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周家樹兒(四)
錦延腦中“轟”地一聲,手中的茶杯微微一傾,已潑灑了半杯出來,熱茶傾灑到身上,卻絲毫沒有覺着燙。
梅子怕錦延怪罪,又忙忙解釋:“奴婢本是想問問二小姐咱們小姐的下落的,只是二小姐不想見咱們,因此只得鬥膽問問将軍了……”
言罷,見錦延愣怔,眼神飄忽,不言不語,不由得又是納悶,又是害怕,猜想大約是自己剛才話并未說清楚,于是小心陪笑道,“将軍有所不知,因為奴婢從小兒服侍的是三小姐阿寶……好歹主仆一場,這幾年心中委實挂念她,只是苦于不知道她的下落……從前莫家的人都不在了,也無從打聽……眼下奴婢一家即将離開京城,因此想去看她一眼,”又擡眼看看坐在錦延身側、正津津有味地聽大人說話的樹兒,微微笑道,“小小姐的面龐倒與咱們小姐長得有幾分相像呢。”
莫松見不過短短一瞬間,錦延的神色已是變了幾變,不僅臉色煞白,一杯熱茶傾灑在身上竟然也恍若不知。他想上前去跟他說茶潑灑到身上了,卻又不敢;而那邊廂,梅子自顧自地絮絮叨叨說個不停,還膽敢拿小小姐說笑,怕梅子不小心惹惱錦延,到時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急得抓耳撓腮,卻不敢多嘴阻攔。
錦延沉默良久,方沙啞着嗓子問:“你既然從小兒跟着她,卻又為何離開莫家?”
許多年過去了,梅子面上還是熱了一熱,先長長地嘆一口氣,這才赧然笑道:“此事說起來話長:從前有一年上元節,咱們小姐帶着奴婢與莫松兩個去燈市看燈……本就是偷溜出去的,又逛得晚了,回去時偏小姐突發奇想,非要去那路旁無人問津的破土地廟內拜上一拜,誰料……總之又為此耽誤了許久,回到府中已是大半夜了,老爺大發雷霆,将小姐訓了一通,又抽打了幾下,關了些日子,奴婢與莫松兩個也因此被趕出莫府……”
樹兒忽然擡頭問道:“爹爹你冷麽?”
錦延恍若未聞,樹兒又有些擔憂似的念叨:“爹爹,你在發抖呢。”
錦延獨自在書房內靜坐至夜深,直至書童來催,這才起身,慢慢踱到阿嬌的住處。
阿嬌的住處燈火輝煌,伺候的人卻不見一個,僅阿嬌獨自坐着。
阿嬌一身诰命夫人的盛裝,端坐于太師椅上,見他來了,并未像往常一樣先奉上一杯熱茶,而是挺直了身子不動,偏面上帶笑,問道:“怎麽這麽晚才來?等了你許久。”
錦延在她身旁緩緩落座,擡眼看了看四周,問:“人怎麽都不見了?”
阿嬌笑看他一眼,嘆口氣道:“這等事情,你當我會讓別人來看我的笑話麽?”
二人對坐,沉默良久。
錦延問:“你從何時起知道的?”問完,又自失地笑笑,“自然是從那回我遇着莫松并回來跟你說的時候便知曉了。”
阿嬌微閉雙目,雙手交疊放于胸腹處,長長地呼了幾口氣。錦延看看她的面色,擡手觸了觸她的手心,問了聲:“怎麽了?可是身子不适?”随即抽回了手,二人的手心皆是淋漓冷汗。
阿嬌微啓雙目,伸手過來,反握住他的手,含笑道:“無妨,不過是吞了兩塊金子而已……先前只吞了一塊,你總也不來,心裏煎熬,難過得很,怕死不了,忍不住又吞了一塊。”
錦延才要起身,阿嬌又緊緊抓住他的袖子,笑道:“你不用叫人了,已是遲了……等了你那麽久都不來。”又輕嘆一聲,擡手為他理了理衣襟及肩上的發絲,口中幽怨道,“以為你今兒也不來了,讓我一個人無聲無息地死去呢……如今我想見你一面也不容易了……你有多久沒來了?距上一回來,也快有一個月了罷,還是我生了病才過來的……”
錦延複又坐下,啞聲道:“你……何至于此?”
阿嬌笑着點點頭:“我曉得你會這樣說。這自然都是你的錯。都是你,使我陷入這萬劫不複的境地。你這樣的男子,你這樣的男子……你知道麽?為了你,便是教我碎屍萬段也可以……我有時心中都會慶幸,慶幸莫家遭了這樣一場磨難,才能使得我遇上你……更何況只是在阿寶面前撒兩個謊——”
阿嬌面色酡紅,雙眼發亮,卻是發燒了的模樣,她自己像是沒有發覺,語調愈加狂熱,“我原也不敢奢望過多,便是一生無子無女、便是只能遠遠地看着你與阿寶相親相愛、目中再無他人也不打緊,因為我已經心滿意足,再無他求,我只要能在你心中占個位置、像柔安姐姐一樣遠遠地看着你……我所求的,也不過如此!誰料到,誰料到……若是不相幹的人也就罷了,唯獨阿寶不行!唯獨她不行!我便是即刻死了也不能叫自己的妹妹看到我的笑話,看到我一身的寵愛與榮華竟是偷了她的——”
錦延眸色暗沉,慢慢抽回自己的手,啞聲問:“你撒了兩個什麽謊?”
阿嬌睨他一眼,咯咯輕笑道:“你如今已一清二楚,偏還要來問我,是嫌我還不夠丢臉麽?只是,只怕還有一件事情,你大約還不知道,說起來,我在這件事上卻是對她不起……”
錦延眸色如濃墨如寒潭如堅冰,擱在桌上的拳頭攥了又松,松了又攥,但只盯着她不做聲。
阿嬌笑出眼淚,顧不上擦,喘着粗氣,口中斷斷續續道:“她生樹兒時是難産你是知曉的,只是你怕是不知道,那日你吃醉了酒時,我曾命産婆保小不保大……可惜,終究是她命大,還是活了下來……她雖然活了下來,卻毅然決然地棄樹兒與你而去,連一絲的猶豫也不曾有,想必是保小不保大的那番話被她聽去了,并以為是你的意思……”
阿嬌額上滲出大顆汗珠,停下喘息一陣,面色愈加慘白,卻依然笑道:“自然,我也不是沒錯……但一切的根源都在莫松一家,若不是他露面……若不是他露面!因此我才要找人去殺掉他一家!若不是他一家,我怎麽會将自己逼到嫉殺親妹妹的地步?若不是他一家,我自個兒又怎會落到眼下這個地步?!我錯就錯在那一年,因為自己的婦人之仁,沒有将他一家早些兒殺了——”
錦延面色之白不亞于阿嬌,先是無聲冷笑許久,又将桌上茶壺茶杯“嘩”地一聲統統掃落在地,這才起身踉跄離去。阿嬌伸手去抓他的衣袖,誰料才一起身,便軟軟地撲到在地,再也無力站起身,自然也夠不着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走遠了。
錦延已走得遠了,阿嬌依舊跪伏于地,哀哀哭求:“我唯一不放心的只有我的樹兒,只求你莫要告訴我的樹兒……只求你莫要叫我的樹兒知曉……”
阿寶燒了兩三日,到了第四日上才略略好些,白日裏是好了,夜間卻總要燒上一小會兒,怕桑果知道了擔心,不讓她走,便閉口不說。桑果不許她再去竹林裏轉悠,她只好從早到晚地悶坐,或是看着大文與小武兩個上蹿下跳。桑果與許老四兩個苦勸她養好身子再上路,她死活不依,守着自己收拾好的包袱,不許人碰,又時時催着桑果也快些兒收拾。
晚間,因桑果這幾天連着守在她床頭,已是累得夠嗆,阿寶叫她回去歇息,用了飯,便也早早關門歇息了。睡到下半夜,迷迷糊糊地渴醒,覺得身上微微發燙,想來又到了她夜裏慣常發燒的時辰。
她早已習慣,便伸手去摸索睡前備好的茶壺茶杯,茶杯未摸着,卻有一只手将她的胳膊接住,重新塞回到被子裏,随即有人将她輕輕扶起,擁在懷中,轉眼又有一杯溫水送至唇邊,阿寶閉着眼,張口喝了,喝了幾口,又有一粒藥丸被放入她口中,藥丸氣味芬芳,只是有些微微的苦,阿寶皺起眉頭,想要将藥丸吐出,只是半睡半醒之間,沒有什麽力氣,正巧溫水又送到唇邊,于是又張口迷迷糊糊地喝了,藥丸也随之咽下。
阿寶心裏記挂着明日上路一事,怕桑果見她發燒又要死活阻攔,遂強打精神,沙着嗓子,閉着眼睛斷斷續續地叮囑她道:“叫你不要來,我早已習慣了,又死不了……你早些兒回去歇着,明日還要早起上路,不管你怎麽說,我明日定是要走的……”雖如此交代了桑果一番,卻又隐約覺得這人大約不是桑果,因為這人的胸膛寬闊,手掌也比桑果大了許多,兼之這人身上有淡淡的藥香味兒,與桑果自是大大的不同,但卻又極其熟悉,極像從前極為熟悉的某個人。
但阿寶沒睡醒時總是迷糊,腦子轉不大動,又時隔許久,因此始終想不起來這個有些熟悉的人是誰,但心裏卻也并不害怕,只覺得莫名心安與懷念,于是重又阖上雙目。
那人将她放好,輕輕地嘆了口氣,又慢慢将她披散在枕上、因發熱出汗黏在額上的發絲一縷一縷地理順。
阿寶懵懵懂懂、将睡未睡之際,聽得那個人在耳邊輕嘆道:“傻阿寶,傻阿寶……我錯了這些年……釀下如此大錯……你為何從未與我說起那一年在土地廟中救下那個人……”
阿寶腦中便又模模糊糊地想起從前那一年在土地廟中救下十二郎的事情來。那十二郎,他滿面血污,目露兇狠殺意,卻又同她說:救命之恩,定當相報;而她随後被爹爹責打,趕走了她的梅子,禁了她許久的足。
這一切,雖然不是因為他,但論起來,卻還是因為他。
她從前落難時還時常想起這事,盼着哪一天十二郎能騎着高頭大馬,手持寶劍出現在她面前,向她伸出雙手,來解救她于水深火熱之中,可惜他久久未至,她漸漸地也就忘記了十二郎其人其事。
至于這幾年,更是一次也沒有想起過了。
阿寶腦子雖然轉不動,但被這人一提,不知為何,那一年的往事忽然間就斷斷續續地湧上心頭,鼻尖也不由得酸了一酸,便有淚水從眼角沁出,随即呓語般地嘟囔道:“那個十二郎,他說話不算話……我明明跟他說了我姓莫的……我從前等他來救我,等了許久……他從未來過,他早已忘記自己說過的話啦……十二郎他是個騙子……”
她只覺得困得要命,再也無力思索,向裏翻了個身,抽了抽鼻子,沉沉睡去了。
阿寶因為生怕自己起得晚會耽誤了上路,前一天便叮囑桑果,叫她務必要早早叫醒自己。誰料今日一覺醒來,天已大亮,不知到了什麽時辰。桑果卻并未來叫醒她。阿寶看看窗外的天色,不由得大驚,慌忙掀了被子起身。
一夜無夢,今兒起身便覺着神清氣爽,身子應是好了。
門口有小孩子的嬉笑聲,聽聲音卻不是大文與小武的。栖雲庵已長久未有香客及生人來了,阿寶不覺詫異,心中又氣惱桑果沒早早來叫醒自己,怕是她兩口子故意不讓自己走,于是急忙挽了頭發,擦了把臉,趿了鞋子,一手一個拎着她的兩個小包袱,氣沖沖地開了門出去找桑果興師問罪。
如今已是初秋時節,天不冷不熱。今兒也是風和日麗,門前屋後有鳥兒啾啾,陣陣桂花暗香随山風飄過。
門口一個垂髫女娃兒正在與幾個婢女打扮的半大的女孩子嬉笑奔跑。女娃兒大約四、五歲年紀,頭上胡亂插着幾朵粉色薔薇花,臉龐圓乎乎的,有個喜人的雙下巴,一雙微微上挑的丹鳳眼,身穿淡粉小衣衫,此時正在門前的花叢裏撒歡兒奔來跑去,仿若一團粉色小雲朵。
阿寶趿着鞋子,将包袱放在腳下,單手扶着門,微微笑着,忘了找桑果的事,人已是有些癡了。
那女娃兒奔跑得累了,便到花叢旁的石凳上坐下歇息,立時有人送來手巾擦手,那邊又有人端來一盤荔枝。一個婢女擦了擦手,伸手拿起一顆荔枝,才要去剝果皮,那女娃兒忙道:“我不要你剝,我不要你剝。”
那婢女手快,已然剝下一塊果皮。女娃兒氣嚷道:“我不是說了我自己會剝麽?你非要什麽事都替我做了!”言罷,伸手将那粒荔枝搶過來,又把那婢女剛剛剝下的一塊荔枝皮從盤子裏撿起來,貼回到荔枝上去,自己再小心翼翼地将那塊果皮重新剝下。
阿寶忍俊不禁,“噗嗤”輕聲一笑。那女娃兒聽見笑聲,擡頭便瞧見了倚在門框上的阿寶,先是歪着頭對阿寶上下打量了一番,又蹬蹬蹬地跑到庵堂門口的那株老桂花樹前。
桂花樹下立着一個木簪麻衣的男子。
那男子背對着庵堂,面向山谷,山谷裏的微風吹過,吹起他一身廣袍寬袖,猶如谪仙即将羽化升天。陽光穿過老桂花樹的枝梢之間,灑落在那男子的身上,如同被微風吹動的湖面波紋,讓人看得久了,不由得暈眩,直想跳落進去,沉溺其中。
女娃兒指着阿寶,拉拉那個男子的寬袖,問道:“爹爹,那個人是誰呀?”
那男子回過頭來,含笑俯身,對那女娃兒說道:“樹兒,那個人……她是你的娘親。”
作者有話要說: 周日三更,其中兩篇番外==
今天真的要完結了,日子過得好快====
作者桑超額更新,各位親安利的指标完成了米有哇~~~~
下篇是姜小八的番外《彼時正年少》
快要說再見了,心中好不舍啊,
但是每天發啊刷啊又覺得好浮躁,書啦劇啦都看不下去了,請原諒嚴重精分的作者桑~~~
可是心底又好期待和各位可愛善良的親還有重逢之日,如此只得請各位收藏俺的專欄或下篇文啦
(但是不保證能讓各位親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