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裏十二點。
司南該下班了,但是交接班的人一直沒來。
司南又等了一會兒,丁浩姍姍來遲,過意不去的把手裏袋子遞給他。
“給你買的烤鴨,吃了再走。”又從冰櫃裏拎了兩瓶啤酒出來,“門口吃去吧?這破地下室風扇開跟沒開一個樣。”
“行。”
臨縣夜裏還稍微有點冷。
半瓶冰啤酒下肚,丁浩打了個冷顫,使勁搓了搓胳膊。
“學校那邊,你真不去了?”
“不去了。”司南笑,“忙不過來。”
丁浩表情猶豫:“我這兒還有點錢,你——”
司南搖搖頭打斷他:“你幫不了我一輩子。”
丁浩他爸這兩年在外面做生意賺了點錢,丁浩不缺錢他知道。臺球廳的工作只是司南衆多兼職之一,和他不同,丁浩在這兒上班只是為了躲清淨。
“男人一旦有了倆臭錢就容易學壞!”——這是丁浩他媽一天三頓挂在嘴邊的話。
“你爸又走了?”司南問。
丁浩點點頭,惡狠狠的朝地上啐了一口,罵:“又他媽去找那個騷貨!”
丁浩他爸在外面養了個女人,這種事藏得了一時藏不了一世,半年前被丁浩他媽知道了,家裏就成了修羅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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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
司南戴好帽子走出胡同,大街上一個人也沒有。
稍微有點冷。
他原地跳了兩下,跑起來。
臺球廳離他家不算遠,司南跑到家門前的胡同口停下來,喘了兩口氣。
他跺了跺腳,沒反應。
燈又壞了。
他尋思着明天得記得換個燈泡,往前走了幾步,老夜貓子——鄰居王大爺還坐在雜貨鋪的窗口上看深夜檔節目。
今天跟他打球的客人比較大方。
司南從兜裏掏出那張還沒捂熱的紅票子跟王大爺結了前兩天買米的錢,王大爺拎過茶壺給他倒了碗涼茶。
司南一碗茶剛端手裏,還沒喝,遠遠地看見司遠貴醉醺醺的從胡同口另一端趔趄着過來了。
風聲在胡同裏穿梭。
司遠貴也看見了司南,迷迷糊糊的,看見他朝自己笑。
那笑容好看又矜貴,一瞬間似乎跟記憶中一個女人的臉無縫重合了。
我是生不出這樣的兒子。
司遠貴潦倒的想,喉嚨裏發出渾濁粗粝的嘟囔,呼嚕嚕的,像卡了一口濃痰,泛着令人作嘔的油膩感。
眼看男人腳下步子打滑就要跌倒,司南幾步跑上前去一把将男人兜住了,兩人一路跌跌撞撞的進了大院,男人卻罵罵咧咧的不肯走,司南又拉又拽的把他弄進了屋,累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歇了好半天才緩過氣來。
司遠貴最近很不正常。
在司南眼裏,他其實算得上是個老實巴交的男人,除了喝酒,司遠貴一不抽煙二不搞賭三不□□,就連喝酒,基本上也很少喝醉。
他上一次像現在這樣酗酒,是他老婆卷鋪蓋跑了。
也就三年前的事,司南記得很清楚。
那時候給他感覺,司遠貴似乎是憤怒多過于悲傷的。
而現在……
司遠貴哭的很窩囊。
不像一般男人嚎啕大哭或者隐忍哽咽,他是有點類似于小姑娘的那種,嗚咽之中帶着點抽泣,低低的,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又好像深怕被旁人發現自己在哭。
司南看夠了,起身走到床跟前把他身子掰正了,不客氣的拍了拍他臉:“舅舅?舅舅?”
司遠貴沒有反應,但哭聲卻弱了。
司南笑了笑。
半年前,司遠貴的親娘因病去世。
老太婆生前對世上所有的人都尖酸刻薄,卻唯獨疼了司遠貴一輩子,那真的是捧在心尖尖上都怕戳着他。可到頭來,輪到她半抔黃土蓋了頂的時候,司遠貴別說為她撕心裂肺的哭上一場,潦草的葬禮從頭到尾他連眼睛都沒紅過,這會兒卻哭的跟被人糟蹋了似的。
司遠貴哭着哭着就把自己給哭睡着了,司南翻來覆去睡不着,半夜裏索性起來取了梯子去把胡同口的燈泡給換了。
這一通折騰下來好不容易有了點困意,躺了還沒倆小時,鬧鐘一響,只得又爬起來頂着兩個黑眼圈去飯館上工。
司南打着呵欠出了門。
大院門口,鄰居李嬸家的早餐鋪子已經擺好了。
他叼了根油條,又裝了倆雞蛋,付完錢,李嬸又塞了杯熱豆漿在他手裏。
司南朝李嬸擺擺手:“胡同口的燈泡我換好了,讓我叔晚上出去散步的時候慢着點。”
李嬸的老公是搞貨運的,幾年前在高速上出車禍兩條腿被截了大半,裝上假肢才能勉強走路。
家裏的頂梁柱倒了,又有倆小孩在讀書,沒辦法,李嬸只好早上早早起來擺攤,中午晚上趕着去工廠裏做活掙一家人的口糧和男人的醫藥費。
沒人照顧,也沒錢去做複健,男人只能每天吃完飯,自己拄着拐棍一步步重新學走路。
李嬸笑着應了聲好。
正午烈日炎炎,即使涼爽如臨縣,這種時候大街上一眼望去也看不到幾個人。是以,女人安靜站立在街邊的形象就顯得格外突兀而醒目,甚至于有點刺眼。
司南整個人空白了一秒。
很快回過神。
他把打包好的食物依次裝進簡易保溫箱,碼放整齊,剛騎上電瓶車,車把就被人溫柔但不容拒絕的拽住了。
“咱倆談談?”
是冷靜從容的語氣,并無半分懇求意味。
司南側過頭看了女人一眼——精致的妝容,不菲的衣飾,優雅從容的就連耳朵邊淩亂垂着的發絲都像是經過嚴密計算的。
夠美。
他再怎麽沒見過世面,短短一眼,也足夠他意識到女人這些年日子過得有多好。
剎那的恍惚。
心底有什麽東西破土而出了。
這讓他瞬間憤怒,當即使勁一扭車把,連人帶車猛射了出去。
女人被這股沖力猛地一帶,模樣狼狽的向前趔趄了幾步,雙膝一軟,差點重心不穩跪在地上。
這股怒氣一直持續到他把飯送到客人手上都沒能消退。
“诶你不是……”陳森話還沒說完,人就掉頭走了。背影在樓梯拐角一閃而過,陳森拎着飯盒笑了:“跟誰這麽大氣性呢……”
屋裏三姨喊:“小森,是送外賣的嗎?”
“是。”陳森應了一嗓子。
把外賣取出來倒進盤子裏,陳森拈了塊雞肉喂進嘴裏:“啧,一般嘛。”
司南工作的飯館每天會管一頓午飯。
他速度很快的吃完飯,準備收拾完自己的碗筷就去臺球廳那邊上班。
廚房裏,飯館的老板走過來,靠在洗碗池邊上看他。
“外面那個女人你認識?”
“……”
老板又說:“我看她站那兒一天了。”
“……”
“我讓她進來坐坐她也不肯,說是在等人。”
“……”
“我看你倆長的挺像的。”老板突然笑起來,“她該不會是你媽吧?”
司南手一抖,不鏽鋼碗掉落到水池裏發出刺耳的撞擊聲。
老板悻悻的打了個哈哈走開了。
司南站在飯館門口。
女人沉靜望着他。
無聲的僵持橫亘在兩人中間,司南壓了壓帽檐,走到街對面。
兩人視線對上的那一刻,司南心裏竟生出點狹路相逢,避無可避之感。
“跟我來。”他聽見自己聲音冷靜的說。
江邊的風很大,司南聽到女人的風衣被吹得獵獵作響。
“她的骨灰就灑在這兒。”他說,“因為司遠貴沒錢給她買墓地。”
“是嗎?”女人聲音很輕。
司南知道她不在乎。
司蓁擡手把被風吹亂的頭發別到耳後。
眼前這條江是父親留給她最後的記憶。
當年,男人就是從這裏坐船逃離的。逃離粗鄙不堪的妻子,哭鬧不止的一雙兒女,逃離暗無天日的繁重負擔和一眼就看得到頭的生活。
一江之隔,山那頭是新的天地。
父親不辭而別之後,本就脾氣暴躁的母親漸漸的變得有些瘋癫。
年幼的她成了母親的出氣筒,那些無法宣之于口的怨恨和被抛棄的痛苦被女人變着花樣的化作各種施暴手段,而她只能選擇被動的承受。
與此同時,弟弟司遠貴卻宛若高高在上的皇太子一般被母親捧在心尖上疼惜着,寵溺着。
司蓁曾經想殺了司遠貴。
不止一次的想。
五歲那年,她偷偷的跟在父親身後,看他提着皮箱站在渡口上等渡船,她不知道他要去哪兒,但她本能的走到了他面前,哀求他,帶她一起走。
那時候男人只對她說了兩句話。
一句是對不起。
一句是他要自己成全自己。
司蓁在殺人犯和新生活之間選擇了後者。
她最終在十三歲那年以同樣的方式離開了這個畸形而冷漠的家庭。
她成全了自己,一走就走了十一年。
司蓁發現司南比起一年前又長高了些。
她對于自己能發現這個細節感到很驚訝,畢竟她從沒對自己這個一夜情得來的便宜兒子花過任何心思。一直以來,他的存在對她來說,就只是一股清淡水流,緩慢寂靜,無聲無息,輕微到可以随意忽略。
她也的确做到了對他不聞不問,這些年,她甚至連一分錢也沒有給他打過。
然而可笑的是,她現在卻在賭司南對她還存有最後一絲母子情。
“我找過司遠貴,我跟他說,我想把你帶走。”司蓁側頭看着他,尾音被風吹散了。
江邊風很大。
司南能感覺到自己裸露的手臂皮膚上毛孔開始縮緊戰栗。
他不知道怎麽接司蓁的話,他好像從來都沒得選擇。
七年前,司蓁帶着他從南方的繁華城市回到臨縣這個偏遠破舊的小縣城,走的時候,她也是說,我想把你留在這兒。
然後說完就走了。
他的意見,他的心情和情緒,從來都不重要。
“為什麽?”
司蓁皺着眉,難得的有些困難的說:“因為我現在需要你。”
真是個合情合理的好答案。
司南本以為自己聽到這個答案會憤怒,但最終他發現自己只是感覺到很無力,就好像有什麽東西把他的身體抽空了,只剩下軟塌塌的一副皮肉。
一年前司蓁就回來過,只是那時候她還來不及開口就被老太婆亂棒打了出去。
念及此,司南突然有點想念他狀如瘋狗的外婆了。
日頭西落,風漸漸停了。
司南突然笑了,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眼風都沒閃一下:“咱倆誰也別惡心誰了,滾吧。”
果然賭輸了啊。
司蓁眉頭皺的緊梆梆的。
她下意識的啃起了指甲,又後知後覺的放下來。
耳邊似乎傳來男人溫聲的指責——多大人了還老喜歡幹些小孩子幹的事,還不放下來!
司蓁只晃了兩秒的神,之後她把碎發別到耳後,從包裏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電話在最後一聲等待音中被接起,男人含糊的聲音透過電流斷斷續續的傳到耳朵裏。
她和緩了眉眼,望着臨江對岸連綿的青山,心裏突然湧起無限暖意。
我有罪。
“司遠貴。”
我将一生負擔我的罪孽直至身入地獄。
“我再給你最後一晚時間考慮。”
但在那之前,至少——
“我是什麽樣的人,你最清楚不過了,對不對?”
那個男人,我不能成為他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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