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十幾年前在帝京西南城活着的,有幾個算是人呢?
連年的災厄過去,哪怕是煌煌天子腳下也常見餓殍。皇帝多年不理政事,皇後臨朝,這些看起來都和只有六歲的唐雲羨無關。
她就住在西南城,聽人說當年有人把她丢在街上,十二月的雪天,一個給人裱糊燈罩的老婆婆救了她,但老婆婆卻沒熬過三年後的嚴冬,從那以後唐雲羨就是一個人活了。
婆婆姓唐,說是唐雲羨的襁褓裏有張寫了雲字的紙片,周圍住着的流民都叫她阿雲。
有了名字不代表是個人,唐雲羨六歲又是個災年,沒完沒了的雨像天上漏下的懲罰,上風湖不再是風雅之地,滿溢出的湖水和淤泥淌遍帝京低窪的城南,雨後放晴,褪去的水下發脹的屍體随處都是。
唐雲羨從前總是靠還有點憐憫之心的窮人施舍飽腹,但這次,這些人連自己都喂不飽,她餓了三天,在又一場雨裏渾渾噩噩走到北城,想碰碰運氣,填飽肚子。
和南城相比,北城就像是仙境,夏季賞雨對住在這裏的富庶之家與達官貴胄來說是美事,他們撐傘走在濕滑的官路上,三三兩兩笑聲不斷,兩側的街市商鋪飄散着誘惑,唐雲羨因為挨餓走起路來已經開始搖晃,她聞到奇異美妙的香氣,本能得往前湊去尋找,卻被賣包子的攤主推翻倒地。
“滾!南城的小兔崽子,這是你該來的地方嗎?”老板怕她打擾食客,又補上一腳,唐雲羨疼得慌忙往門口爬,可她沒有力氣太慢,挨了好幾腳才滾回雨中。
幾雙繡着金銀暗紋的靴子突然闖入她眼中,有人把她提了起來。
四個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滿眼戲谑和好奇,他們剛好是鬥雞走狗的年紀,被雨悶在城裏出不去,變着花樣想玩些新鮮有趣的。這些人都是富庶人家的孩子,沒怎麽見過唐雲羨這樣打扮的流民,于是起了逗弄之心。
領頭的穿着考究的钴藍衣衫,他從店裏買了個包子捏在手裏,放在唐雲羨鼻尖前晃,”小家夥,怎麽樣,想不想吃?“
唐雲羨頭點得脖子都要斷了,可她剛伸手去拿,包子就被藍衣少年舉到她怎麽都夠不到的地方。
“你搶到了我就給你吃,怎麽樣?”
唐雲羨站了起來,她墊腳蹦跳起來,用最後的力氣想從少年手裏拿到包子,可少年笑嘻嘻的把包子扔給旁邊的同伴,唐雲羨追過去時,他已經又扔到了下一個人手中。
他們在笑,唐雲羨卻聽不到,她除了餓,別的感覺已經都沒有了,尖銳的笑聲刺不進她的耳朵自然也傷不了她的心,她烏黑的眼珠裏泛着虛弱卻病态的渴望,她盯着被傳來傳去的包子,其他什麽都看不到,滿世界都被這個包子散發的香味塞滿了。
包子傳回到穿藍衣的少年手中,他卻沒有接住,包子掉在地上,唐雲羨撲過去就往嘴裏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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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子是什麽味道她根本吃不出來,牙齒麻木的咬合,一口口連皮帶餡兒吞進幹癟的肚腹。
那幾個年輕人并沒有因為失手而掃興,他們的注意力好像被別的吸引過去了,窸窣的議論裏飽含着興奮,唐雲羨咽下最後一口包子時,她又被藍衣少年拎着領子抓起來,“還想吃嗎?”
唐雲羨點點頭,她的肚子沒有感覺,是飽是餓她都不知道了,但她還是想吃,好像整個身體變成積聚雨水的湖,她什麽都想吃,什麽都想咽下去。
藍衣少年向前一指,笑得肆無忌憚,“你照我說得做,我再給你買十個包子。”
順着他指的方向,唐雲羨看見一個袅娜的女子背影,一團青霧似的融在雨裏,舉着鴿灰色的傘,漫步婷婷。
“你去把她腰上的玉牌給我偷來,我就給你買包子。”藍衣少年放開手,唐雲羨等都不等就沖了出去。
她朝着那好看的背影拼命的跑,追上時一步繞道女子身前,扯下那枚壓裙的玉牌,頭也不回的折返。唐雲羨不知道自己還能跑那麽快,她用盡最後的力氣,直沖到了那群少年的面前,把玉牌高高舉起,眼神卻往他們背後的食肆裏盯。
藍衣少年一把奪過玉牌,再将唐雲羨踹翻在地,踩住了她的手。
“姑娘!姑娘!我抓住偷你東西的小賊啦!”他語調裏都是興奮的雀躍,唐雲羨疼得咬緊牙,茫然頓挫了她的心,她不明白是怎麽回事,那個女子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
女子蹲了下來,輕輕摸了摸唐雲羨的頭發。
這是唐雲羨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師父淩慕雲,她從別人的腳下仰望淩慕雲宛若明月靜照的面龐,頭卻像被撫摸自己的手燙到,渾身戰栗起來。
藍衣少年見美貌的女子只低頭看着破爛一樣的流民,悻悻的擡起腳。淩慕雲扶起唐雲羨,看了看她被踩出紅印的手掌,“傻不傻?別人說什麽你就聽嗎?”
“我餓。如果你給我吃的,我也聽你的話。”
淩慕雲姣美的容顏像凝固了,她低頭一笑,又摸了摸唐雲羨的頭,“還是傻,我也不是好人呀。”
她的話說得輕飄飄的,像雨落進耳朵。
“姑娘……”藍衣少年見心思敗露卻還想搭讪,忍不住又說了一句,淩慕雲的手還軟軟撫在唐雲羨的頭頂,可轉瞬之間她只聽到陣陣哀叫,四個少年全都倒在地上滾動,滿身泥水,每個人都捂住自己的右肋下面,人人面如金紙吐出一口口鮮紅。
路人吓得四散竄逃,淩慕雲卻沒事人一樣拎起唐雲羨,把她帶進了一旁的食肆。
淩慕雲點了一屜包子和一碗熱粥,包子先上來她卻不讓唐雲羨碰,等粥上了桌說道:“你餓了太久,先喝這個。”
唐雲羨仰脖把粥喝了個幹淨,燙得唇周發紅,淩慕雲嘆了口氣,把包子遞給她,“哎,我又好心辦壞事……你慢點吃。”
唐雲羨悶頭開吃,頭都不擡,甚至連禁軍闖進食肆都無所察覺,直到這些穿着甲胄的人站在她和淩慕雲的桌前,她才打着飽嗝落定目光。
“是你膽敢在帝京街道肆意傷人?”帶頭的是個禁軍的牙尉,冷言冷語甚是吓人,唐雲羨偷偷去看淩慕雲,卻沒想到剛才溫溫柔柔的姐姐疏懶一笑,眼眸的銳光卻鋒利無比,“是你敢這樣和我講話?”
禁軍被這看似漫不經心但毋庸置疑的氣勢鎮住,惶惑中還是咬牙撐着禁軍的派頭,“好大的口氣!你是什麽人?也敢這樣和禁軍說話?”
“我看你才是口氣大,你們校尉也不敢這麽和我講話。”淩慕雲不知什麽時候手上多了一個紅色的三角,仔細看才能看出是個紅瑪瑙刻出的不像吊墜也不像挂飾的東西,可見了這個,方才氣勢洶洶的禁軍牙尉臉色白如新雪,撲通跪在地上,“淩……淩大人……”
“嗯。”淩慕雲懶洋洋答應一聲,“外面那四個人送回家就是了,死不了。”
“是……”禁軍牙尉聲音都抖了起來,“末将有罪,萬望淩大人饒恕……”
“你在我眼前消失得快一點我便不追究了。”淩慕雲說完朝唐雲羨笑笑。
唐雲羨并不明白這個笑容的意思,事實上整件事她什麽都不明白。
禁軍的人灰溜溜走了,老板都不敢靠近這張桌子,他們遠遠驚慌得望着,唐雲羨忽然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變得陌生。
“吃飽了嗎?”
只有淩慕雲還和之前一樣。
唐雲羨點點頭,她真的飽了,什麽也吃不下,巨大的滿足感讓她腦袋發沉,裏面卻空空蕩蕩。
“你啊……養大了不像是當走狗的脾性,可惜了。”淩慕雲像跟她說話又像自言自語,“我就不送你回南城了,回去你也是挨餓,不如和我走,去能吃飽飯的地方,你來麽?”
唐雲羨聽到吃飽兩個字趕忙點頭。
“把你賣了我看你都願意。”淩慕雲嘆了口氣,“眼下有兩個地方我能送你去也保你都吃得了飽飯,可我這人在這樣的大事上總是選錯做錯,你自己的命還算你自己選,一個呢是跟着我,一個我把你送到別的安穩地方。”
唐雲羨根本不理解這兩者之間的區別,她茫然的看着淩慕雲,“哪個能吃得最飽?”
淩慕雲氣得敲了一下她的頭,但一點也不疼,“吃吃吃!就知道吃!”她語氣雖然有愠意,但還是無奈一笑,“算了算了,你這樣的命活到現在已經不易,哪能想明白我如今都想不明白的事,這樣,我們讓老天決定。”
她拿出一枚銅錢,“萬歲恒昌這一面朝上,你跟我走,國泰民安這一面朝上,我送你走。”她說完深吸一口氣,極為鄭重的将銅錢抛入空中。
銅錢飛得高落得快,砸在桌上又頑皮跳下,滾落地面,最後居然順着地磚的紋理一直滾出了門。淩慕雲起身追了出去。
唐雲羨乖乖坐在原位等,可她等了半晌,仿佛雨都等的小了,淩慕雲才從門外重新進來,走回她身邊坐下。
“你跟我走。”
淩慕雲垂着眼簾,一點也不像喜歡這個天選的結果,但語氣卻毋庸置疑,唐雲羨點點頭,反正都能吃飽飯,她哪個都無所謂。
她們走出食肆走進雨裏,愛說話的淩慕雲一直沉默着,她們越走越往北,街市和行人全都不見了,兩側夾高的青牆顯得行人都很渺小。
“你有名字嗎?”淩慕雲在漫長的沉默後突然問。
“唐雲。”
“我名字裏也有雲字,可你這也太簡單了,将來殿前待令叫起來實在沒氣勢,不行,改一個。”
“那你改吧。”
淩慕雲拉住她的手一停,“你還真是,給你飯吃什麽都行,名字也能改,以後不行,以後你要有點脾氣,不怒自威懂嗎?下巴擡起來!”
唐雲羨乖乖擡下巴。
淩慕雲笑得舒展,很快又陷入認真的思索,”前兩天重華宮夜宴,有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作了首詩,有兩句我記得清楚,是‘孤雲惟我羨,敢覆月明光’,不然這樣,我不亂改你的名字,在你的雲後加個羨字,唐雲羨,怎麽樣?“
”嗯。“唐雲羨,她默念了幾遍,覺得區別也不大,怎麽樣都好。
淩慕雲誇張得嘆口氣,恨恨說道:“人家小小年紀就能吟詩作對,你呢?就知道吃!”
這話确實傷人了,會吟詩作對的人想必沒有餓過肚子,而她一樣餓肚子長大的人自然不會吟詩作對了,唐雲羨心裏被什麽攪動着,她從沒吃得這樣飽,也從沒有過這般滋味。
“那你該收她當徒弟。”她踢飛了腳邊一個礙眼的石子。
“對了對了!就是這樣!”淩慕雲笑得眼眉都彎下來,她本來是明豔光耀的美,這樣笑起來卻親切溫柔,“就是這個脾氣了,以後要這樣和我講話,”
她們很快到了要去的地方,這裏很奇怪,極氣派的大門裏,确是通往地下的入口。
淩慕雲又拍了拍她的頭,“可惜,是個雨天,否則該讓你看看陽光再下去的。”她聲音低得快被雨聲壓過,唐雲羨還沒問她怎麽一臉不開心的樣子,就被淩慕雲推着往前走了一步。
“別回頭。”
唐雲羨聽了她的話,走下地宮,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