,讓我更加無法動彈,是佞祯,我已不知他眼中是驚是痛。

他們,竟同時攬住我的腰!下一瞬我的人已在空中,那原本射向我的箭雨就在千鈞一發之際擦身而過,我能聽到勁風聲和箭頭紮進磚瓦的聲音,而我已被他們聯手救出箭雨。

月光下,我見到遠處的九皇子臉色陰沉,而我身前,竟幻覺般地出現兩張一模一樣的臉,仿若雙生……

可那兩張臉終究是不同的,我閉了閉眼,是他們的眼睛出賣了他們……

月光再度隐在背後,照在他們臉上的月光隐去,夜風吹拂我的碎發,我只見到他們在暗夜裏的身影,已分不清誰是誰。

不知過了多久,我再聽不見流矢的聲響,他們也終于在翠屏湖邊上的某處停下,我雙腳着地,竟發現到了桃花寺前的桃花林。

我輕輕地掙了掙我的手臂:“你們都放開我……”

“州兒……”他們同時叫我。

“我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輕輕脫出他們的手,我回身,一步步走向那個可以眺望到翠骈湖的山澗。

我聽到身後碾碎冰雪的腳步聲,手腕複又有被人捏住,是佞祯。

“不許離湖太近!”他語帶焦急,甚至帶有一絲害怕。

我側過面,對他淡淡一笑:“你放心,我不會的。”輕輕掙脫他的手掌,我又向前走了幾步,只是看着月下潮平的翠骈湖……

本以為這一次,我是必死的,卻沒想到,竟還可以再活下來。

想到他為我憂急得不要命的樣子,想到還可以和他一起生,我的嘴角不自覺地淡淡一彎,可是,那一彎終是變得憂傷,活下來的我,還是要面對我無力抗争的命運。

其實,要我死的不止只有九皇子,還有一個連佞祯都不可能違抗的人,而我已經連累他被那個人貶黜一次了,這一次,我只會連累得他更深。

我憂傷,是因為他的樣子是多麽不想失去我?他以為救下了我,就可以把我留在他的身邊。可他不知道,他是不可能留住我的,我留在他身邊,最終還會死的,因為那個人知道了,不會放過我,還會害了他,而那時候,他不僅會失去我,更會被我連累得萬劫不複!而我,又于心何忍?

我,不能因為他單純的眷戀,就心軟地給他一時的快樂,而害他将來受更深的傷害。而我,不論也多麽地眷戀他,我都不得不離開!這是我必須清楚的事實,也是我必須做出的抉擇!我不能再害他了!

我痛苦地深吸一口氣,吸進體內的寒氣似是要把肝肺都凍成冰雪,我捏着胸口的衣料,只是重重地閉眼,将眼中的淚和胸口那即将失控的疼痛生生忍盡,而我,別無選擇!

胸口被強迫到毫無知覺,我緩緩睜開眼,看着面前呼出的白霧。

我以後的人生,多了有他的回憶,也不至于太孤獨吧?至少,每當想起他的時候,都是美好的。

我幽幽回身,見到月下桃花,偶爾開出幾朵花骨朵,他和十三皇子,像是達成了什麽默契似地,都沒有再交手,相安無事地各自依着身後桃樹。其實他們兩個,真的長得很像。而我當年,之所以會救馬車下的十三皇子,也許,也有這個原因吧。

我疏眉看向十三皇子,不管他以前如何對我,今日若沒有他,我也不可能還活着。我只是向他淡淡動了下唇,又看向佞祯,他一手按着腹部,就着月光,我見到他按住傷口的手背上隐約的血跡,強迫麻木的心又一瞬痛極,我只是皺眉奔向他。他身上有傷,為了救我,又是強撐了多久?

我看着他,蒼白的唇微微發顫:“佞祯……”他不待我說完,只是一把抱住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失去你!不許再有下次!我絕不允許你離開我!”

我終于再忍不住,也閉眼抱住他,我怎麽會感受不到他的深情?心上像是裂開一道口子,痛得我深深吸氣,“佞祯……可終究要離開的我又該拿你怎麽辦?”

而毫不知情的他卻因為我的回應,傻笑起來,只是讓我痛得更深。

強忍着心痛,讓他靠着桃花樹坐下來,取出随身帶着的傷藥,因是沒有紗布,只能撕下棉裙中白色襯裙,為他包紮,他迷離地看着我,拿住我的手:“等這事過了,我就求父皇讓我娶你。”

我聽到我的心“咚”地一聲,眼睫強烈地顫抖,我到底該不該告訴他?我其實是赑屃的暗人,而且,還是背叛出逃的暗人。天子是不會輕易放過我的,又怎麽還會讓我嫁給他?而一旦天子知道了,我就要死了……

我憂郁而深情地擡眸看向他,他說,“等這事過了”,“這事”又是什麽事?

我和他在薊州山居的時候,他就會莫名地離開幾個時辰,我知道那時候,他就在辦某件事,而我是見過他的赑屃符诏的,他也是皇上的人,也許他辦的那件事也與朝堂局勢有關,甚至,我隐約猜度,那極有可能是皇上的密诏。否則,一個被貶荊州的皇子又怎麽可能不在荊州呢?

而我和他的相見,純屬一個意外。我苦澀微笑,一個美好的意外。

我本來已經逃離明府,而他也被貶出京,沒想到,本該天涯不相識的兩個人,還能相遇……

我扶着佞祯在寺中躺下,獨自跪在桃花寺的佛像前,雙手合十,我死裏逃生,只是虔誠地給菩薩磕頭,我只求菩薩能夠保佑佞祯,保佑他的傷快些好起來,保佑他在我離開之後,不要太過痛苦,保佑他,早日忘了我……

我不知磕了多久,終于停下來,我倒蹙眉頭,其實,不管我要面對什麽,我總還是要感謝一個人——十三爺,至少,他救了我。

我轉眸,看向身後寺外的十三皇子,他也正看向我。我起身,看了眼篝火邊熟睡的佞祯後,碎步走出殿閣,向十三皇子走去。我跟着他一路走進桃花林,知他有話對我說。終于,他停下,回身看我,我也停了步子,擡眸。他道:“不管我以前對你做過什麽,你如今還能原諒我麽?”

其實,他是皇十三子,和佞祯之間的皇子争鬥,本就是各憑謀略,你死我活,這是他們注定的命運,又怎麽會是某一個人的過錯?他之前的那些算計在他的立場上都不能算是錯,佞祯本就是他的政敵,他利用機會,借機鏟除根本無可厚非。怪只怪,我是能用來打擊佞祯的棋子,不是他,也會有別人利用。若是我一心怪他,對他根本不公平。

我看着他,搖了搖頭:“如果是故意的,那是傷害,但如果是無心的,就不是了。”我道,“十三爺并沒有對不起州兒,也不需要州兒原諒什麽了。”

他皺眉看向我,琥珀色的眼眸微動。

我只是對他淡淡一笑:“更何況,你還救了我,我應該感激你……”我回首又看向寺內,“更感激你,沒有在我面前,對他動手。”

我清楚,佞祯的傷是他的弱點,十三皇子此時不動手,算是錯過良機。

他突然笑了,我一晃神,他和佞祯都有個突然笑起來的毛病。

他只是勾了勾嘴角:“你這麽說,我反而不好下手了。”

我微微擡睫,他笑道:“放心,我答應你,不會趁人之危,現在對他下手。只是……你似乎也太小看十四弟了,太子幾次欲置十四弟于死地,也沒能把他怎麽樣。”

我垂眸,他的意思我明白。太子的手段我是見識過的,連陰險狡詐的太子都沒能把佞祯鏟除,佞祯也真也是不簡單了。雖然,他有凡事出頭的個性,看似小辮子一大把,但真要拿到他致命的把柄卻并不容易。說到底,他和八爺、十三爺這樣心思缜密、長于謀劃的皇子是兩種人,是看似沒有章法,卻擅于出奇招的人。

只是,他這樣的人,一旦被拿到致命的弱點,就連一點抵禦之力都沒有了。

而我,只能憂心蹙眉,“佞祯,我會成為你致命的弱點嗎?”

☆、番外三十六 子出雙生

(上)

當州兒走出寺院的殿閣後,佞祯睜開了墨色的眼睛。

他并沒有去聽州兒和老十三的對話。他知道,州兒和老十三之間有交情,當州兒用銀針指着自己面對九哥的箭雨,他強按住腹部傷口的二度拉傷奔向她,老十三也在同時出手的時候,他就知道,他此生最大的對手木蘭朝十三皇子·佞祥也觊觎着她,甚至對她有着他所不知道的情意。

但在老十三冒着被九哥的箭雨刺穿的風險,和他聯手救出州兒的那一刻,佞祯竟有點感激他了。

至少,州兒還活着。

佞祯只是皺眉一笑,只要州兒活着,不管要他怎麽樣,他都願意。

他說過,他樂意。

即便貶谪蘭陵海、重傷在身,只要能讓州兒活下去,不管遭受怎樣的責罰,他都樂意……哪怕,讓他放下所有的自尊,和政敵聯手,甚至放下所有的身段,接受情敵救下自己最心愛的女人……

佞祯從沒想過,有一天,竟會和佞祥聯手。而佞祥應也同樣不過想過。

但将她從九哥手裏救下來,是兩人彼此的默契。兩個男人,只一個眼神,就知道了對方的想法。同時攬住州兒的腰,聯手将她救出箭雨。

他們,出奇地默契,仿佛是一個人。

皇祖母曾說,他們更像是雙生子。

佞祯原本以為,他和十三哥只是長得像而已,卻沒想到,他們相像的遠不止這些。

其實,他們才是最了解對方的對手,細微到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麽。不是他們看穿了對方,而是他們本能地知道。

佞祯笑,他和佞祥成為對手那麽多年,本以為接觸少了,那種與生俱來的雙生感應就會減少,可事實上,那些感應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在把對方當成對手的過程中變得更強烈。

所以,當知道十三哥和他同時心慕州兒的時候,他毫不奇怪,更不懷疑。

他們都不會利用州兒陷害對方,他不會,十三哥也不會。只是因為他們對待心愛之人的那份執着是一樣的。

桃林裏,州兒放開他和十三哥的手,他們同時焦急。

州兒只是平靜地道:“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她一個人就那樣一步步地走出桃花林,走到月下的山澗上,望着腳下冰封的翠屏湖,靜默良久。桃花在夜的慫恿下,透出暗暗的粉,月色卻又留下花枝妖冶的翦影,山岚吹起她潔白的裙裾,她就立在風中,看起來凄美而絕塵,讓他心動、心痛。

佞祯按着腹部的傷口,背靠着身後的桃花樹幹,仰頭看向她的方向,只是等着她再一步步走回來……

山澗上,一身白衣的女子對月呆立良久,而她的身後,兩個長得極像的男子默默相陪……

(下)

寺廟的殿閣裏,燃着的篝火偶爾發出噼啪的聲響。

十三哥和州兒終是一前一後進入殿閣,州兒只是奔近他,為他查看傷口。

他和州兒靠着柱子一坐一躺。十三哥就在篝火的另一面倚着柱子坐下。

他們三個難得安靜地在一間殿閣裏。

寺外又下起了雪,躺着的佞祯,迷離着眼看向洞開的寺門外飄飛的飛雪,從這個角度,還可以看到十三哥,他也正看着寺外。

他們,還真是……

佞祯無意識地勾唇失笑,繼續看向寺外,漫天的飛雪,讓夜更靜了。

其實這一夜,已經過了大半,很快就該到了寅時。他們幾個皇子自幼就習慣了寅時起身,上聽政殿外等候上朝的作息。佞祯一夜沒睡,早已錯過困頭,到了寅時更是沒了困意,他看了眼佞祥,果然也是一樣的。

州兒以為他才醒,柔聲道:“醒了?”

佞祯“嗯”了一聲:“你也累了,也睡一會兒吧。”說着伸臂去攬州兒,州兒怕牽動他的傷,只順從地側躺下來,任他環着腰。

“閉上眼睛。”佞祯道。

州兒順從,兩人本就在同一張床睡了三個月,佞祯習慣性地将她攬到懷裏,手指悄沒聲息地點上州兒腰側的昏睡穴。

佞祥見了,微微勾了勾唇:“不愧是十四弟,有我在旁邊,你都敢随意施為啊?”

佞祯一愣,随即一笑:“十三哥誤會了,州兒夜裏睡不踏實,只是幫她助眠而已。”佞祯說得平靜,仿佛這是他常做的事。

“州姑娘剛才是怕我對你動手,才一直強撐着不敢睡。”佞祥笑道,“其實,十四弟一直都醒着不是嗎?”

佞祯看似疲懶的眼神對上佞祥琥珀色的眸子,道:“畢竟有十三哥在,不是嗎?”

突然,兩人都笑了。不得不防,是他們兄弟相處的一貫原則,也是皇子能活下來的生存定法。

“不過,謝了。”佞祯道。

佞祥又笑了笑,也轉眸看着熟睡的身影:“我只是彌補我之前範過的一次疏忽而已。”白衣男子琥珀色的眸子閃過一絲光,九皇子在州兒面前當面點穿他的那一記陰損,讓他恨到透骨,只是他沒有表現出來,而是笑道,“而且,不讓州姑娘落到九哥手上,不是你我都希望的嗎?”

佞祯的黑眸眯了眯,卻懶笑道:“九哥是生意人,算盤打得精,引十三哥來薊州,原是想支開我,他好有機會對州兒下手,但卻沒想到,你我本是水火不容,卻會因為州兒聯手,九哥這次也算是搬石砸腳,可惜了一盤精算了。其實,九哥這盤算盤只有一步打錯了,就是不該還沒把州兒弄到手,就先想傷她,反而逼得十三哥不得不提早出手。依着十三哥以往的性子,若不是被九哥揭穿,見到州兒當時的恨意,只怕也不會選擇和我聯手,而是會耐心地等到我體力不竭,再出手從九哥那裏劫人吧?九哥就錯在這裏。其實,他根本不需要當着州兒的面揭穿十三哥,而是應該再有些耐心,等十三哥最後劫人的時候,用我來威脅州兒,那麽州兒一定會和他走,不會和十三哥走的。”

佞祯雖是慵懶地躺着,但口氣頗為自負。

佞祥面色不變,只笑道:“沒想到十四弟對哥哥我如此了解。”

佞祯心照不宣地笑道:“十三哥此刻根本沒有必要費力對付佞祯。因為天亮以後,十三哥前鋒營的人就該找到這裏,到時候,讓佞祯淪為前鋒營的階下囚,才是十三哥最終的盤算不是嗎?”

“既然被十四弟看穿了。”佞祥笑,“你還有兩個時辰可以想法子脫逃。”

“不,是三個時辰。”佞祯看了眼寺外,飛雪不停,積雪堵着山路,就算停下來,也要等雪融了才能上山,不論,是誰的人。

佞祥眸光一閃。

佞祯笑道:“看來,紅雲還是有些好處的,老天還是幫佞祯多些!”

兩人都清楚,他們雖然生若雙生子,從性格到外貌都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卻終有一件事是不同的,就是紅雲。而這紅雲是佞祥最不堪忍受的痛楚,因為一抹紅雲,竟可以決定雙生子的貴賤榮寵,即便他樣樣強過十四弟。

佞祥終是皺眉笑道:“如今又多了一個時辰,十四弟可更不要讓哥哥我失望了。我還想看看十四弟這次又會出什麽奇招!”

☆、番外三十七 曼珠沙華

“如今又多了一個時辰,十四弟可更不要讓哥哥我失望了。”佞祥擰眉笑道,“我倒是想看看,十四弟這次又會出什麽奇招!”

佞祥轉眸,面朝寺外的飄雪,從腰間取下随身佩戴的玉簫。簫身略長,約摸兩尺,簫管勻稱,通體碧綠,如新折的翠竹,玉質溫潤。佞祥将簫口對着薄唇,輕輕吹拂,簫音從蕭尾蹿出,如翠竹清靈,幽幽渺渺,佞祥按住簫孔的手指輕輕觸動,白色的水袖無風自動,說不出的潇灑風度。

可這樣一個潇灑的男子吹出的簫音卻很悲傷,佞祯微微一震,他知道,這一曲叫《亂紅》,是一首挽歌。

傳說,人死後,魂魄會随着送終的挽歌,飄到黃泉盡頭的忘川河,飲下忘川水,從此,此生所有盡相忘。

忘川,那是生人和死魂的分界,也是生魂和死魂分別的地方。

曾有,去過忘川河的人回來說,那忘川河的彼岸,開滿了如火如荼的彼岸花,那花,有個梵文的名字,叫作曼珠沙華。

此花,葉落,花開,終其一生,花葉兩不相見,似乎暗示着,人,一但過了忘川水,從此生死不相見。

只感嘆,只感傷,黃泉路上,忘川河畔,彼岸,花開成海,此岸,荒草不生。

佞祥的簫聲勾人心魄,寺外的飛雪也似感到這簫中的蕭瑟,堕落得無比哀傷。

不知是誰的淚,在漫天雪白裏悄然跌落一滴如血的鮮紅,瞬間,暈染整個大地。

亂紅……

那是亂紅……

佞祯突然皺起棱眉,那簫聲如煙如縷穿透魂魄,只覺得胸口氣血翻攪,再難平息,佞祥每奏一個音,或長或短,總能激起佞祯內力的躁動,那失控的內力一波波襲卷上來,在髒腑間翻騰,讓他每一個音都不得不花更大的毅力去堅忍。佞祯的喉頭強忍住一口血,皺眉,憂急地看向身邊的州兒,州兒只是閉目入眠,卻誰也沒見到她眼角微濕的痕跡……

佞祥的簫音越蹿越高,佞祯的眉頭越皺越緊,他似乎産生了什麽莫名的幻覺。

他仿佛看到一身白衣的佞祥脫離了軀體,一路飄過寺外如血的亂紅,不知為何,他覺得自己也無聲地跟在後頭,他四下回首,天地間開滿了曼珠沙華,他看到如血的花海中,燃起了熊熊烈火……

那是一艘官船,船上一個和他長得極像的男孩黑眸閃爍,他伸手想将桶中火油澆到船上,卻最終沒有那麽做,而他身後又有一個和他長得極為相像的男孩慢慢地走到那裏,拿起油桶,把火油灑向四周,而後,随手點燃了手中的火折子,扔到油上。船艙瞬間起了火,而那男孩只是背身從容地走出火海,火焰在他的眼睛中跳躍,燃起一片琥珀琉璃,他的身後,烈火和四周的彼岸花融為一體。

然後,出現了一個女孩子的哭聲,是十五妹,她抱着一個溫柔的宮裝女子,女子腹部隆起,血從她的裙擺間流出來,流了一地,又被彼岸花吞噬。

他又看到了那個男孩,第二個男孩,他琥珀色的眼中滿是淚水,跪在地上哀求高高在上的父皇回京見他危在旦夕的母妃最後一面,可卻沒有得到回應,因為南巡的時候,他有個弟弟失蹤了。

待天子回京,玉階宮的梨花凋零,美人離去。男孩一身白衣,跪在停放靈柩的宮閣院落裏,手拿玉簫,嗚嗚咽咽地吹起一首名叫《亂紅》的挽歌。

佞祯想靠近他們,卻見佞祥身着白衣闊袖的身影一晃,佞祯莫名地追上去,卻見四周漆黑荒涼,突然,他聽到一首懾人心魄的歌謠:

不管世上何雄名,死後都往鬼門關。

關外生人猶歌舞,關內魂過黃泉路。

他凝神想尋找歌謠的源頭,卻發現歌聲竟是從很前面的一條河中響起,那條河幽深如墨,河邊別無景色,他飄近那條河,卻見到對岸,開滿如血的曼珠沙華,美得凄厲、絢爛,佞祯見到佞祥一身白衣,就背身立在彼岸的一片荼蘼之中。

佞祯想奔近他,卻怎麽也過不了那條河,他忍不住叫喚:“十三哥!”

佞祥驀然回首,琥珀色的眼中盡是哀傷,可更多的,卻是遺忘!

遺忘麽……

彼岸花開,瞬間吞噬佞祥的軀體,佞祯的眼前盡留一片亂紅……

佞祯睜眸,耳邊,最後一縷簫音戛然而止,佞祯的一切幻覺驟然消失,他忘了控制內力,突遭內力反噬,一下子倒摔在地上,喉頭的那口血還是被震了出來。

虛弱地別過側臉,只見寺中篝火燃盡,留下一縷淡淡的煙,佞祯複看向佞祥,佞祥只是翩然收了玉簫。

佞祯側撐着身子坐起,仰靠着身後的柱子,剛才的一切如夢似幻,随手用袖口擦拭口角,虛弱地皺眉:“十三哥,你……沒事?”

佞祥轉過面,很奇怪地看着他,道:“難道,十四弟是還想讓我再吹嗎?”

“《亂紅》,十三哥還不屑給佞祯吹吧?”佞祯平靜而虛弱地撇嘴一笑,“十三哥,不是因為想到旻妃娘娘,才吹的麽?”

挽歌,是生者對死者無盡的悼念,更是對生死無盡的感傷。康熙三十八年八月十三夜,他曾在梨花零落的玉階宮外聽佞祥吹過,那時候正是旻妃喪逝“末七”。而他沒有記錯的話,今年是佞祥三年守孝的最後一年。

“不要在我面前提起我的母妃,尤其是你,十四弟。”佞祥說得沒有火氣,卻暗含不容置疑。

“還有玉致,是嗎?”佞祯的黑眸盯着佞祥,“因為你認為是玉致和我害死了你的母妃。”

“玉……致……”佞祥扯動嘴角,過了很久,輕蔑道,“你還有臉提到我的妹妹?這次,要不是我的妹妹救你,你以為你只有被貶蘭陵海那麽簡單嗎?可我的妹妹為了你,已成了彌月太子的眼中釘,在宮裏的日子又怎麽會好過!”

佞祯不語。

“十四弟,你每次都只等着女人來救你嗎?你的母妃,我的妹妹,這一次,是州姑娘?”佞祥冷笑,“我忘了,我是沒有紅雲的人,又怎麽會有十四弟好命呢?!”

“我的母妃,對你不好嗎?”佞祯微微動怒。

“你以為,讓你母妃認我為養子,我就會領情嗎?”佞祥道,“你是愧疚,還是同情我?你以為是因為你南巡的時候失蹤了,才讓我母妃見不到父皇最後一面?”佞祥冷笑,“你錯了,當年官船上的那把火,是我放的!”

佞祯黑眸一閃,想到剛才幻覺中的情景。

佞祥一哂:“憑你放的那點油,就能燒遍整個船艙嗎?其實,一切,都是我親手制造的!”

佞祯淡淡道:“我知道。”

佞祥一頓,突然道:“不,你不知道。”佞祥道,“我那時候,就想你死。我不恨你,只恨你頭上那抹紅雲。憑什麽,你天降祯祥,就能事事比我如意,一輩子強壓我一頭?你的心機算計不如我,騙你入局,簡直易如反掌,可沒想到,你不僅沒有死,還是你,讓我成了害死我母妃的人。可我還是不恨你,只恨你頭上那抹紅雲,就像現在,我殺你,依舊易如反掌,但是,我不會讓任何人抓到把柄,包括父皇。”

佞祯自失一笑,良久道:“也許,我早知道了。這才是我熟悉的十三哥會做的事,不是嗎?”佞祯沉默低頭,見到沉睡的州兒,癡迷地看了會兒,突然又笑道:“十三哥,知道我後來為什麽會求母妃認你為養子嗎?因為多虧了十三哥,我失蹤的時候,遇到了一個人。那個人對我說,讓我真心對待我的阿瑪和母妃,而你對旻妃娘娘,比我對我母妃好。我在玉階宮外聽到你的簫音,莫名地,就不想讓你失去母妃了。”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佞祯道:“可能,我還沒有失去過吧。”

兩人都是一陣沉默,忽而,佞祥道:“十四弟現在還有時間想脫逃的辦法嗎?”

佞祯低頭一笑:“就知道十三哥不會随便和我說這些。這時候,我們是不是還該喝上一杯?”

佞祥笑道:“啧啧,都傷成這副樣子,還想喝酒?”

佞祯也笑道:“就看我有沒有福氣,上十三哥的前鋒營讨一杯水酒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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