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将軍為妻,那時家裏總勸我說武将終不是好歸宿,到現在這許多年,你爹爹待我如初,沒有一天對不住我的時候!我回去不是為了幫他,只不想對不住這夫妻情分!”
夫妻情分?
不得生同時,但求死同穴嗎?
葉央看她娘的眼神就像在看那些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少女,可葉夫人懂的事比她多,現在的做法也不是腦子一熱就決定的。
“你去陪爹爹,那誰陪我?這一路到京城路途遙遠,我該怎麽辦?”葉央試圖勸她娘回心轉意,可扯住葉夫人衣袖的手指卻被一根根撥開。
葉夫人含淚露出極淡的笑容,“有地方官照應,你們會平安回京。阿央,你自幼聰慧,從不叫我操心……你不需要我的看護,就讓做娘的任性一次罷!”
她從懷裏掏出一個玉佩,放在葉央掌心,牢牢扣住,“拿上它去京城。別擔心,娘親在閨閣時比你這小丫頭厲害多了,一對雙刀罕有敵手,等打退了庫支蠻子,我回來向你炫耀在戰場上的英姿。”
話音帶着小小得意,似乎一切都很輕松。
當年葉駿将軍把一整塊美玉分雕成四塊,刻上“北南東西”四個字,卻因小兒子夭折,所以最後一塊玉佩做了改動,正面是“西”,反面卻刻了一個“央”字。
眼下葉央握着這塊玉佩,看着她娘翻身上馬,脊背挺直,随着大祁支援的軍隊飛奔而去,身影漸漸隐沒在黑暗裏,開始思考一個問題。
為什麽明知道是死,還要回去呢?
葉夫人手指的溫度還殘留在她掌心上,被一陣夜風吹冷。葉央呆呆地望着她娘離開的方向,無力地追了幾步,可一片凝重的黑暗裏,除了星點火光,什麽都看不見。
只有不遠處兵戈相擊,戰馬嘶鳴,一聲聲不斷傳入耳中。
在更遠的地方,定城城牆上燃起沖天焰火,葉駿做好了守城的準備,和支援的祁軍準備前後夾擊,誓要把庫支圍困在此。
“大小姐,是不是該走了?”宛娘的淚水和額上的血一起流着,讓茫然的葉央立刻回神。對,她還不能傷感,身邊還有人需要照顧!
老馬累的卧倒在草灘上,怎麽推也爬不起來,小晴芷臉上被草葉割出幾道血痕,仍然睜大眼睛穩穩地站着,“阿央姐姐?”
“趕不上其他人了,沿着小路走,若有人接近就去草灘深處躲藏,到時候不要發出聲音,蹲下就好。”在這樣的夜裏就算庫支打過來,也很難發現草叢裏躲着的人,更沒有那個時間挨處搜索。
宛娘失血失得厲害,腳步虛浮跌跌撞撞,葉央在拉着晴芷奔跑時又不得不拉上一個成人,體力流失很快,速度也不得不慢下來,雙手撐着膝蓋不住喘息。
三人一起,也不知跑了多久,不敢點火照明更不敢回頭張望,只不住往前,直到再也沒力氣跑,也要小步小步挪。
黑暗裏的聲音愈加混亂,烏雲蔽月,紅衣師父至少有一句話說對了,那就是真的要下去。火光明滅中葉央抽空回頭看了一眼,砰砰響個不停的心髒有一剎那停止了跳動!
有一隊人騎着高大戰馬越跑越近,盡管看不清他們身上的軍服,葉央也能感覺出來者不善。大祁的将士不會用彎刀對準百姓,可就是有一道兵刃在微弱火光下反射的寒光,直直映到葉央眼底!
“晴芷,宛娘,快,快躲進草叢,恐怕是庫支人來了!”葉央低聲催促,率先鑽進了半人高的草叢中。
初夏五月正是野草瘋長的時節,現在只能祈禱這草叢夠密夠廣,能讓她們藏身。
慌亂中葉央拉着晴芷的手,在草叢中穿梭時發出沙沙的響動。她心知這樣不好,敵人能從草叢出現動靜的地方判斷出她們的位置,幹脆脫下一只鞋子用力扔向遠處,和晴芷就地蹲了下來。
“噓,不要出聲。”葉央貼在她耳邊道,三人一起用手捂住口鼻,呼吸瞬間被降低到極限,心髒跳動的幅度幾乎能從胸口蹦出來。
只有越來越近的戰馬鼻息和聽不懂的蠻子話在交談。庫支人打仗從來沒什麽戰術謀略,殺,不斷地殺才是他們的本性,有一支從邊緣迂回過來的小隊發現這裏有難民,竟然分神來殺他們!
葉央極力忍耐着不斷騷擾她的蚊蟲和鋒利草葉,睜大雙眼想從縫隙間看出點什麽。
“啊——”
尖叫打破了草灘深處的寂靜,原來這裏并不止隐藏了她們三個人,有人發現庫支逼近,驚懼之下竟然準備逃跑!
真是失算!
人哪裏跑得過戰馬?葉央心裏憤懑,卻仍不敢動作,只聽見馬匹分開草叢發出嘩啦啦的聲音,接着發出尖叫的地方傳來刀刃入肉的悶聲,最後是嘶啞的低笑。
……希望他們能趕緊離開吧。
葉央默默在心裏重複,身邊的宛娘因為體力不支,此時竟蹲不住向前栽倒,也發出好大一聲響,立刻有人循聲沖了過來!
“大小姐,你帶着晴芷快走,別管我!”宛娘的臉是夜色也遮不住的蒼白,她的血還在流着,下一刻就要失去意識一般。
葉央恨恨地咬了咬牙,終究一橫心扯着葉晴芷往更深處跑去。
戰馬高高揚起前蹄的那一幕,葉央永不會忘記,因為與此同時,定城方向冒起的火光,幾乎照亮了半個天空!
……城,城破了?
她不敢去想。
那個高大的庫支人獰笑着下馬,眼睛在葉央和晴芷之間轉來轉去,像在考慮先解決哪一個。
“晴芷,不要怕。”生命最後的幾秒鐘,她開始微笑,“葉家的女兒,不回頭。”
“阿央姐姐,你會寫字,你走!”從來怯怯又沒力氣的葉晴芷在敵人過來時居然使勁推了她一把!葉央踉跄幾步,看着那個小妹妹主動沖向了閃着寒光的刀鋒。
回來!
她想這麽喊,可全身顫抖到發不出一絲聲音。
失去了,在這個世界上擁有的一切都失去了,第二次生命也沒能把握住,她就是沒那個富貴命。
葉央突然想起,她連她爹是什麽模樣,都沒見過。
眼淚終于落下來,混和着今夜的第一場雨,在她臉上怎麽也擦不幹淨。
一片朦胧裏,有個溫暖的人把葉央摟在懷中,輕輕哄着:“跟我走吧。”
☆、新的葉央
水珠斷斷續續地從綠葉上滑落,這場雨在傍晚時分總算停了。紅衣師父看了一眼天色,把簡陋泥屋的窗子關好,不叫一絲風透進來。
“這都快十天了,再這麽下去,餓死你個小丫頭就清淨了!”他重重嘆了口氣,扭頭看床上的小家夥。
關着窗子,屋裏光線并不明亮,他用火石點亮油燈,又撥了撥燈芯,總算能看清點東西了,靠牆的炕上小桌擺着面湯一口沒動,角落裏蜷縮着一個貓崽子一樣細弱的身影。
清瘦的臉頰和衣服一樣髒兮兮的,還沾着血污,問她什麽都不回答,只是無力地睜着一雙死死沉沉的眼睛。
紅衣師父覺得,他背着葉央從亂軍中逃出來的時候,其實背的是具屍體,真正的定國公嫡女早就死了。
“阿央……”他放低聲音,喚了一句。
意料之中的,沒有回答。
葉央眼神放空,像什麽都進不了她的眼,又像沉在一個無法掙脫的夢裏。
大雨澆不滅毀城的大火,隔着老遠也清晰地照亮半個夜空。可葉央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什麽都看不見。她确信自己沒看見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的倒下,也看不見反光寒透人心的刀刃上滴下的血。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沒看見,我睡着了,睡着了!”在微弱的油燈光芒中葉央開始發抖,一翻身用薄被裹住自己,面龐痛苦到扭曲。
她清楚,最痛苦的不是她們都死了,而是她還活着。
為什麽活着!
原來以為最慘的是升職當天後腦勺磕在自家浴缸裏磕死,看來老天仍不打算放過她,仍有無數花樣折磨她!
葉央死死地閉着眼睛,在顫抖中深深呼吸,想要逃避曾經發生的那些事。可有些東西依舊纏繞在她眼底,不願散去。
“葉央……為什麽,你還活着?為什麽,只有你過得那麽好!我不要死,不要……”
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不是餓鬼,是那個圓眼睛白嫩臉頰的小姑娘,曾被她叫過一聲妹妹的。
葉晴芷雙手沾滿鮮血,在地獄裏呼喚她。
“不!”葉央睜着沒有焦距的眼睛,慌張地下床,似乎那一夜追逐的敵人還沒停下,獰笑着離她越來越近。
床尾炕桌上的油燈在慌亂中被打翻,泛着怪味的燈油灑在土炕上,一場大火眼看就要燒起來,可葉央仍未察覺,慌張地想鑽到櫃子裏。
有只手狠狠按滅了即将猛烈的火苗!
“阿央,醒醒。”紅衣師父動作不溫柔也盡量放緩,摸着她柔軟的頭發,“沒事了,聽我的,沒事了。”
葉央依舊沉浸在幻想裏,對外界的一切不聞不問。
師父無法,只好把髒兮兮的被褥丢到一邊,扶起燈盞又添了一些燈油進去,重新點火,坐回葉央身邊,“你還記得嗎,那個庫支人被我殺掉了,他就倒在你面前,記得嗎?你很安全,別怕。”
他的掌心溫熱幹燥,通過頭頂把力量傳給了她,過了許久葉央眼睛裏終于泛出生氣,“……師父?”
還認得人就好。
紅衣師父松了口氣,“還道你吓傻了,我徒弟怎麽這麽膽小,為師正想把你逐出師門呢。”
葉央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沒像從前一樣接話,氣氛一時凝固。
“……是我來晚了,是我對不住你。”師父如今也不穿那身招搖惹眼的紅衣,像普通農舍人家一樣換了件褐色短衣,但氣質很難改變,坐下時下颌微微揚起,有着和葉央類似的高傲。
“情況……怎麽樣?”都過去近十天了,再複雜的事情也應該有了結果。葉央垂着頭,靠牆抱膝坐着,說話時仍然無力。
她沒胃口,也很少喝水,現在看什麽都搖搖晃晃,有時眼前還會一陣發黑。
等她的暈眩感過去後,師父才緩緩道:“雁回長廊六座城池均失守,如今庫支已經打到了雁冢關,朝廷派出的是寧将軍。看情形,庫支似乎無力繼續東進,這裏會比較安定,”他似乎不擔心葉央聽不懂這些事,一一相告。
沒提定城的将士如何,也沒提葉駿将軍和她娘,過了長時間,葉央才哦了一聲,閉上眼睛。
粗陋泥屋的門窗并不結實,縫隙裏隐隐有風吹過來。相比之下,她在定城将軍府的屋子簡直就是豪宅。
在那幾乎沒吃東西的十天裏,葉央睡不着就胡思亂想。先想她從前的朋友,然後是現在認識的人,想過一遍開始在心裏問,為什麽就她非得吃苦。
紅衣師父的頭發束得整整齊齊,不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張揚地披散着,見葉央又開始發呆,很憐惜地摩挲着她的頭頂。
被取笑過的火燒過的發絲,末梢已經不那麽幹枯蜷曲。師父不太會哄人,翻來覆去也就是那麽幾個法子,要麽撫摸葉央腦袋,要麽叫她別亂想,表情生硬動作粗魯,讓被哄的人更加絕望。
“我想回家……”葉央悶聲道,一偏頭躲開他的手,不然再這樣下去就把她摸禿了。
師父猶豫了一下,收回動作,“我不能在京城露面,最近也沒什麽回京的可靠隊伍,讓你自己走,我不放心。”
他以為葉央說的是京城老家。可只有葉央明白,她想回的是那個安全光明的時代,有家人有事業,努力就能加薪,付出就有收獲。而不是現在這樣,呆在荒僻的鄉下等死。
“回不去了,是吧。”葉央自言自語,“不管怎麽樣,都不能離開。努力也好,不努力也好,反正這條命也是撿來的,不如不要了。”
“什麽不要了!”師父驀地擡高聲音呵斥她,又覺得夜深人靜喧嘩不妥,聲音低了幾分,“你還是葉央嗎,怎麽成了這副樣子!”
葉央冷冷地瞪着他,從他上挑的眼尾看到線條堅毅的下颌,斷然道:“我不是!絕望怎麽了,難過怎麽了?認識的人死得一個不剩,生活徹底完蛋,難道只有哈哈大笑才能證明我堅強,證明我是葉家的女兒?”
紅衣師父無話,只好用指尖去挑那燈芯,被灼傷也不覺得痛。
“我們第一次見面,你還記得嗎?”過了片刻他問葉央,沉浸在回憶裏眼眸幽深,“那日天色不好,你非要出關去玩,你爹爹放心不下便派了一隊親兵跟着,結果遇上了流寇。”
葉央的聲音沒有起伏,“不記得。”自己只是個程序員,他說的“那日”,她恐怕在加班寫代碼。
紅衣師父并不介意,繼續說下去:“那時你更小,剛會騎馬就把鞭子甩得呼呼響,站在人群裏永遠是最顯眼的那個,發現流寇擾民後就要差人去捉拿。”
他說的是真正葉府大小姐的事跡,可葉央聽了卻有些感同身受,仿佛那些事是自己做的一般,“……然後呢?”
話一出口她就覺得不妥,當事人是不會問這些的,好在師父并沒有注意到。
“對你來說,那應該算經歷過的第一場惡戰。我原以為你會害怕,可當年半點功夫都不會阿央就在一旁睜大眼睛看着,死死盯着每一個人。”将軍的親兵當然有責任去消滅流寇,可情況危急,全數迎戰,當時那群小夥子誰也沒想起來大小姐還在旁邊呆着,竟被歹徒靠近了去!
“為師心地善良,救你當然義不容辭,可我抱了你要離開的時候,你打掉我的手,說還沒結束。”紅衣師父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你說要一直看着那些親兵,若是誰傷了死了,就要永遠記着他,有朝一日替他報仇。”
想起小葉央篤定的語氣和眼神,他這個大人都暗暗心驚。
現在的孱弱不代表以後會永遠弱下去,她會耐心等到自己有能力的那一天,然後入破囊之錐般出世!
“哪有講別人的故事,還順便誇自己的。”葉央似乎想通了什麽,丢給他一個鄙視的眼神。
紅衣師父恢複不正經的模樣,“我為了讓你盡快成才,教你的東西可是半點沒藏私!為師這還不夠心善?”
葉央敷衍地點點頭,打個呵欠。
“尊師重道,尊師重道啊!”師父滿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搖晃着她的肩膀。
“師父,我不會一直這樣的。”氣氛稍微輕松,葉央閉上眼睛再睜開,一瞬間又回到了從前那個絕不低頭的自己,“難過是難過,可人總不能一輩子守着痛苦過活,是吧。”
紅衣師父點了點頭,“你能想明白便好。”他不指望葉央遭受如此大的挫折後立刻恢複如常,可現在她有了往前走的決心,慢慢總會恢複的。
只要還活着,什麽事都有轉機。
老天并不曾虧待她什麽,否則葉央早就死在自家浴室裏了,這條命是白撿的也要好好珍惜。
以前都是穿越人士的閱歷談吐遠勝過古人,眼下她倒覺得,自己是比不上那個“葉央”的。她沒人家有勇有謀識大體,也沒人家堅強隐忍有抱負。
真是慚愧。
“我不會辜負你。”在心裏葉央默默說給另一個自己聽,決心已定。不能連個小孩子都不如,人生才剛剛開始,她在這裏也能找到重要的事!
身體裏的血液在沸騰,外面夜色還是深沉,可葉央心裏的黑夜已經有了破曉的征兆。
“對了葉央。”師父突然開口。
“什麽?”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葉央的傳統知識儲備量有限,不知道這個“傳道授業”包不包括“傳不成道了就武力威脅”。
因為她師父說:“等身體恢複以後,每天跑十裏路,少一步就等着我抽你吧,看你這幾日沒練功天天躺着,都懶成什麽模樣了!”
……
很久很久以後的現在,葉央終于能面不改色地談起自己初來這裏時經歷的事,鎮定自若地回想兩次死亡和一次新生,也算個合格的穿越人士了。
所以面對商從謹的詢問時,她才能笑着回答:“哦,葉将軍啊,我沒見過他,不過,他是個英雄,還有他的夫人,他的堂侄女,都是英雄。”
☆、心裏美
葉央笑起來的時候滿眼都是明媚,本來現在客船的窗戶都關着,可商從謹還是覺得陽光正好。
“你對葉将軍的評價,倒是……”
“千篇一律對吧。”葉央打斷他,嘴角彎彎的,“可這樣一個人物,配得上如此評價。”
作為女兒,直到葉駿将軍死在定城她都沒見過那個爹一面,記憶裏也沒有父親的影子。想痛苦都不知道該如何痛苦,每一個深夜的夢境裏,她能看見許多人,可葉将軍只是個模糊的影子,遠遠地從城頭墜落。
商從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臉上能同時呈現出這麽多表情,歡喜的悲傷的追悔莫及的,然後沉澱成若無其事的模樣,他無法點破,只好說:“烹茶器具不全可這茶不錯,再喝一些吧。”
葉央又灌了半杯水,心說你別光讓喝茶,倒是給點吃的。
“說起葉将軍,在下倒是有過一面之緣。”袖口邊緣的花紋随着商從謹動作不斷改變,最終停住,看着身旁正坐的葉央。
“是什麽樣子的?”終于有個人能形容一下她爹,葉央也很好奇。
“時日已久,記不大清楚了。”商從謹搖搖頭,盯着她的目光突然淩厲,想從葉央臉上找出什麽痕跡,“不過……我幼時同他的小女兒常常見面。”
什麽!他認得那個自己?
葉央只覺得全身血液往頭上沖去,指尖發涼,掌心裏虛汗冒了一片,不敢直視商從謹的目光。倒黴孩子長得太兇殘,瞪一眼真是要了命。
……不對,她自小長在西疆,商從謹怎麽會見過自己?
氣氛一時凝固,葉央不知該怎麽接話才算合适,客船一路順流而下,還算平穩,她也不能借口暈船回屋休息,不然逃避的痕跡太明顯。
救場的人終于到來!聶侍衛一推門,手裏提了個什麽東西,彙報道:“少爺,你那只兔子……暈船暈的厲害。”
這個理由我還沒用呢!
葉央剛想這麽說,驀地發覺不對。兔子?她沒聽錯吧?
商從謹緊張地好像面對千軍萬馬,急急看向聶侍衛提着的那個籠子。藤條編制的籠子裏有只灰色小兔,耷拉着耳朵趴在一角,有氣無力的。
“兔子也會暈船嗎?”葉央看着聶侍衛把籠子放在他們喝茶的桌上,小灰兔一動不動,圓滾滾的肚子卻有起伏。
商從謹也想湊上前觀察,他剛上前,本來奄奄一息的兔子立刻抽搐幾下,驚恐地把身體蜷縮得更厲害,似乎那錦衣少年比猛獸都可怕,再走近一步,它就活不了了。
原來紅衣師父說有人能用威壓殺人于無形的事,竟然是真的!她要有這麽一張臉,還苦練功夫幹嘛,瞪誰誰死。在葉央相當崇拜的眼神中,天生帶了幾分煞氣的少年垂下眼睫,輕輕嘆了口氣。
“前日在道旁看見你,傷得很重不能行走……是我救的你。”
灰色兔子似乎聽見了他微不可聞的聲音,連躲都不躲了,圓溜溜的眼睛一翻直接暈過去。
葉央離得很近,心道:“說不定那兔子本來想逃,因為周圍出現氣場極其可怕的人,才吓着了呢?”
“聶侍衛,你帶它去船尾吧,喂些青菜,等到水流平緩地方,就劃只小船靠岸,把它放了。”商從謹示意他把籠子拿出去。再和自己共處一室,恐怕灰兔子省的最後一口氣也要散了。
“是。”五大三粗的侍衛懷裏抱着一只軟綿綿的兔子,淡定地走了出去。
葉央無言以對。
錦衣少年……和他的外表很不一樣,是個極其心善的人,但就是沒攤上一張如沐春風的溫柔臉!面容的确玉質金相,甚至還帶着高高在上的倨傲,可就是有股淩厲的殺伐之氣,讓人不敢直視。
商從謹心情很好的時候,別人看着像烏雲遮天;心情一般的時候,別人看着像狂風正勁;心情很差的時候,方圓十米體型比螞蚱大的活物都不敢靠近。
要是他長得粗犷一些呢,還能去當個屠戶,也算物盡其用——連宣傳口號葉央都想好了,就叫“殺豬不用刀”,不過商從謹的皮相實在不适合做這種活兒。
對了,他再長大一些,完全可以被畫成年畫,家家戶戶貼在門前鎮鬼辟邪用,閨閣裏的小姑娘肯定搶着買!
葉央默默思考着大部分人都沒膽子想的話題,越來越投入,越來越投入,不久前的緊張感一掃而空。壓力很大的時候她就會下意識走神,是這兩年才養成的習慣,每次想起定城,都會拼命找些旁的話題給自己分心。
“你累了?”商從謹坐回到固定着的木椅上,側頭對着她。
葉央搖頭,又怕他要繼續剛才的話題,搶先發問:“在東市時,你為什麽要送我銀子?”
“你孤身在外,親人……或許出了事,我既然看見,就不能不幫。你願不願意接受我的好意,那不是別人能決定的。可至少我能保證,自己不會害人。”商從謹回答得很快,這麽短的時間是沒法編出好理由的,他沒說謊,“你今年,還未及笄吧?”
“早就十五了!”葉央斷然道,商從謹懷疑的眼神飄過來,又心虛了幾分,不由自主回答,“……十二歲零十個月。”
并非不懷好意,商從謹是真的心存善念,想幫一個萍水相逢的人或者兔子,估計也不會圖什麽回報,就是沒長助人為樂的臉。
很難讓人親近的少年自嘲道:“只是到底沒能做出什麽。”
“我完全理解你。”葉央說的認真,“那只兔子不該以貌取人,真的。”戾氣太盛怎麽了,還不許人家心裏美?
☆、水賊
晚飯是河裏撈的活魚,加上時令鮮蔬炒了幾碟子。沒想到聶侍衛皮糙肉厚看着壯實,手藝卻精巧得很。葉央被邀同桌進餐,自己就吃掉了半條魚。除了商從謹那看似陰沉實則關切的眼神讓人胃痛以外,一切都好。
一張木桌前兩人對坐,葉央這幾年都是一個人呆的時間多,紅衣師父找了個小山村把她丢下,兩三日才來看一回。商從謹不開口,她也不說話,最後還是錦衣少年憋不住了。
“葉央,入夜之後你就在房裏放心睡下,門窗鎖好,無論聽見什麽動靜,都別出來。”商從謹吃相斯文,把筷子輕輕放下後提醒她。
葉央抹抹嘴巴,點頭笑道:“我可惜命得很。”人家準備充分來剿匪,自己就不湊那個熱鬧了。
說話間聶侍衛來收碗筷,一個侍衛,不但武功不錯,連瑣碎事也能一并料理,真是能者多勞,葉央又問:“你怎麽連個侍女都沒有?”
看商從謹也不像沒錢的,雇船夫出手都是十幾兩,整條船上卻不見半個女子。
“我自雁冢關祭拜故人回京,路途遙遠舟車勞頓,恐苦了她們,日常都有侍衛照料,男人總是比女子禁得住勞累。”商從謹淡淡解釋緣由。
大祁西疆的雁回長廊如今都在庫支手裏,雁冢關從前只是雁回長廊和其他地方的交界,現下卻成了大祁和庫支的交界。
葉央放在桌下的左手抓緊衣服下擺,掩飾着緊張,“祭拜……故人?”
“先定國公一家。”他聲音裏聽不出試探的意味,和剛才無異,“對了,還不知道你此行去京城做什麽?”
“尋親。”與其被動不如主動,葉央緩緩道,“父母都死了,哥哥們在京城,我去投奔他們。”
“天子腳下雖安定卻也要處處留心,若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請不要客氣。”不知道商從謹聽沒聽懂她的話,神色依舊如常,“你要是銀錢困難……”
葉央趕緊打斷他,“我的銀子夠用。”
商從謹卻道:“尋常客棧雖然住得,你孤身一人卻不适合,不如捐些香火錢住進寺裏,反倒安全。”
本朝宗教興盛,佛道共争半邊天下,還有烏斯那邊傳來的拜火教,給處在動蕩環境裏的百姓一絲精神安慰。各種寺廟的門檻也低,只要随意捐些香火錢,不鬧事,就能在寺裏住三五日。
商從謹這個提議很好,葉央暗自記下,心裏卻還在琢磨別的。他到底認識那個葉央嗎?還是只為了顯得他人脈廣才故意這麽說?
直到睡前葉央還在考慮這個問題,怔怔地盯着桌上的蠟燭。客船裏的大部分東西都是固定的,包括燭臺,以防船身顫動時蠟燭掉落而失火。
這艘客船總共十個房間,下層六個,上層四個,船頭船尾雕龍畫鳳,一看就是富商家用的東西。葉央卻很清楚,現在這艘船早就成了引來水賊的誘餌,商從謹讓她住在二層最靠裏的屋子,安全得很。
“希望水賊今夜就來吧。”臨睡前她吹滅了蠟燭,推開窗子看了看外頭黑沉沉的水面,行進速度比白天慢了些,卻依舊快過騎馬。
葉央能感覺出周圍的房間裏有不少人,那股隐隐的殺氣讓她從進屋起就汗毛直立。要是水賊晚一天來,那些人就要多藏一天,太辛苦了。
紅衣師父把葉央教的極好,全身本領傾囊相授——不過他和當年的葉駿将軍犯了同一個毛病,師父教功夫,親爹教兵法,都忽略了文化素養和思想道德的建設,幸好葉央沒長歪。
懷着對不法之徒到來的強烈渴望,葉央裹緊薄被,側身背靠船壁沉沉睡去。
睡了約莫兩三個時辰,船身突然晃動不止,幅度不大但她甚是警覺,立刻翻身而起。
——有人摸上船了!
葉央攏了攏睡得松散的頭發,系好腰帶,神經緊繃起來。商從謹要她在房間裏安睡,可自從定城那一夜後葉央有點風吹草動都會醒來。
瞧瞧把窗子推開一條縫兒,夜風送來濕潤水汽,遠處黑乎乎一片,天上無星無月,也不知是不是好事。
葉央伏在地板上屏息聽了許久,那些人似乎到了客船的底層,打鬥聲持續了很短的時間,立刻傳來重物倒地的悶聲。
就在此時,外頭突然火光沖天,似是無數小船點着火把将商從謹的三艘船團團圍住!葉央從地上爬起來,使勁推開窗子——果然,水賊來了!
水賊頭子是哪個葉央分辨不出,正細看時,旁邊的兩艘貨船裏突然殺出不少人,和陸續上船的水賊纏鬥在一塊兒,亂影閃動之間,有些人掉進水裏。空氣裏漸漸彌漫着一股血腥氣,混合着慘叫聲及兵刃相擊的清脆碰撞。
水賊生性兇殘奸詐,肯定會首先對客船下手,故而商從謹把功夫最好的手下布置在了客船上,一左一右随行的兩艘貨船上,則大多是弓箭手。
——可惜今夜星月俱無,黑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讓弓箭手們難以瞄準,只能借着水賊火把照明的光。
厮殺聲還在持續,葉央本以為那些賊人不過是烏合之衆,可她掃了幾眼,在一扇窗裏看見的粗略估計也得有百餘人,暗暗吃了一驚。更讓她震驚的是,商從謹的那些手下,全部身着軍服!
錯不了,進退之間訓練有素,絕對是大祁的将士,難怪能信心滿滿地說來剿匪!
難道這人是朝廷派來的?
本地官府無力解決這些水賊,朝廷派兵是常有的事,可怎麽會派個少年來?
葉央皺眉思索,門外突然傳來一個重重的腳步聲,嘴裏不住呼喊着什麽,仔細一聽,居然是那個掌舵的中年漢子!
她也顧不得許多,只怕那漢子随意亂走遇上危險,于是開門出去,叫住了他。
“姑娘,你看!是水賊,是水賊呀!”中年漢子慌亂地指指腳下,急的臉龐漲紅。
葉央敷衍地點頭,“你不是早就知道這段河道有賊人出沒嗎?”
“水賊,是水賊呀!”漢子仍不住重複,撒開腿就往要往樓下跑去,“再不跑,咱們這條小命就交代啦!”
怎麽遇到危險時一個兩個都想着先跑?葉央非常疑惑,明明此時躲在客船三層的房間裏就很安全了。船只并不比小樓容易攀爬,那些賊人想要到這兒,只能一層層殺上來。
葉央畢竟年歲不大,拉不住掌船出身的中年漢子,被他強拖了幾步也來了脾氣,右手五指作刀劈在他頸側,中年漢子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睡一覺吧,醒了什麽事兒都沒有。”葉央這麽說着,也打算回房接着休息,就是環境吵鬧了點,忍忍吧。
轉身的瞬間,商從謹自樓下走上來,還是白天那身月白繡銀線的華服,看着暈倒在旁邊的中年漢子,又看看葉央,帶着歉意道:“叨擾姑娘了。”
“沒事,明兒見。”葉央毫不在意。
明明外頭就是将士和水賊的拼殺現場,他們二人的對話卻比晚飯時還輕松,把喊殺聲當成了背景樂,誰也不放在心上。
“少爺,少爺!”聶侍衛匆匆沖上來,臉色驚惶,像是遇到了什麽大事一般,“不好了,賊人在船底鑿了個洞,河水灌将進來,請速去乘舢板離開!”
看來,今夜哪怕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