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周家樹兒(三)
為首的那個男子瞪大雙眼,喝問:“這裏可是莫家?你男人可是莫松?”
梅子搖頭擺手,指着院門緊鎖的東院道:“姓莫的一家每日天不亮便去西市了,這個時辰,他家裏哪會有人?你去西市找,那裏人都知道的。”又好心問道,“你幾個是誰?可是他家的親戚朋友?若是找不到他,等他家裏有人時我代你跟他講一聲。”
為首的流氣男子将梅子上下打量一通,嘿嘿一笑,并不答話,只向身後兩個人使了個顏色,喝道:“給我利索點!”三個人便齊齊向東院快步靠去。
那個臂膀上紋了青龍的人像是有些憂心道:“若是人在鬧市卻有些不方便辦事。”
為首的那個喝道:“廢話少說!再晚了只怕要壞事!”
梅子進了屋子,莫松一身酒氣正歪在床上,兩個兒子嘻嘻哈哈往身上套新衣裳。梅子一個巴掌将莫松扇醒,道:“大事不好了!咱們快些逃命去罷!”
莫松迷迷糊糊地問:“什麽?”
東院院門“砰”地一聲巨響,卻是大門被人用蠻力踢開的聲音。
許老四看了黃歷,上頭說五日後是黃道吉日,宜訪親拜友,宜出門遠行。恰好有這幾日工夫可以把這山上收拾收拾,理理包袱。阿寶的東西并不多,不過是幾身換洗衣裳,不到半日工夫,便收拾好兩個小小的包袱。一時無事,又找出兩個曬幹的桃核,讓許老四在核上鑽了針鼻大的洞,用編好的紅繩穿了,給大文和小武各戴了一個在手腕上。午間無事,又去竹林裏慧如師父的墳前坐了一會。
晚飯時人還好好的,臨睡前卻發了燒。自己倒了熱茶喝下,出了一身的汗,衣裳全都濕透,只道躺上一躺便會好些,誰料夜裏又魇住了,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
天亮時,阿寶摸摸自己額頭,燒已退了,只是身子還有些發軟無力,膝蓋酸痛。本想多躺躺,又怕桑果擔心,掙紮着起了身。屋子裏沒有鏡子,她便去庵堂後的小溪邊上,臨水照了一照,水面只能看得出兩個眼窩隐約有黑影,卻看不出臉色到底如何。
桑果做好早飯,來喊她去吃,見到她時吓了一跳,驚叫:“怎麽臉色這樣白?!”
阿寶笑:“大約是夜裏受了些涼,并不要緊。”
話這樣說,人還是撐不住,胡亂吃了幾口飯便忙回房歇息了。傍晚時分,又起了燒。這燒怪得很,一會兒起,一會兒退。桑果不敢離她左右,又叫許老四下山請了大夫上來。
大夫號脈時,阿寶把許老四喊到屋子內,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許老四嗫嚅道:“我下山請了大夫便急忙回來了,并未敢四處亂跑。”
阿寶這才放了心,重新躺倒在床。
桑果熬藥時念叨:“只怕是慧如師父舍不得你,叫你留下呢。”
阿寶默然無語,喝了藥,躺了許久,忽然又道:“我後日必定是要走的。”
樹兒被罰在書房內練字,她爹爹在一旁拿了塊軟布擦劍。字才寫了幾個,樹兒便伸着懶腰,問道:“爹爹,你書房裏有什麽吃的東西沒有?”
她爹爹一瞪眼,她吓了一跳,忙又低頭練字,假裝自己沒有說過話。
今兒夫子授課時,她在書本上畫夫子的頭像,且把夫子畫成了四不像,怕人家看不出是夫子,還工工整整地在頭像旁的空白處提了“夫子”二字。夫子發覺,氣得直跺腳,罰她面壁不算,還一狀告到她爹爹那裏。
她覺得很委屈,她這樣做又不是沒有緣由的,因為她今兒在夫子授課時想了一會兒心事,以至于走了神,不知不覺地在書上畫了夫子的頭像,既然作了畫,若不提上名字,就像是吃了油條沒喝豆漿,買了臭豆腐卻忘了要辣醬,她周樹兒才不做這樣半吊子的事。
簡而言之,并不是她有意在夫子授課時搗亂來着。
至于她為何想心事,這話要從今兒晌午說起。
今兒晌午,她帶着毛球在園子裏玩兒,她與毛球你追我趕,捉捉蝴蝶,逮逮鳥兒,不知不覺就跑得遠了,後面跟着的人也來不及追趕。
等一人一狗回過神來時,已然站在園子西北角的一個小小的、頗為破舊的小院子前了。這裏與爹爹母親住的地方相距甚遠,她從來沒來過,竟然不知道自家府中竟然還有這樣一個地方。
毛球忽然發了狂似的,前爪豎起,扒着院門狂吠不已。院門本上了鎖,但門鎖早已生了鏽,沒出幾下,門即被毛球撲開,朽壞了的門鎖掉到地上,院門閃開一條小小的縫。樹兒輕輕推開院門,院門發出年代久遠的的“吱呀”聲。
毛球進了院門撒開腿沿着院子跑了兩圈,之後便蹲踞于天井裏的葡萄架下東看看西瞧瞧,喉嚨裏發出滿意的呼嚕聲。
葡萄架上的葡萄枝葉繁茂,結了一串串的紫葡萄,葡萄熟得正好,看着甚為誘人。樹兒踩了一個破舊的躺椅,伸長了手揪下兩串,想要找水洗洗再吃,于是一路找到了後院的一方古井。古井沿上爬滿了自生自滅的黃瓜藤蔓,因為沒人搭黃瓜架子,枝蔓爬了一地,最後終于攀到古井沿上。老黃瓜倒是結了不少,因為是鋪在地上長大的,都是上面一半青綠,下面一半黃白。
她趴着井沿往下看有沒有水,毛球也跑過來往裏探頭。忽然間爹爹就心急火燎、滿面擔憂狂躁地找了過來。
爹爹面色煞白,一把将她抄起來,夾在腋下往外走。爹爹腳步微微踉跄,腳下踩碎了好幾個老黃瓜,絆到了好幾根黃瓜藤蔓,但爹爹似乎沒有發覺。
爹爹倒沒有打她,只是語無倫次地把她兇了一頓,說她要是再敢一個人跑開,再敢獨自一人跑到有水的地方玩兒的話,便要罰站面壁打手心再罰抄字雲雲。兇完了,把她拎到院外,交給小果子等一堆人,再揮手令衆人退下。
之後爹爹卻沒有離開,而是獨自站在院門口茫茫然地環顧四周,後來又望着門口的那個名為渡月亭的小亭子怔怔不語,仿佛亭子裏有個什麽人坐着,而爹爹遠遠地與坐着的那個人遙遙相望似的。
此時,爹爹的面上浮現出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神情來。
彼時她還小,不明白爹爹臉上的那種神情叫做悲傷與落寞。
她猜度這一回大約是因為自己趴在井口把爹爹吓壞了,所以爹爹才不高興,她想回去悄悄地給爹爹賠個罪,撒個嬌,央告爹爹不要不高興。于是她又掙脫小果子等人,蹑手蹑腳地溜回了小院子的門口。爹爹已進了院內,把院門也掩上了,她便撅着屁股,扒着院門的縫往裏看。
爹爹坐在葡萄架下的那個破舊的躺椅上,身子微微前傾,臉埋在手掌中,看不清神色如何。毛球則蹲坐在爹爹的腳下,喉嚨裏呼嚕着,對葡萄架上的家雀兒怪親熱地輕聲吠叫,又用腦袋輕輕地蹭爹爹的腿。
爹爹臉埋在手掌中,坐在葡萄架下久久不動。
爹爹的這個舉動,也是她從前從未曾看到過的。
樹兒覺得這時的爹爹好生奇怪。于是她猜度大約大人們多多少少都會有些令人覺着奇怪的地方。
譬如爹爹。譬如柔華姨母。譬如母親阿嬌。
母親獨自一人時會叽裏咕嚕地自言自語,語速飛快,而且說話時會眼睛發亮,面頰通紅。她因為人小,像一陣小旋風似的旋來旋去,去哪裏都無需人來通報,因此撞見過好幾回母親一個人自言自語。她一句也沒有聽懂過母親說的是什麽,但是心裏卻隐隐覺得母親這個時候的神情有些可怖又有些可憐。
爹爹則恰好相反,整日裏沉默寡言,一天到晚也說不了幾句話。她有時嫌悶,便怪嫌棄地問爹爹為何話這般少。她記得爹爹回答她時倒說了老長的一句話。
爹爹說:“因為爹爹本來就不愛說話……加之從前認識了一個話多又愛吵鬧的人,大約是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不小心把一輩子的話都說光了。”
她聽得似懂非懂,心裏想要問問那個話多又愛吵鬧的人是誰,誰料轉眼卻又忘了問。
爹爹身上讓人覺着奇怪的地方還不止這些。再譬如,有時候她犯了錯,拉了爹爹的袖子撒嬌、把眼淚鼻涕抹在爹爹的袖子上時,爹爹會莫名地看着她出神,久久地靜默,此時爹爹的目光必然是溫柔無比的;或是常常與她正說着話時,忽然瞥見一旁毛球跑過,也會驀然頓住,目光追随着毛球而動,随後神色則會變得不可捉摸,喜怒難辨,待回過神來後又會問她:“适才我說到哪裏了?”
總而言之,這回是因為她惹得夫子生了氣,因此她爹爹便罰她在書房內練大字,怕旁人管不住她,又親自在旁邊看着。
樹兒又勉強寫了兩個字,便伏在書桌上淌着口水睡着了。錦延苦笑,将她抱起來,放到裏間的榻上,小心地為她蓋好薄被,理了理她額上的亂發,又擦去她臉上口水的痕跡。
樹兒才睡下不久,長安便來複命。錦延笑問:“這回他沒吓跑吧?”
長安躬身笑:“這回也跑了,不過已在城門口找到了,屬下把他一家帶回府裏了。”
“哦?”錦延悶笑了兩聲,又點頭贊許道,“這莫松如此謹慎,倒是個難得的人才。”
長安也笑道:“這回倒有趣得很……屬下帶人送銀子前往莫松家時,莫松一家都不在,卻正好遇着三個甚是兇惡的男子正在在他家裏東翻西找,屬下覺着奇怪,便命人捆了也帶回府內了。這三人之中,為首的那個卻是夫人的表兄,從前的武姨母的侄兒,名叫武大壯……”
錦延坐直了身子,屈指叩了叩書桌,吩咐道:“把人都帶上來。”
不一時,莫松一家四口及武大壯等三人俱被帶入書房,武大壯三人在前,莫松夫婦在後,七個人跪成了兩排。
莫松一家本已逃到城門口,卻又被捉到将軍府,這一路着實受了好些驚吓,難免要胡思亂想,原本猜想這回必然要死于周将軍之手了,一家人抱頭痛哭了許久,及至見了被捆住的武大壯三人,卻又糊塗了。
被捆的三人進了書房便抖個不住。為首的武大壯膝行兩步,擠了滿臉的笑,道:“周将軍!妹夫!小的是阿嬌的表兄!小的并非惡人,請聽小的一言!”
錦延擡頭掃他一眼,随即伸出手掌,端詳掌心的繭子,口中淡淡道:“你說。”
武大壯道:“小的原本并不認識這姓莫的,是昨夜阿嬌表妹派人來接姑母,說是想姑母,要接她去将軍府小住幾日……又順便帶了些銀子給小的,讓小的帶兩個人去城中找這姓莫的,把他一家從京城裏吓唬走,趕到遠遠的地方去。”
阿嬌本來是要他将莫松一家捉到無人處殺掉滅口,武大壯雖然莽撞,但卻并不傻,是以在錦延面前,将殺人滅口給換成了“恐吓”二字。
錦延蹙眉,思索良久,方才問道:“為何阿嬌要你這樣做?”
武大壯忙道:“小的也不甚清楚,來人只說是阿嬌表妹不想叫從前的熟識之人知曉她從前的那段……那段過往之事而已。”
錦延面現痛心之色,揉了揉眉心,沉吟半響,方說道:“知道了,你們走吧。只是下不為例,若是再被我發覺……”
武大壯撲倒在地,重重磕頭稱謝:“小的不敢!待小的去表妹那裏接了姑母便走……這便回家,這便回家,從此不敢再做歹事!”另外兩個人也如蒙大赦,慌忙磕頭退下。
莫松夫婦兩個聽得雲裏霧裏,似懂非懂。
錦延讓人給他一家端來座椅,又斟酌道:“倒讓你們受驚了,既然阿嬌不願再見從前莫家的人,請安便免了罷……”
莫松夫婦兩個對望一眼,口中稱是。
又有人用托盤端來一堆的銀子。這回莫松沒有即刻收下,而是問:“将軍為何要如此厚待小的?小的從前以為是二小姐看顧……既然不是二小姐,那小的便不敢再收将軍的銀子了。”
錦延不願與他互訴當年落難時的贈襖救命之情,只淡淡笑道:“這卻不是因為阿嬌求我送你銀子……不管怎樣,你收下便是,除了京城以外,你們無論想去哪裏安家落戶,我都會讓人為你購置房屋田産店鋪,你只管安心做你的富家翁即可。”言罷,笑了一笑,又加了一句,“如你所說,我若是想殺你,你一家無論如何都不會活到今時今日,因此今後不必再無謂地擔心這些了。”
莫松又是疑惑,又是慚愧,還要推辭時,梅子拉了拉他的衣襟,他便住了口。夫婦二人給錦延施了禮,帶着兒子轉身退出書房。
梅子堪堪退到書房門口時,聽得裏面有軟軟糯糯的稚嫩童聲喊“爹爹”。梅子知道不大恭敬,還是忍不住駐足回頭去看,只見書房屏風後轉出一個四、五歲的粉□□娃兒。這女娃兒卻是上回見到的。
樹兒在裏間早已被武大壯等人說話聲吵醒,心想爹爹大約是在說正事,便一個人躺在床上數手指頭玩兒,好不容易等說話聲都停了,這才爬下來找爹爹。
梅子呆看了片刻,一時情難自已,不顧莫松來拉扯,三兩步退回書房內,重又斂身行禮,小心恭敬問道:“不知将軍是否知道咱們小姐的下落?”
作者有話要說: 一周的章數,準備周末兩天發完,天天刷後臺,人有點浮躁,幹脆發完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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