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赑屃外城
當我醒來的時候,見到自己在一個營帳裏。
這是一個軍營。
我側首,見着一身寶藍長袍的人影進來,我認得他,是我昏迷前,見到的那個俊美男子。他束着長垂的辮子,身着一身質地上乘、剪裁利落的藍袍,左腰別了一把三尺長劍,外罩一件白裘披風,全身自有一股清高俠義之氣。
他見了我,道:“你醒了。”
我皺眉點頭,直起身子道:“佞……十四爺,他在哪裏?”
“九爺營帳。”
我的眉皺得更緊了,難道他被囚了?我想下床去找他,可我渾身都是傷,一動反而牽動傷口,皺眉忙扶住床沿。
“納蘭姑娘未免也太小看他了,”我不解地看向他,他笑道,“你為什麽不覺得被囚的是九爺呢?”我一驚,他接道,“他可是大清朝十四皇子啊。”
“你是他的人?”我問。
“不,我是他請來的人。”他俠氣一笑,“我的手下姓劉、白、方、蘇……沐。”
我聽到最後一個“沐”字,微微一驚,沐王府?
“當年,在下的先祖沐英,曾帶領劉、白、方、蘇四大家将助大明朝太.祖驅除鞑虜,奪得天下,太.祖十年被封為‘西平侯’,因平定雲南有功,留守西南邊陲,死後追封‘黔寧王’,子孫世代鎮守雲南,承襲‘黔國公’,因世襲爵位,坊間戲稱‘沐王府’。而在下,就是沐王府的少主,草字淩霄。”
其實,他還少說一段。大清朝初年,前明南廷末帝桂王朱由榔逃到雲南,沐英的子孫沐天波和四家将的後代保護桂王到緬甸,沐天波更代主而死。其時大清朝開國不久,漢人普遍懷念前朝,特別是江湖人物,更将反清複明為己任,沐王府便是大清朝初反清勢力之一。
我看向他,道:“沐王府一向反清複明,又怎麽會和十四爺有交情?”
“鞑子入關之時,對中原百姓殘暴統治,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愛國志士自然反清複明,但不得不說,當今的康熙皇帝十分英明,締造太平盛世,為了天下百姓,沐王府也已受朝廷招安。”
我微微一抿唇角,這個雲霄骨子裏果然還是個草莽豪俠,竟敢直呼當今天子名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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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南自古多叛亂,讓其安定,不如招安地方有影響力的勢力,這是大清朝初年統治者安定四方的計策。但是,要招安地方勢力,也一定會給予他們足夠的利益與好處,為百姓,只是一個幌子。不知道沐王府私下又得到了朝廷的什麽好處,只怕,這也是沐王府和胤祯有關聯的原因。
“九爺也是朝廷的人。”我輕輕提醒他語中的破綻。
他的手捏着下巴搓揉,笑道:“納蘭姑娘不愧是十四爺的女人,看來,挺難辦的。”
我低頭,算是默認,靜待他說下去。
“沐王府接受朝廷招安,自然也是滿意朝廷開出的條件。雲南自大明一朝,都是我沐王府管轄,但關外滿清入關之後,分封吳三桂為平南王,俨然有壓過沐王府的勢頭。後,吳三桂謀反,被朝廷鎮壓,雲南亂後無首,自然是沐王府出面,安撫南疆。沐王府除了重新在雲南确立地位之外,還有另一個實際的好處,就是雲南之地礦多,朝廷鑄造銅錢、兵器所用的滇礦,雖然由朝廷衙門統管,但雲南之內,真正做主的還是沐王府。
“表面上,沐王府負責為朝廷開采、運送雲礦。鑄錢、軍工雖然有明面上的,但一個國家,總有暗地裏不能為別國甚至本國的某些人所窺知的機密,這些機密由國家最高統治者親自掌管,往往到其死後都未能曝光,而這些機密又牽扯到許多地下交易,交易背後就存在了巨大的利益。而沐王府是被允許參與其事的勢力之一。
“不過,既然是朝廷的機密交易,自然也有一個秘密的機構來統籌,這個機構不隸屬于任何衙門,而是直接聽命于當今聖上,并且,知道它存在的人都稱它為‘赑屃’,不知道納蘭姑娘是否知道?”
我眉目一動,猜不透這個人為什麽會這麽問。難道,他知道什麽,又或者,胤祯知道什麽?我強迫自己不去懷疑佞祯,只問:“十四爺和赑屃又有什麽關聯?”
“赑屃之中,有一座雙城,分為內城和外城。雙城互相獨立,又都直接聽命于皇上,雙城之中,各有一位節度使,專門統領城中事務,內城的事,我不太清楚,而外城,則是我的上家,負責軍事和軍工鍛造。想必,你也想到了,十四爺就是赑屃的外城節度!”
我終于明白,為什麽他會打鐵了,他都已經是外城節度了,負責軍工鍛造,又怎會不會打鐵?可笑他堂堂赑屃的外城統領,為了我當街打鐵,真是大材小用了。
我雖然早就看到了他的赑屃符诏,知道他是皇上的人,可現在才知道他的地位不亞于十三阿哥在赑屃中的地位,竟比震驚,更讓我心痛。我以為他是我見過唯一幹淨的皇子,卻原來是我沒看透他罷了。那麽高的身份,又怎麽可能輕易放棄,他攬我到懷裏,挽着我的手在留有鵝印的雪地裏寫下的“山中可久居,王孫自可留”的時候,算是一時性起?還是從頭至尾都在利用我隐藏他的身份和謀劃?
“我已經把一個外人對赑屃的全部了解告訴了納蘭姑娘,姑娘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是十四爺讓你來對我說的?”我平靜地問,不讓自己洩露一絲哀傷。
“只是見姑娘似乎并不知道十四爺的真實實力,白白擔心,這不利于姑娘的傷。”
我低頭,笑,真是白擔心了那麽久,原來他早已計謀好了一切。 “你們為什麽要囚禁九爺?”我擡首,“為了,對付八爺?”
杜淩霄一鄂,又緩過神情,道:“我還以為你擔心的是十四爺……”
“他都能囚住九爺了,又還能有什麽事讓我擔心的?”我側過臉,“我只想知道,你們為什麽要對付八爺?”
杜淩霄想了半晌,道:“這還是納蘭姑娘親自去問十四爺吧,外城節度只是在下的上家,至于赑屃中的事,在下不便知道。只是,十四爺可能并不像姑娘想的那樣,十四爺心裏若是沒有姑娘,也不會有傷在身,還堅持為姑娘療傷。其實,依在下看來,十四爺若是沒有姑娘掣肘,很多事情,做起來只怕更順利些。”
我幽幽垂眸,只道:“我去看看他。”
走出營帳,虛浮地踏着覆雪的地面,北風吹起我披散的黑發,強撐着內傷的隐痛,跑向九爺的營帳。我跑得很急,但身體實在虛弱,根本跑不快,而我已經不知道我是擔心他的傷,還是想質問他為何要對付八爺了。
等我跑進九爺營帳的時候,卻沒有見到他。
只見到九阿哥裹着白狐裘,病恹恹地斜倚在床榻上,陰柔的黑發披到肩頭,襯出蒼白絕色的臉,有種病态的尤勝于女子的男色。原來,他也受傷了。
九阿哥見到我,笑:“州姑娘,怎麽每次找人都找錯了地方,找到我這兒來?”
我轉身就想出營帳,卻被三道紅綢卷住雙臂和腰腹,紅綢收緊,我痛苦皺眉,是側腰上的舊患。
九阿哥笑:“十四弟還沒走遠,只要州姑娘痛苦地叫出來,說不定,十四弟還能回來救你。”他說着紅綢又一收緊,那些紅綢裏的精細倒鈎已經劃破衣衫,刺入皮肉。我咬唇,不讓自己發出一聲呻.吟。
九皇子挑眉:“為什麽不叫呢?”
我喘息:“如果九爺真想殺我,可以直接勒我的喉嚨。”
他哼笑,把我身上的紅綢撤回去,但我已痛得站不住,摔跪在地上,
“我和八哥都沒想到,這次十四弟謀劃得那麽深。”九皇子道,“你知道,囚禁我當朝九皇子需要花費多少功夫嗎?除了把我帶來的門人全數殺盡以外,還要斷絕我和外界的聯系以及我在津州三衛的線報。沒有經過周密的部署,是不可能做到的。”
我心微涼,我知道他和我在一起的三個月,一直都在部署什麽,但我以為他對我是真心的,可原來,他和我在一起只是為了隐藏他的部署,他真的裝得太像了。
“我也被十四弟騙了,以為他留在津州三衛,是因為州姑娘的勾引。又或者是州姑娘沒有勾引成功?”
我苦笑:“九爺太高估我了。”胸口的痛楚卻開始蔓延。
“不高估,至少上次八哥為了你布局全毀,而這次十三弟也為了你差點回不了京城。”
我皺眉,不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我猜得不錯,這個局本來是用來對付十三弟的。”
我一驚,想到杜淩霄最後的那句話,“十四爺若是沒有姑娘掣肘,很多事情,做起來只怕更順利些。”苦笑,原來是這個意思。他和十三阿哥明明都是赑屃中人,卻還你死我活,真是殘酷到了極點,我一直擔心十三阿哥會殺了他,卻原來他也想殺十三阿哥,我真可笑。
我凄冷一笑,道:“現在這個局用來對付九爺,九爺該慶幸,至少還活着。”
“他是對付我嗎?他這是在對付八哥!”
我心一震,九阿哥卻沒有放過我。
“他背叛八哥不要緊,但不能害了八哥!八哥擔負的不止八哥一個人的性命,而是一黨人的性命!如今裕親王正是病中,他更不能在這時候對八哥不利!”
我低頭閉目,不讓自己露出一絲心痛,我以為就算他是皇上的人,也是個重情重義的人。之前,儲位之亂的時候,他是為了八爺,才被我連累,被貶荊州,受到追殺。但其實,他是赑屃的外城節度,而這應該連八爺也不知道。
裕親王是八爺的二伯,是他最尊敬的長輩,從幼時起,就待他如同生父,裕親王病中,他本已憂心哀傷,而胤祯真的是看準這時機,想要對付他嗎?
“你對我說這些,是希望我幫你對付佞祯?”
“不是幫我,是幫八哥!”
我凄笑:“九爺,你的話自相矛盾,你說我勾引不了他,卻還要我幫八爺對付他。”
九阿哥兩瓣桃花眼一眯,仔細地看着我,忽而放柔了聲音道:“八哥和十四弟裏,你只能選一個。”
“九爺這是在提醒我?”
“就算我不逼你選,十四弟很快也會逼你選的!”
我一震,顫顫巍巍起身,只是逃出他的營帳,可九皇子字字見血,句句誅心,直直痛到我心底。隐痛的內傷又被觸動,饒是我急忙按住胸口,還是有一口血落在素白的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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