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早上醒過來的時候司南腦子炸的像放爆竹。

身邊沒有人。

天已經大亮了。

他擰着眉翻身下床,打開窗戶。

樓下陳森聽到動靜,擡頭朝他揮了揮手。

飯桌擡到了院子裏。

許媽端着盤饅頭從屋裏走出來,見狀回頭往上看了一眼,招呼:“醒了啊?快收拾收拾下來吃早飯。”

“來了!”關雁從隔壁窗戶探出半拉身子。

許媽吓得直揮手:“當心點!再摔下來!”

飯桌上,許爸問:“今天你們想去哪兒玩?”

三個人看着許旭。

“我打算帶他們去大廟逛一圈。”許旭抹了抹嘴,“媽,你給我們裝點吃的吧,中午我們就不回來了。”

“行,我去裝。”

“還真是秋游啊!”關雁拍了一下許旭。

“那你們坐班車上去還是怎麽?”許爸又問。

關雁脖子一伸:“叔!我能騎騎你那輛電三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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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啊!”

“謝謝叔!”

“但那車搭你們四個人估計走不到大廟去,路上坡多費電。”許爸想了想,“我去給你們再借一輛電瓶車。”

吃完飯,裝好東西,車也借回來了。

司南載着許旭,關雁載着陳森,出發了。

大晴天,風吹着格外舒坦。

“讓我們紅塵作伴活得潇潇灑灑——”

“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許旭緊跟着關雁吼了一聲。

司南耳朵震得發響,笑了笑。

旁邊,陳森死拉着車把喊:“胖子,你敢不敢把車開穩一點,走什麽S線呢你!”

“我這叫漂移,飙車懂不懂?”

“飙你媽!”

許旭聽得哈哈大笑,司南也笑,一擰車把,沖到了最前面。

大廟門票40一個人,學生票半價。

許旭帶着他們把車停好,鎖上,然後神神秘秘的走到一邊去打了個電話。

“我們不去買票嗎?”關雁問。

許旭:“等一下。”

沒多久,一個中年男子從廟門口出來,許旭瞧見,揮了揮手:“二叔!,這兒!”

男人走過來,一邊把票發到每個人手上,一邊笑了笑,問:“帶同學回來玩?”

許旭:“嗯!”

“要燒香嗎?”男人又問。

許旭轉頭看大家。

“燒吧。”陳森說。

關雁連連點頭:“燒燒燒,必須燒,我要許個願讓我爸多多出差。”

“傻逼!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陳森笑。

關雁忙的捂住嘴。

二叔:“行,那小旭你帶你同學去香堂取香,賬記我名字。”

“我爸給我錢了。”許旭不好意思。

二叔笑:“你難得帶同學來玩,二叔請客,你們好好玩。”

“好吧。”

四個人去香堂取了香,大雄寶殿正對着的雲龍階石上灑滿了錢,花花綠綠的。

關雁從褲兜裏掏出幾塊硬幣,抛了上去。

偌大廟子好像就他們幾個人。

許旭化身導游,一路給大家講解。

陳森聽得昏昏欲睡,呵欠連天。

從大雄寶殿往後走,是一條長長的下行臺階。

司南斜眼看他:“你昨晚沒睡?”

“睡了,沒睡夠。”

“那你那麽早爬起來?”

“睡不着了。”

“……”

到底想睡還是不想睡啊?

司南手揣着兜,感覺怪怪的。

他記得昨晚跟陳森一起抽煙,一起去河邊,但是卻完全記不起來別的,比如說了些什麽。

“我昨晚……”司南猶豫。

陳森偏過臉。

“沒鬧什麽笑話吧?”

兜裏的手神經質的動了動。

陳森走下臺階:“沒有。”

許旭:“這是南海觀音殿,旁邊這口井叫劍泉。”

關雁:“那這棵樹有沒有說道?”

挨着劍泉有一棵合四人才能抱住的柏樹,樹身上纏了一圈紅絲帶,往上一節樹幹從房檐邊角穿過去,非常高大。

“有。這棵樹是姻緣樹。”

關雁一聽,立刻正正經經的對着樹拜了拜。

幾個人又進大殿燒了香,磕了頭。

從觀音殿出來,許旭又神叨叨的帶着他們從殿門旁邊的一個小臺階走了下去。

關雁:“去哪兒啊?”

“帶你們看個神奇的。”許旭說。

臺階之下也是一個小殿,不過要樸素許多,殿內倒是挂了許多的錦旗。

關雁樂了:“你們這兒流行給菩薩送錦旗啊?”

“這叫還願。”許旭嚴肅的糾正他。

“很靈嗎?”陳森問。

許旭點點頭。

“一般外地人過來玩不太到這裏來,不過我們本地人是很信這裏的。你們看——”

許旭引着衆人來到香案前,蹲下。

“這個坑裏的水是山上流下來的,不過我爺爺說,流滿了之後山泉就斷了。但是從那以後,不管怎麽舀這坑裏的水,都不見少,也不見多,神奇不?”

幾個人被他說的紛紛蹲下來去看。

亮汪汪的一坑水,很清澈。

“這水能喝嗎?”關雁問。

“當然。”許旭起身從旁邊桌上拿過舀水的長把壺,舀了半壺水出來,倒在桌上的碗裏。

“嘗嘗?”

幾個人輪流喝了一口。

水很涼,入口回甘。

關雁又喝了一碗。

“來這兒許願的人很多,好多都回來還願了。”

關雁:“你許過嗎?”

許旭:“嗯。”

關雁:“那咱們也許個願。”

關雁手持着香跪在蒲團上,嘴裏念念有詞。

陳森跪着,擡頭看了一眼。

神像面目威嚴,嘴角卻噙着寬恕世人的笑容。

騙誰呢……

閉眼三拜,上香起身。

大廟确實很大,往深處走還有一大片晉柏林,號稱天然氧吧。

四個人在林子裏找了塊空地坐下來,吃了會東西。

陳森靠着樹幹睡着了。

關雁說讓他休息一會,和許旭去別的地方轉了。

司南從兜裏摸出手機,結果發現沒電自動關機了。

東看西看,最後視線又落在旁邊睡着的某人身上。

陳森睡覺的樣子很乖,一條腿半撐着,手搭在膝蓋上,頭微微垂着,有點像王大爺家的那條狗。

那條狗是快死的時候被王大爺出去遛彎撿了回來,還是條老狗。

周圍鄰居都勸他養條小的,說是老的看不了家。王大爺卻固執己見,照料那條老狗比照料他自己還上心。

那條狗大概也知道自己享不了多久的福了,所以抓緊時間享受每一刻。

司南每天看見它的時候,它都蜷在院子裏曬太陽,身上的毛松軟溫暖,他路過的時候喜歡摸兩把,老狗也不跟他一般見識,一般掀開眼皮懶懶看他一眼就又倒下去。

陳森微張着嘴,沒有鼾聲。

司南看着看着,鬼使神差的沒忍住在陳森頭發上摸了兩把。

很軟,很好摸。

司南張開五指端詳了一會兒,又去看陳森搭在膝蓋上的手。

那只手手腕微垂,指縫微微張開,手指骨節清晰瘦長,背上靜脈突兀生長,嶙峋山石似的。

總感覺哪裏怪怪的。

司南收回手,起身。

一直逛到下午兩點多,四個人才下山。

到家後一個人也沒看見,許旭說:“估計在後院栽樹呢!”

關雁拔了鑰匙,幾個人往後院走。

經過涼棚搭的回廊時,關雁“喲”了一聲停下來:“老許,你家還有臺球呢?”

司南和陳森順着他視線看了一眼——回廊的盡頭放了張臺球桌,空間不大,旁邊牆上挂着杆架。

“我爸從別人那兒收回來的,要玩嗎?”許旭問。

關雁搓搓手:“玩!”

球是碼好的,關雁挑了根球杆,看他們:“你們誰陪我打一局?”

許旭擺擺手:“我不會。”

“老陳?”

“我不打,胳膊疼。”陳森說。

司南看他:“你是豆腐做的嗎?”

“我是水晶做的。”

“……”

“那司南你來。”關雁扔了根球杆給他。

司南摸了摸球杆,好像一下又站在了臨縣的地下臺球廳。

“你先,我先開球算欺負你。”關雁笑的猖狂。

陳森在他旁邊小聲提醒:“你先開球。”

關雁置之不理。

司南擦了擦皮頭:“我打球很貴的,總得有點彩頭吧?”

關雁球杆一指:“嚣張!”

“輸了的人宿舍衛生一學期,一局定勝負?”司南看他。

關雁锉了锉牙:“來!”

打的是八球。

司南開球進了一顆大花。

陳森在許旭旁邊耳語:“看着,關雁內褲都要輸進去。”

“……”

關雁覺得自己大概是有點流年不利。

球快打完了,他連杆都沒伸出去。

“騷年,你這是要一杆清臺啊?”關雁咬着腮幫子。

司南笑笑,拿着杆比劃了一下。

還剩下顆黑八,進了,這局就算勝了。

“看好了。”司南說。

一杆打出去,吃一庫翻中袋。

球進了。

關雁苦着張臉:“五局三勝行不?”

司南搖搖食指:“一言既出驷馬難追。”

關雁:“再來!加教室值日一禮拜!”

司南:“你要跟掃把相依為命了。”

“……”

陳森看他們打球看的無聊,便晃到後院去看許爸他們栽樹。

“這什麽樹啊?好活嗎?”

“橘子樹,好活。”許爸笑。

“我能種一株嗎?”陳森問。

“成啊!”

陳森拿着鋤頭挖坑。

許爸在旁邊指導:“坑要挖深一點,寬一點。”

坑挖好,又倒水。

“嗯,拿鋤頭攪一攪,沒有積水就再澆一點。”

一陣倒騰。

陳森把最後一捧土壓實,拿腳踩了踩。

“叔,這樣就行了嗎?”

“嗯,然後就等它慢慢長。”

“那幾年能結果啊?”陳森又問。

許爸搖搖頭:“這是實生苗,沒嫁接過,指不定多少年結果呢,結出來估計也酸。”

陳森:“……”

費這半天勁。

陳森蹲在那兒看自己栽的樹的時候,司南過來了。

“關雁呢?”

“抱着許旭求他幫忙分擔衛生呢!”

司南說完,兩人都笑了。

“這你栽的?”

“嗯。”

“是橘子樹。”陳森又補了一句。

司南摸了摸葉片:“這是實生苗吧?結果了估計也是酸的。”

陳森:“……”

司南笑笑,走到樹苗堆挑挑揀揀一陣,拎着一棵走過來。

挖坑,倒水,放樹。

“熟練工啊……”陳森嘴角噙笑看着他。

“以前幫人家種過。”

“你種的啥?”

“石榴吧。”

“能結果嗎?”

“能。”

“……”

晚上許爸把燒烤爐子搬了出來,大手一揮,宣布今晚燒烤。

關雁聽得熱血沸騰,立刻忘了一身“衛生債”,興沖沖的跑到廚房去幫忙串烤串。

許旭:“那我去搬碳箱。”

司南:“我幫你。”

陳森:“那我負責啥?”

司南:“水晶就負責好看吧。”

陳森:“……”

許旭帶着司南往後院雜物間走。

“你跟陳森挺像的。”許旭忽然說。

司南愣了一下,嚴肅糾正:“我比他勤快。”

許旭哈哈大笑。

司南也跟着笑:“為什麽這麽說?”

“不知道。”許旭撓撓頭,笑容羞澀,“就是覺得你們都很厲害,嗯,很厲害。”

——不是害羞。

——那是什麽?

——膽子小。

“就這兒。”許旭把燈按開,雜物間有點亂,碳箱子被壓在一堆木板底下。

兩人把木板移開,許旭伸手要去擡,司南一把抱起來——有點重。

“我來吧。”

“你關門。”

往回走到拐角的時候,司南停了一下:“班長。”

“嗯?”

“你也很厲害。”

“什麽?”許旭愣了。

司南扯扯嘴角:“如果你覺得我和陳森很厲害,那麽和我們一起的你也很厲害。”

許旭垂在身側的手緊了緊,沒說話。

“走吧。”

“嗯。”

院子裏,關雁跟許媽并肩坐着學燒烤,陳大爺窩在躺椅裏負責吃吃吃。

許爸又把那桶藥酒提溜了出來,司南連忙把關雁一把拉了起來:“你歇歇,我來。”

關雁被他拉的一踉跄,莫名其妙的拍拍屁股坐過去,沒一會兒就跟男人喝嗨了。

“我以後也要開個農家樂!”關雁拿着一把鐵釺當話筒,“有酒有肉有兄弟,就缺個姑娘了。”一聲酒嗝,“我女朋友也不知道從丈母娘肚子裏出來了沒……”

許旭拿着手機錄關雁的醉态,笑的都喘不上氣了。

兩個大人吃了一會兒就回屋看電視了,留幾個人在外面瞎折騰。

“我想吃香菇。”陳森窩在椅子裏頤指氣使,“還有玉米。”

司南翻個白眼,挑了幾串香菇和玉米放碳架上烤。

陳森靜靜看着他。

男生的鼻頭上浸了些汗,白皙皮膚被旺盛爐火烘的發紅,嘴角抿着,眼神沉靜專注,不自覺就帶出一點陰冷氣質。

“喏。”司南把烤好的香菇遞給他。

陳森接過來吃了,心滿意足的打了個飽嗝。

鄉下的空氣很好,漆黑天幕上零星綴着幾顆星子。

司南開了瓶啤酒,慢慢喝着。

“看什麽呢?”

“北鬥七星。”

陳森湊過來:“有嗎?”

司南起身帶着他往後院走。

許爸的樹還沒栽完,司南帶着他站到旁邊的一小塊空地上。

“看那兒。”司南手順着一個點畫了一條線,“那是勺把。”微微一彎,“那是勺。”

陳森順着看過去。

司南繼續指:“勺把末端那顆星叫搖光,中間是開陽星,再來是玉衡星,我聽人說玉衡是七星裏最亮的……這麽看着感覺沒什麽差別啊……”

“聽人說?”

“小時候我媽很忙,有的時候我會自己一個人跑出去玩,有一次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就跑到一家書店裏待着,書店裏在辦講座……”司南擡頭望了望天,“講的就是星星。”

“你會認星座嗎?”陳森張開食指和拇指比劃了一下,“勺開口的那兩顆星星,天樞星和天璇星連起來,往外延長五倍,就是北極星,在那兒。”

司南看着他,目光意味不明。

“這顆星星一年四季都位于正北方星空,移動範圍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在我們這個半球,所有星星都是圍繞它作逆時針轉動,找到它就相當于找到了小熊星座,也找到了你回家的路。”

男生侃侃而談,像背書似的。

“天氣再好一點,視野再開闊點,我們還能看到飛馬座和仙女座,大概在那兒。”陳森轉身朝後指了一個方向,像曾經那個人教他的那樣,眼神準确而又篤定。

司南看着他,好像回到了少時的那間書店,拿着星空圖的年輕男子說起這些來,也像是想到了誰,目光思念缱绻。

陳森點了根煙,把煙盒扔給司南。

“想起誰了?”司南也點了一根。

“我爸。”陳森輕輕呼出一口氣,煙線被他長長的吐出去。

“他……”

“去世了。”陳森側頭對上他視線,輕輕一笑,“外出考察的時候遇險了。我爸是搞地質的,他們那群人都很拼,他那人又很容易認真。”

“那你跟你爸還真是不一樣。”司南眯着眼,笑容淺淡,“老貓一樣。”

陳森對他這個說法不予置評。

“我爸跟我說,人類的時間和地質時間不一樣,一百萬年或許對人類來說已經很長很長,長到我們無法想象,但對他來說,卻只是最小單位。”

少年聲音輕的仿佛來自遙遠時空的另一端。

“在他的世界裏,很快有就會變成無,一個人類的消失,短短幾十年,這個星球并不會為之做出任何回應。”

“這代表着,你只需要好好的走完自己剩下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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