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沐王少主(上)

耀雪覆蓋的山道又被黑色圓點侵占,靠着胤祯的我不由地眯眼,見是二十餘騎飛馳而下,皆是身着黑衣,腰系紫緞。待那二十餘騎弛到近處又向兩邊讓開道來,另一方轎子被擡出來,轎旁身在馬上的是一個姿容絕色的女子,上着淺紫羅蘭色的收腰旗裝,足登騎馬靴,黑發披垂在身後,只在頭頂疏了一個幹練的高髻。我認得她。那日,我曾不顧一切地沖進九爺的多寶齋,只是誤以為那個“他”在那裏,可我沒有見到他,卻見到了這位姑娘,她那時候說,她正在照顧一位留宿多寶齋的病人……

如今再看到她,就又想起了那個讓我滿心痛徹、一心絕望的雨天,而在我的生命裏,“他”就是那天死的……

我只是麻木地看着那個姑娘,她侍劍的手撩開轎子的轎簾,轎中,身着一襲蜀錦紫衣的男子遮住面容的寬大的袖袍迤逦垂下,漸而露出伶官似的雙眉和眉間一點血紅的朱砂。他的目光陰沉,可眉眼間的風情卻襯得他眼帶桃花,勾魂攝魄。

九阿哥看了一眼三阿哥放在胤祯手臂上的紙扇,勾唇一笑,道:“三哥,這大冬天的,用得上折扇麽?”

三阿哥面色微僵,尴尬地收回放在胤祯袖子上的紙扇,又笑道:“前陣子,福晉聽九弟妹說,九弟坐在轎子裏都要用白狐裘裹住臉,生怕北風吹壞了臉,看來,也不盡實嗎?”

“我和三哥都是靠臉吃飯的人,三哥都不在乎,弟弟又豈敢矯情?”九阿哥笑,“倒是三哥和十四弟,什麽時候,那麽熟稔了?”九阿哥陰冷的目光瞥向胤祯,又落在我蒼白的臉上。

胤祯笑道:“三哥急着回京,只是碰巧和胤祯在這遇到罷了,九哥不也如此嗎?”

九阿哥挑眉點頭,随意瞟了一眼合圍着胤祯的三阿哥護衛。

三阿哥一開折扇,遮着嘴,咳嗽了聲,那原本圍着胤祯和我的二十餘騎護衛打馬退後,圍在自己的主子轎旁,擺出護駕的陣勢,三阿哥笑:“九弟誤會了,只是哥哥不比弟弟們,不通武藝,只能請些人來護衛而已。”三阿哥的二十餘騎護衛看似是後退保護三阿哥,卻不着痕跡地把胤祯置于九阿哥的門人面前。

我知道九阿哥的門人随時都會動手,而三阿哥明顯想看戲,甚至他不走的原因,可能是突然反悔,想趁機撿些便宜,暗中對胤祯下手!

我幽幽皺眉,其實胤祯和九阿哥是一黨的,若是沒有我,九阿哥也不會與他為敵,他也不至于陷入如今腹背受敵的境地。他似有所感,低頭,正對上我憂傷的眼睛,他一怔,伸手覆住我的眼睛,他雖然蒙住了我的眼睛,但我卻能感覺到他們兄弟表面客套底下的劍拔弩張,忍不住皺眉更甚。

而他,似乎也感覺到我的擔憂,只是輕輕在我耳邊道:“別擔心,一切有我。”

我聽到他若無其事的聲音響起:“兩位哥哥都特意為胤祯而來,胤祯這個貶谪在外的弟弟,真是受寵若驚啊!”他随意打馬,讓白馬轉了一圈。“看兩位哥哥的樣子,也不像是急着回京。但胤祯還有要事在身,兩位哥哥各是為了什麽而來,恕胤祯無暇知道,先行一步。”

我一愕,這就是他想出來的辦法?他是想乘亂逃脫?可這也做得太明顯了,他是不是沒想過尊敬他那兩位哥哥的智商?

“咦?兩位哥哥不同意嗎?”四周出現了短暫的冷場,接着,某人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哦,兩位哥哥一定是以為我要乘亂脫逃。不如兩位哥哥讓帶來的人一起上,是哪位哥哥能達到目的,又或是胤祯僥幸,就聽天由命好了,不知兩位哥哥意下如何?”

又是間歇冷場,某人毫無顧忌地自我揭穿。“不行?那這樣吧,胤祯還有一個辦法,為了不讓場面太亂,也斷了胤祯趁亂脫逃的可能,兩位哥哥先讓帶來的人打一場,敗的人離開,勝的人留下,再看看胤祯是不是能滿足他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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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主意還不如剛才呢。我卻微微吃出些味兒來,隐約猜到他想做什麽。

“!”某人再度誇張表演,“兩位哥哥一定又覺得是胤祯在挑撥兩位哥哥,到時候,兩位哥哥兩敗俱傷,反倒是胤祯占了便宜。”他裝得已經很明顯了,我想我可以想見三阿哥和九阿哥此刻的表情了,不由地開始有點想笑了。

“不如這樣……兩位哥哥分別和胤祯戰一場,若是胤祯輸給誰,自然滿足他開出的任何條件。不知道,哪位哥哥的人先上啊?”

我微怔,突然有些明白了他的打算,他看似是毫不正經地說出這些,但卻看準了三阿哥和九阿哥各懷鬼胎,誰都想達成自己的目的,又都要防備對方撿便宜,反而互相掣肘的弱點。而胤祯做得高明的一點,就是不點穿三阿哥和九阿哥的目的,讓三阿哥和九阿哥各自猜測對方的來意,橫生猜忌。而他剛才那副明顯耍人的樣子,擺明了沒把他兩個哥哥放在眼裏,無非也是想激怒他們,逼他們出手。其實,只要他和任何一方打起來,另一方一定會參與,算起來,他趁亂脫逃的可能性更大些。

看出他的目的,我不由地莞爾,也虧他想得出來這樣的怪招,更虧他剛才竟裝得下去。

只是這樣,我倒是稍稍放下心來。

胤祯笑道:“兩位哥哥既然沒有商量好,那就由胤祯來選了!”我聽到有人遭受暗算的慘哼響起,知道是胤祯彈出的石子。四周一時間人馬攢動,局勢缭亂,一觸即發。胤祯的白馬靈巧激越,在兩方陣營中來回穿梭,眼見就要沖出重圍,就在此時,宮道上汲汲傳來一陣馬蹄聲。

“奴才給三爺,九爺,十四爺請安。”有什麽人翻身下馬,跪地行禮。

似乎又是個傳令兵,而他的出現也間接打破了剛才三足鼎立又趨于混亂的局勢:

“皇上急召三爺回京監國,請三爺速速回京!”

九阿哥先笑:“看來,倒是弟弟搞錯了,還以為,三哥正在替太子爺辦事,敦促十四弟上京呢,沒想到,倒是父皇敦促起三哥來了。”

“既然是父皇急召,那哥哥我只有先行一步了,九弟和十四弟慢聊。”三阿哥說得別有深意,垂下轎簾。

塵雪飛揚,局勢驟變。三阿哥的提早撤離,讓胤祯和九阿哥直接對峙,我知道如今站在懸崖邊上的那個人是我,九阿哥一直想殺我,但我卻反而安心一些,至少,九阿哥并不像十三阿哥和三阿哥那樣,會要胤祯的命。

我感覺到胤祯打馬向前,盡是朝九阿哥的方向而去:“弟弟看九哥剛才很急的樣子,難道是急着想追上十三哥的前鋒營,卻沒想到我能從十三哥手裏逃脫,還和三哥的人打了照面?”

“十四弟不愧是天降紅雲的阿哥,果然是福大命大,在桃花般若寺整個晚上,十三弟都沒把你怎麽樣,倒叫哥哥白擔心一場,又或者,是某位佳人,功不可沒?”

胤祯裝傻:“原來九哥也到過桃花般若寺?”

九阿哥笑:“前鋒營有官方的情報,我也有我的渠道。”

胤祯也笑:“好在還是前鋒營的人先到,否則,十三哥只怕要有麻煩。”

“是嗎?為什麽我覺得他現在的麻煩更大?我說得是嗎,十四弟?”九阿哥道,“父皇急召十三弟回京護駕,是離間計啊!十四弟敢說這個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嗎?我只是好奇,弟弟用什麽方式和父皇聯絡的。”

“九哥也說了,十三哥有前鋒營,九哥有九哥的門人,胤祯自也有胤祯的人。”

“什麽人?”

“我勸九哥還是趁胤祯現在一個人,早些動手,省得胤祯的援兵到了,九哥可就要人財兩空了。”

“父皇交我統管內司監,貞敬夫人毒害納蘭氏長房曾孫生母的案子可是還要我……”

“九哥,不要在我面前提什麽貞敬夫人。如今,州兒是我愛新覺羅·胤祯的女人,不管是誰,想要動我的女人,都要經過我的同意。納蘭家的案子是不是和我的女人有關,我自會陪她上京,親自查案,定不讓她受到半分冤枉,要是被我發現是什麽人在背後誣陷她,我,一定不會放過那個人!”

“十四弟好大的口氣!你的女人?十三弟會那麽積極救你的女人?”九阿哥冷笑,仿佛是聽到世間最大的笑話,“只怕你的女人也是十三弟的女人,又或者十四弟覺得這不算什麽?因為貞敬夫人在東宮裏都過過夜,能從太子的床上下來的女人,早已是不知道多少個男人的女人了……”

我皺眉,想說什麽,卻只能微張着口,虛弱吐氣。我的名聲的确不清白,也确曾有男人想強占于我,可唯獨只有胤祯沒有,哪怕我和他睡在同一張床上整整三個月,哪怕我和他也曾因此互相傷害過。

“夠了!”一聲劍鳴,胤祯一劍指向九阿哥的喉頭,“我不在乎,我只會加倍疼惜她!”

我倒蹙眉頭,任何一個受過傷害的女子聽到他說的話,都會感動地忍不住想流淚吧?

“不在乎?可十四弟看起來很憤怒?是憤怒‘你的女人’不清白?還是憤怒我說到了十四弟的痛處。”九阿哥笑,“又或者,十四弟還沒有親自确認過?”

我知道九阿哥在傷他,正卑鄙地利用我傷他,而他毫無還擊之力,只因為他對我的珍視,讓他從來沒想過強迫我,而九阿哥卻在用這一點嘲笑他。我感覺到胤祯的一絲殺意,他要出劍了,可被激怒的攻擊,又有多大的殺傷力?只怕最痛的是他自己,而我又怎麽忍心?強撐着所有的力氣,握住他撫在我眼睛上的手,他的手一震,被我的手緩慢移開。

我的眼睛終于能看到一切。

平靜地看向九阿哥,又仰頭看向胤祯,我的聲音很虛弱,但我的心卻無比堅定,雖然,我的清白我早已百辭莫辯,而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曾懷疑過我,我只是看着他清澈的黑眸:“州兒這輩子都只做一個人的娘子。我是十四爺的女人,到死,都只是十四爺一個人的!”

☆、沐王少主(下)

胤祯的黑眸看着我,眼中的晶片如夜裏的星辰閃耀,我不知道他的眼中包涵了怎樣多的感情,我只知道,我願意把自己交給這雙眼睛的主人,就算結局是殘酷的傷害也毫無怨言。只因他曾經無比珍惜我,甚至怕我受傷而不惜傷害自己,僅這一點,就足夠我把自己交給他。

“納蘭澤州,你不會那麽快就把八哥給忘了吧?當初是誰對我說,願意為八爺去死,無怨無悔的?”

我知道九阿哥在攻心,旨在傷我,也傷胤祯,而我的心确實被這一句剜到心痛,我知道胤祯也是。我十分清楚,不管我和八爺有怎樣的感情,那些都已經過去,我現在選擇的,是胤祯,也只能是胤祯。

我是唯一能讓他恢複冷靜的人,我也願意把自己給他。

可當九阿哥提到八爺的時候,我竟覺得心很累、很痛,我的那些過去,我都已經費盡心機去逃離了,可我還是逃不掉,那些過去竟還可以如影随形地一次次讓我和胤祯受傷、再受傷。我不知道該怎麽向胤祯證明,那些人、那些感情都已經過去,只能側過面靠着他的胸口,不想再理會他以外的任何人。

我感到胤祯攬住我後背的手撫上我的臉頰骨,溫柔地搓揉:“不管州兒心裏的人是誰,我都不會讓州兒離開我半步,就算是八哥在,也一樣!”他恢複冷靜,直起劍,向九阿哥比出一個“請”的動作。

九阿哥陰笑兩聲,二十餘騎門人同時出手,數十道紅綢,襲向胤祯和我,我眯眼只見到劍光和紅綢飛舞,身後的胤祯駕馭白馬直直沖向九阿哥的轎子,而這時,九阿哥的門人也襲到近處,從紅綢間攻擊他,胤祯毫不留情地出劍,瞬間割斷了兩個門人的咽喉。胤祯笑道:“九哥不覺得心痛,這些門人難得長得俊美?”

“十四弟一個,不知抵他們多少個,若是能囚住十四弟,犧牲在所難免。”

“我還以為,九哥只想要州兒的命,沒想到還想要更多?”

“不是我要,是八哥要!”九阿哥說罷,飛出轎簾,蜀錦闊袖向外飛垂,從袖中舞出四道紅綢。

當聽到八爺二字,我心一顫,我知道這又是一場政治争鬥,八爺不可能不直接參與,可他為什麽要囚住胤祯呢?難道,胤祯真的不是他的人?難道,胤祯,會對他不利嗎?

我蹙眉,如果十三阿哥和他是你死我活的死敵,那八爺和他又是什麽?我突然發現,我不了解胤祯,我看到的只是他對我點滴的珍惜,卻看不到他的全部!就像他對付十三阿哥的時候,故意表現地虛弱不堪,是可以連我一起騙的,而我根本不了解他在這場朝堂争鬥裏的角色,更不知道他想做什麽。還有,我一直不解的,是他和皇上、八爺的關系。

“州兒!”胤祯皺眉,因為我已在不知不覺中脫離了他的臂彎,他一急,伸手想攬住我,而我卻下意識想躲開,但我又怎麽躲得開,我根本提不起力氣,還是被他拉到手臂,我剛想無謂地掙紮,又有十幾道紅綢帶着勁風襲向糾纏的我們,他不容我反抗,攬住我飛身落地,十幾道紅綢尾随而來,他揮劍擋在我的面前,一把烏鞘長劍同時絞住所有襲來的紅綢,一劍釘在地上,紅綢一端被他所制,另一端是那些分散的門人,一道道被扯直,形成三角輻射狀,而他的白馬也在電光火石之間左右跳躍,蹿出呈三角狀縱橫交錯的紅綢,我知道他在保護他的馬,也不再掙紮。

在他的白馬跳出道道紅綢的短暫空隙裏,他皺眉回首,悲涼地問我:“為什麽不相信我了?因為,八哥嗎?”

我擡首:“你和八爺,是敵對的?”

“所以呢?你又一次選的是他嗎?”他皺眉看向我。

我動了動唇,朝堂的事我不知道,我想否認,可是一想到他可能是皇上安插在八爺身邊的人,可能在暗中對八爺不利,我就忍不住擔心八爺,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也知道。

“你選他了。”他看着我,自失冷笑,“你希望他囚住我。”他張開雙臂後退,“好,我成全你。”“不……”我才說出一個字,他已任自己被四道紅綢纏住。我大驚失色,卻見到他嘴角譏諷的笑意更深了。紅綢迫使他雙臂張開,我終于見到了他腹部的舊傷,傷口已經裂開很深了,鮮血染濕了大片衣衫,原來,他剛才為了逃出重圍,竟忍了那麽久。我的心一瞬間痛極,我怎麽忘了,他是有傷的,他帶着傷救我,而我又在幹什麽?

“胤祯!”我搖頭看着他,“我誰也不選,你……”我強撐着虛弱的氣力,想靠近他,卻有一道紅綢生生把我從他身邊拉開,我只覺得一陣劇痛,原來那紅綢裏裝了精細的倒鈎,越是掙紮,倒鈎就越紮越緊。我虛弱的眼晃過九阿哥的臉,他這招算是用對了,讓我承受和胤祯一樣的痛苦,也好。

我被拖到地上仰躺着,只見澄空中一道如血的紅綢,紅綢間歇擋住我的視線,讓我看不到胤祯,我顫了顫眼睫,終于見到紅綢落下,我又見到胤祯了,兩面的九阿哥門人同時攻向雙臂被制的他,而他黑色的眸子卻看向我,滿眼都是我看不懂的焦急神情。

我漸漸感到呼吸困難,是紅綢收緊了我的頸項,而這根紅綢還連着他的腰腹,讓我就躺在他的腳下。他稍一動,我頸項間的紅綢就被纏得更緊一分。

我終于明白他焦急的神情了,因為我,他不能動,所以只能用內力震斷那些紅綢,他是在和九阿哥對拼內力,而他不止要拼過他,還要趕在那些門人将我撕碎之前。

我心一顫,其實,他不必如此……

就在仰躺的我快要失去呼吸的時候,一道冷鋒以緩慢的速度悄無聲息地刺向我的胸口,是她!

那個,我在多寶齋見過一面的紫衣女子……我全身一震,即将阖上的眼見到纏住胤祯雙臂的紅綢被震開,裂成一段段,在空中飛舞,而他雙臂的皮肉也被倒鈎撕出道道傷口,一汩汩血從傷口裏淌下來,讓我的心一瞬間痛得無以名狀,而他流血的手臂也在這時一把折斷紫色劍刃,攬住仰倒的我,一把扯開我頸前的紅綢,又一個發力,将那條紅綢震成碎片。

他皺眉,低頭吻上我的唇,我感到他的呼吸和我的糾纏在一起,恍惚中,見到白雪裏躍出一匹白馬,他攬住虛弱的我翻身躍上去,身下的白馬在他雙腿的夾控下閃過兩面的九阿哥門人的進攻,一躍躍過九阿哥的華轎……

又是一晃,我見到另一張陌生而俊美的臉,而我已全然不知……

☆、番外三十九 皇商被囚(上)

白馬在雪地矯健地打了一個旋,鮮血滿身的女子被同樣滿身是血的男子摟在懷裏,而他的身邊,也在同時出現二十多騎黑衣。

紫衣少女回眸,看向胤祯,只見馬上男子摟着昏迷的女子,如王者降臨,冷眼旁觀九爺門人落入他誘敵深入的圈套,被盡數屠盡,而男子卻能在同時癡心地凝望着懷裏的女子,與戰場上的殺伐判若兩人,紫衣少女眼中微露傾心之情,她收回女劍,旋身落地,紫色羅裙跟着飄卷垂落,美不勝收。

漫天的紅綢被一柄烏鞘寶劍裂成段段碎紅紛繁揚落,腰系革帶的俊美男子收回寶劍,灰褐色外氅并背後淩而不亂的長辮随風飛揚,玄色的皂靴一步步碾過殘雪而來。“九哥,我的人來了,這一局,你輸了。”雪地上,橫七豎八地歪躺着的十幾具屍體,俊美的男子冷硬的步伐沒有改變過方向,卻沒有踩到任何一具屍體,仿佛那些死人會自己避開似的。

雪地的另一頭,踞跪着一個錦袖迤逦的陰柔公子,雪地裏的蜀錦公子略顯狼狽,卻笑道:“真是小看十四弟了。”

清冷的聲音一字一頓從胤祯薄唇裏鑿出:“九哥以弱對強,實為不智啊。千裏迢迢把十三哥引來暨州,無非是希望他困住我。又或者說,是八哥希望他困住我!其實,八哥想困住的不只是胤祯一人,而是胤祯的兵馬,兩位哥哥似乎并不希望胤祯的兵馬那麽快就兵臨城下,鎮壓索額圖一族的叛亂啊!甚至,九哥還有一層算計,九哥以為,十三哥就算不能困住我,也定能耗去胤祯大半體力,屆時九哥再出手,既能擒住胤祯,又好對州兒下手。可惜,九哥的如意算盤未能如願啊,十三哥非但沒有辦到,還逼得九哥不得不親自出手,但是更可惜的是,胤祯沒有給十三哥機會辦到的事,也同樣不會給九哥機會!”

“哼哼。”九阿哥仿若無事地冷笑,“十四弟應該知道八哥為何要阻截你的兵馬鎮壓索額圖一族的叛亂!”

“胤祯當然知道。一旦索額圖謀反得勢,就會擁立彌月太子為新君,而這樣,太子就洗不清謀反的罪名了,這正是八哥的綏靖之計。”

“你既然知道,你就該放任他成為新君!”九阿哥氣笑,“鎮壓索額圖一族反而是在幫他脫困,而他,可還是要殺你的人!”

“九哥錯了!胤祯并不是在幫太子,而是在幫八哥!”胤祯無比平靜。

九阿哥擡眸。

“八哥截住我,就是想陷害太子,可想陷害他的人大有人在,沒必要八哥出這個頭!”

“那誰出這個頭?你嗎?”九阿哥陰笑道,“你這是在搶功!”

“九哥!”胤祯一頓,道,“廢不廢太子,都在父皇一句話。但父皇在廢太子之前,已經布下了一個局。東宮太子就是一個誘餌,就看你我兄弟誰會先一步陷害他,露出野心!”

九阿哥神色一動,眯眼看向胤祯,最後道:“你以為你很了解父皇。”

胤祯一勾嘴角:“只是,如果我是父皇,我會這麽做而已。”胤祯擡首,眯眼眺望白雪覆蓋的山道,“東宮太子是他可以看得到的威脅,而父皇最忌諱的,是他看不到的。誰先冒出了這個頭,父皇會先借着太子的名義除掉誰。雖然八哥一向隐藏得很好,不過這次,還是不要露出任何破綻才好。”

“你說得好像都在為八哥着想,但其實是怕節外生枝,破壞了你這次的功勞吧!”九阿哥眯眼。

胤祯回眸,冷蔑地掃了一眼盡數躺屍在地上的九爺門人,道:“九哥非要論及私心,胤祯無話可說,可九哥還有什麽資本阻止我嗎?現在連九哥都在我的手裏,不是嗎?”胤祯撇嘴一笑:“這次的功勞,我拿定了!”

九阿哥神色陰沉:“十四弟是想囚禁我?”

“只是,想借助九哥而已。”胤祯邪肆一笑,“皇十四子貶谪蘭陵,又怎麽能在蘭陵海衛以外的地方現身呢?自然是仰仗九哥讓我進入京畿大營了。不知道九哥是自願,還是……”胤祯笑,“三十八年,父皇平定準格爾葛爾丹,第一次對衆兄弟分封爵位,本來,八哥是沒有資格的,但他跟着二伯出征葛爾丹立下戰功,論功行賞,一封就封得“八貝勒”。可誰想到父皇把爵位就封到八哥為止,八哥成了兄弟間最年輕的皇子貝勒,而九哥卻一無所有,九哥這麽些年應該一直耿耿于懷吧!”九阿哥的桃花眼定睛一瞪,胤祯一笑:“胤祯會記住九哥今日的功勞,禀明父皇,讓九哥加官晉爵的!”

“十四弟,你這是在離間,讓我背叛八哥啊!”九阿哥眼中閃過一道犀利的眸光,轉向胤祯,卻見胤祯回身,背對着他道:“難為九哥這些年把精力放在朝堂之外,自诩皇商,把遍布宇內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九哥既然是生意人,那胤祯就和九哥做一筆生意,你我兄弟在商言商,我若能助九哥得封王爵,也算是在幫九哥賺取利益不是嗎?”

“你以為,我一心輔佐八哥,是為了什麽?”九阿哥蔑笑,“僅僅為了一個王爵之位?”

胤祯硬氣地回身,微微皺眉。

“外人都道我大清朝九阿哥愛新覺羅·胤禟不務政事,與生意人為伍,一心斂財,自甘末流。可十四弟……”九阿哥仰頭,絕色的眉宇映着雪光,“你以為我棄政從商,是為了什麽?我也是愛新覺羅氏的子孫,我心中怎麽可能沒有大清朝?可誰又了解我的心?前明的兵力不及我大清朝的十分之一,明朝皇帝又哪有父皇英明勤勉?可前前明朝廷卻藏有幾倍于我大清朝的財富,這是為什麽?只因前明有比我朝多上數以百萬計的海上商旅,有比我朝大數十尺、寬上百尺的官舶私賈,出海歐洲,得到數以百萬計的白銀!而我大清朝自入關以來,實行海禁,通商閉塞,致使沿海工商業、冶鹽業、造船業、航海業倒退數十年之久,由海外入境的白銀通貨比之大清朝更是天壤之別!我多次勸說父皇,可誰又能了解我的真心!連英明睿智的父皇都沒有!”

☆、皇商被囚(下)

“九哥!自古以來,士、農、工、商,此乃國本,農田之法方為首要之務,如何能輕易動搖、舍本求末?”

“那由海路閉塞致使的賦稅短缺,十四弟又要如何補足呢?若是連年賦稅欠缺,朝廷不日便要空前虧空!”九阿哥冷笑。

胤祯微震,只是看向九阿哥。

這個時候的胤禟并非一臉陰沉,而是擁有另一種不同于他陰柔外表的氣魄,帝王氣魄:

“北至寧波、上海、天津、錦州,南至粵東,對渡臺灣,若能官舶、賈舶疊出,一歲往來海上數次;外至呂宋、蘇祿、實力、噶喇巴,冬去夏回,一年一次,初則獲利數倍至數十倍不等。在內地無足輕重的賤菲之物,載至番境,皆同珍貝,是以瓷器、茶葉,以及針線、針黹、女紅、刺繡皆由洋船行銷。可如此暴利,朝廷為何要白白便宜洋船?朝廷若重視商業、手工業,尤其是船舶制造,将海外貿易改由朝廷主導,使沿海港口貿易頻繁、白銀流通,鼓勵官商私賈出海,海外的白銀就是我大清朝源源不斷的銀脈!”

九皇子終究也是清和的兒子!

“九哥……”胤祯剛想說些什麽,胤禟卻突然自哀自憐地笑起來:“可這個世上,就連英明的父皇也把我當成一個末流商賈,如此看我,誤會于我,從不,重用于我!還有誰能理解我?”佞棠又恢複了他習慣性的冷笑。

胤祯皺眉,只見胤禟譏諷地陰笑了兩下:“誰能理解我?只有八哥……只有八哥理解我!只有八哥,才是唯一能讓我貫徹大志的人!不,他是我的主君!我滿族血裔——愛新覺羅·胤禟到死也必追随的主君!我,最理想的主君! ”胤禟說道此處,忽然激動起來,甚至,偏執而瘋狂。

胤祯忽而松動了劍眉,眼神略帶悲憫地看向眼前的九哥,他曾短暫地看到九哥身上那一絲不可磨滅的帝王之氣,可他知道,九哥是注定成不了帝王的,因為,他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商人的卑賤身份讓他永遠不可能獨立行走于朝堂,而這個弱點,使他不得不依附于一個君主。然而,直到很後來,胤祯才從納蘭澤州那裏真正了解九哥,理解九哥,這一切并非九哥的無能,而是,時代的無奈!一個明明可以拯救大清朝命數、拯救這整個時代的皇商,卻因為幾千年來帝王對商人的歧視,徹底被埋沒在歷史的塵埃裏,而他也曾奮力掙紮過,可他不僅得不到他父皇的理解,更被誤解成一個奸險貪利的小人,死時無比凄慘,死後身敗名裂,這樣的命運又是何等地悲哀,何等地凄涼?

但是,此時的胤祯并不知道這些,他只是面色平靜地看着他:“九哥,國家的秩序并非一朝一夕所能改變,我大清是一個入主強勢民族的關外之族,除了繼承,只有繼承!否則,國家的秩序便會紊亂,大清朝的江山、宗廟的社稷也将毀于一旦。九哥,我愛新覺羅氏入關至今,江山初定,人心未穩,‘國泰民安’才是父皇不得不制定的國策,也是你我身為阿哥應盡的責任,至于九哥先前所言,或許是幾代之後,幾十代之後,國家安定之時,又正遇上一位強勢的明主,再進行一場改革,也未嘗不可。”

“十四弟,那個明主早已出現,就有八哥!唯有八哥!”九阿哥異常激動,胤祯只是皺眉。

“九哥!胤祯知道,九哥一直自比陶朱,在九哥眼中,最高的利益莫過于牟取一個國家,但胤祯也希望九哥了解,只要有利于我大清朝,胤祯都不會阻止,可如今我愛新覺羅氏初定中原,滿漢尚未統一,如果出現父子争奪皇位的局面,哪怕是風聲,只怕漢人又要再起禍亂!不管是誰,因為什麽目的,阻礙我鎮壓叛亂,我胤祯就絕不姑息,就算是八哥在此,也是一樣!”

“那麽說來,十四弟是囚定我了?”九阿哥冷笑。

“我只當九哥答應了我的交易!”胤祯仰天,“待胤祯此番平亂之後,必會适時力谏父皇解除海禁,鼓勵船舶制造和出海貿易!”胤祯忽而撇嘴一笑,“既然有利于大清朝,何樂而不為?”

……

八貝勒府

“你說,九弟失蹤了?”胤禩回過那張如圭般的玉面,看着滿頭大汗、一臉着急的十阿哥胤礻我,後者道:“九哥一行自入津州衛之後,弟弟的人便已經掌握不住确切行蹤,都是九哥的人主動傳書,弟弟想着,九哥有那麽多人跟着,總不至于出了事,誰想到,九哥這次怕是……被囚了。”

胤禩聽了片刻,便道:“津州到底有哪些人馬,你可調查清楚?可有懷疑的對象?”

“自十四弟貶谪津州蘭陵海衛,有多少人馬出入津州,八哥心裏還不清楚?除了我們的人以外,其餘誰沒派人去,明裏暗裏,大哥、太子、三哥、十三弟,就連十二弟,前兒個送十八弟往京陵貢家,也路過津州境內,住了幾宿,這一時間如何查得出頭緒?而我們的計劃也就在這幾日……這……”

“十弟莫慌,一則九弟未在明面上與我和十弟親近,就算一時受困,也不至于牽連到我二人頭上,我們的計劃中,我與十弟的部分仍可放心施行,而且,要加快實施。二則,若論道情報關系,九弟的商路遠非一般等閑暗人可比,只怕九弟若真受困,也是棋逢對手,我們更不能出手,以免暴露我們與九弟的整盤棋局。”

“可八哥,那九哥,我們到底救是不救?”

“十弟,你和你九哥相識那麽些年,他的能力如何,你不清楚嗎?他絕對不是坐以待斃的人,更何況,他可是這大清朝裏最奸狡的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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