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盡上風,也很難一帆風順。

“只鑿了一個洞,就不能補補嗎?”三更半夜還不能睡覺,葉央很郁悶。

聶侍衛露出不好意思地表情,“屬下們……沒一個會補船的。”說着拿眼去看那暈倒的中年漢子,整艘船上唯一可能會補船的人被葉央敲暈了。

“帶上他,我們走罷。”商從謹示意聶侍衛背上中年漢子,一同離開。

葉央慚愧地跟在後頭。

舢板是種只能乘坐兩三人的小船,一般大船上都會備那麽一艘,以備不時之需。葉央幾人繞開前方激烈的厮殺現場,早就有人放下舢板,等着他們上船。

商從謹側身讓開通道,讓葉央先下去。現在不是謙讓的時候,她立刻擰身跳到舢板上,小船只發出極輕微的晃動,聶侍衛看了,心裏不由暗嘆一聲好功夫。

相比之下,商從謹一跳到舢板,船身晃動得就很厲害。葉央正想開口笑他幾句,驀地發現不對!

這舢板,不是因為商從謹下來才晃動的!

一只粗糙的手從河裏伸出來,抓住葉央的腳腕,來人全身黑衣,露出一個濕漉漉的腦袋,嘴裏不幹不淨地叫罵:“小崽子,可苦了爺爺我了!兄弟們,來呀,這兒有個細皮嫩肉的公子哥兒,定是這家的小主人!”

接二連三的,水裏冒出賊人的腦袋,初夏夜裏水溫偏冷可他們并不畏懼,快速向這邊游來!

被人抓住的情景,讓葉央依稀間想起兩年前那一幕。心沒來由地緊張起來,仿佛下一刻,晴芷的慘狀又會出現!

不,不要死。

葉央立刻掙脫被抓住的左腳,見掙紮不動,又蹲下攻擊那賊人的眼睛,動作快似閃電。聶侍衛也放下昏迷的中年漢子,與水賊打鬥。

白羽箭一支接一支地向這邊射來,水賊但凡敢露頭的,都不免吃了一箭。舢板在打鬥中晃動幅度愈來愈大,竟翻了過去!

葉央腳下一空失去平衡,緊接着落入水中,被迫灌了口帶着腥氣的河水,浮在水面上不住咳嗽。她前世水性不錯,肯定淹不死。

“呼……”舢板翻覆時商從謹也在上面,此時跟她一起掉進河裏,勉強露出頭來大口呼吸,眼睫上還挂着水珠,映襯着隐約的火光,問葉央,“你會凫水嗎?”

“會啊。”葉央馬上回道。

“……我不會。”話音未落,商從謹便向下沉去,只波動的河面上冒出一陣水泡。

葉央趕忙伸手去拖他。連個狗刨都不會,太丢人了吧。不過都這時候還先問她會不會水,這人是真傻還是假傻?

☆、退敵

在水裏拉扯商從謹時不覺得有什麽,畢竟水中浮力大,可除非葉央天生神力,很難把比她高的人拽到船上來。

拉扯間中年漢子被厮殺叫喊聲驚醒,本來葉央敲他那下不算重,昏倒現在也該醒來,可醒來後漢子立刻大呼小叫,吵得人頭疼。解決完水賊的聶侍衛訓斥他一頓,找了個人帶他去客船底層補洞,一回頭,自家少爺還在河裏泡着,商從謹被拽上來之前連嗆了幾口水,不住咳嗽。

葉央緊接着爬到船上,此時船身已經出現微微傾斜,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修補好。

少年全身濕透,額發濕漉漉地遮住眼睛,看上去沒平時那麽難以接近,咳得臉頰微紅。葉央擰了幾把衣服上的水,過去輕輕拍着他的後背。

“不、不要緊……”商從謹連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一只手無力地指着河面。

此時大批水賊仍在接近,聶侍衛和衆将士分-身乏術,除葉央外竟沒一個人能顧上少爺,他們都清楚商從謹的性子,與其慌慌張張因為他而在此戰失利,不如一舉拿下賊人!

葉央習武時很用功,每次想起定城的事睡不着就去院子裏抻腿打拳,手勁兒實在和“輕輕”沾不上邊,努力了一陣無果,索性不照顧他了。

商從謹的指尖仍直直的向着河面,葉央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提氣喊道:“倒火油!往河裏倒火油——”

水賊現在也學聰明了,知道自己打着的火把無異于活靶子,今夜無星無月,只要熄滅光亮,商從謹的弓箭手就很難瞄準,他們若是先點了火,就等于把自己暴露在水賊眼下。

可商從謹的法子很妙!往河裏倒上一些火油再點燃,油浮水上,不僅難熄滅,還徹底上水賊沒了藏身之處。他們的三艘大船已經在河中行進了一天,船表面早就浸透水汽,自是不怕火燒,比水賊奇襲用的小舢板安全許多。

聽到夜空裏女孩中氣十足的聲音這麽一喊,殘餘的水賊也慌了神智,更別提落入水中的了。葉央還很壞心眼地補充道:“若火油往我們這邊飄過來,用浸透了水的船槳撥開便是,若有敢冒頭的,一箭射死!”

雖然三艘船上沒備多少火油,但做菜用的葷油和豆油卻不少,沿着船灑下一圈,一個火星就能燒出一片!

浮在水上的烈火随着夜風搖曳,遠遠近近燒出一片來,照亮半邊河面,盡數映在葉央漆黑的眸子裏,混着勝券在握的殺伐聲和心髒咚咚敲出的鼓點,有種奇異的美感。

——當商從謹咳盡了嗆入的水後,将士們已經解決了全部水賊,活口綁起來留着天明時送交當地官府,剩下的也要撈一撈,免得白天吓着過路的漁人商隊。

“我們不光管殺,還管埋。”葉央跟着跑前跑後地忙,心情好了語氣也輕松,從客船的房間裏拿出傷藥分給大家。還是粗布衣裳好,濕透了也看不出什麽,她如果穿的是一襲絲綢白衣,恐怕現在早就得回房間裏躲着了。

三艘船上能用的照明都用上了,四處插着火把,用來清點傷員,查看傷勢。聶侍衛左臂上有道口子,是被自己人的流矢割破的。葉央送藥時還聽他在訓一個腰間挂着箭囊的毛頭小子,說他眼神兒也太差了,忍不住微微一笑。

“謝過葉姑娘。”見來人是她,站在船舷附近的聶侍衛打招呼,拿着金瘡藥就往手臂上灑,那毛頭小子也拿着幹淨的白布替他裹傷。

“你家少爺回房換衣服,留話說白日論功行賞,受傷的依傷情程度多給些銀子。”葉央也很納悶,為什麽商從謹要她傳話,莫不是水性不如她所以不好意思露面?臨走時她又補充,“對了還有,将剩餘賊人送去官府後,賞銀給大家分,記得給那幫忙補船的中年漢子留一份。”

不稱職的屬下聶侍衛一拍船舷,急道:“哎呀,把少爺忘了!”

葉央噗的笑出聲,聶侍衛等着同伴幫他包紮好傷口,閑時與葉央搭話:“葉姑娘倒是膽子大得很,我看你剛剛連屍首都敢碰,叫老聶吃了一驚!”

“死人……嗎?”葉央微微翹起嘴角,表情登時暗淡下來。

聶侍衛似乎察覺到了這點,想起商從謹吩咐過的內容,立刻轉移話題:“葉姑娘趕緊回房更衣吧,夜深露重,侵了寒氣可不好。”

“放心,我身體健康得很!”一瞬間葉央聲音又恢複清脆,往客船內走去時這麽回答。

河面上殘留的油脂明明滅滅,終是燃盡了。或許此地少了賊人作祟,風水一下子好起來,後半夜星子在雲層中露臉,映入水中,雕龍畫鳳的客船仿佛在星河中漂流,搖搖曳曳,悠悠閑閑。

葉央是船裏唯一不悠閑的——天快亮時她覺得身體發冷,一摸臉頰卻滾燙,更是止不住地咳嗽。

“是受寒了。”客船第三層最靠裏的房間內,商從謹坐在桌邊,關切地看着蓋了兩床被子縮成一團的葉央,“昨夜睡下之前,可曾……咳,及時換了幹衣服?”

“一回去就換了,然後就睡了。”葉央半靠在床頭,說話時聲音虛弱還輕輕顫抖。

商從謹又問:“沒擦頭發?”

“……忘了。”

這麽一問一答之後陷入沉默,過了片刻葉央忍不住道:“我身體一向很好,至少兩年沒生過病。”

“老聶倒聽說,有些人平時康健得很,可一害起病來卻很難好。”端來姜湯進屋的聶侍衛插了句話。

商從謹眼睛一斜,聶侍衛縮起脖子低頭道:“屬下失言。”

“不礙事,我睡一覺,發發汗就好了。”葉央從被子裏伸出一只手捧着碗,把姜湯一飲而盡。她對感冒最大的概念是吃點感康或者白加黑什麽的,在古代治病的标配卻是姜湯被褥和睡眠。

商從謹皺眉想了想,道:“靠岸後多停留半日,請個大夫來吧。”

“別,還是早點到京城的好。”葉央更想找到那群壓根兒沒見過面的哥哥們,趕忙拒絕,“我沒事,現在只是力氣不夠,精神卻很足。”

聶侍衛上前接過空碗,又退到一邊,幫着商從謹勸她:“葉姑娘,船馬上就要行進渭河,那時速度會更快,哪怕停留半日也耽誤不了什麽。倒是你身子始終不好,怕吃不消接下來的浪頭起伏颠簸。”

葉央想想,也是這麽個道理,勉強點頭同意。

商從謹露出個滿意的表情,對聶侍衛道:“去請個大夫來吧。”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縮在角落昏昏欲睡的葉央猛地驚醒,屋裏多了個慈眉善目的老大夫,頭發胡須都花白,看着就靠譜。

老大夫又是把脈又是看舌頭,在葉央的強烈要求下不針灸不艾熏只開藥,寫了張輕飄飄的藥方就走了。一船的将士客串了回丫鬟,在廚房熬起湯藥來,由聶侍衛送到三層。

“葉姑娘請。”在聶侍衛殷切的目光下,葉央扶額,始終不願意接過這碗黑乎乎的湯藥。

……還是感康和白加黑比較好!

“怎麽沒買些腌漬的梅子和饴糖?”商從謹一挑眉,停在船頂上的一只水鳥似有所感,吓得拍翅飛走。

看聶侍衛連藥碗都差點沒端住,葉央心一橫接過來,送到嘴邊,咕咚咚一口氣灌了下去,面不改色地亮出空碗給他們看。

不就是難聞了點嘛,她什麽沒見識過?幹了這碗中藥湯,來生還做葉家人!

☆、青梅早逝

一滴黑褐色的液體順着碗沿慢慢滑下,葉央在聶侍衛佩服的表情和商從謹始終看不出是什麽的表情中一抹嘴巴,差點把藥吐出來。

聶侍衛知道自家少爺的表情也是佩服的意思,因為商從謹從前也不喜歡吃苦藥,可惜他周身不自覺的壓迫氣勢,每每用眼神傳達“這藥好苦拿顆糖來”的時候,給別人的印象總是“這藥有毒快把熬藥的人推出去砍了”。

“感覺好多了。”葉央語氣相當誠懇,生怕他們再端出第二碗來。苦澀味太重,到現在舌頭還是麻的,說話不太利索。

商從謹略一颔首,低聲道:“那就不打擾你休息了。”

他對葉央親近了許多,從稱呼上就能看出來,不像之前那麽客氣。葉央也不見外,懶散地歪着,論外表年齡她還未及笄,可以不用把頭發梳起來,平日随意紮一紮,哪怕當着商從謹的面,也是披散的居多。

除了稱呼以外,商從謹時刻都規規矩矩,衣飾整潔,今兒換了身交領玄色胡服,利索得像要來刺殺葉央,不如之前那身月白的遮掩戾氣。

“少爺,請。”聶侍衛站在門外,讓他先通過後對葉央一躬身,小心地關好屋門。

葉央還在咂摸中藥的苦味,随意點點頭,餘光瞥到商從謹的背影。

少年腰背筆直,走路時步伐優雅……這都不是重點,他那件衣服的後背上,用絲線繡了一條龍。

金龍!

葉央心裏咯噔一聲。

湯藥裏應該添了安神的成分,她翻身躺下,越來越迷糊,還沒想清楚就沉沉睡去。

摧殘人味蕾的味道還殘留在舌尖,葉央卻越睡越踏實。她沒有折磨自己的愛好,哪怕從前日日卯時就起床舞刀弄槍到一身傷也不覺得苦,甚至在這兩年,葉央倒覺得比上輩子還輕松些。

有的人對自己好的方式,是順遂心意,覺得藥苦就不吃,覺得肉好就多吃。而葉央對自己好的方式,是每天破曉就醒來,能學到更多的充實感。她上輩子不是幸運兒,但可以肯定,用努力就能換取想要的東西。

——為了盡早恢複健康,她極其讨厭藥味也會強迫自己喝下去,沒什麽胃口吃東西,也拿着湯匙一勺勺地往嘴裏塞粥。

這粥是用魚肉糜和白米熬成的,配了些精致小菜,清淡營養,味道還不錯。從渭水進黃河之前要多補充些物資,熱鬧的碼頭除了來往漁夫,也有駕着小船在河中穿梭,專門賣給大客船補給的小商販,那些蔬菜就是這樣一筐筐運上來的。

又吃了一回藥,葉央已經不再發抖,只是仍有些咳嗽,外加高燒不退,精神也恍惚。為了降溫,在聶侍衛來收碗筷時,葉央叫住他,要了一壇酒。

“酒?”聶侍衛疑惑,收拾碗筷的動作頓住。

葉央臉頰燒的通紅,點頭道:“烈酒最好,再多拿幾條帕子。”用濕帕子搭在額頭上退熱已經不管用了,還是酒精好一些。只是古代釀造方法有限,普遍的酒都在十五度左右,也不知找不找得到烈酒。

聶侍衛想了想,回答:“船上應該還有些高粱酒,葉姑娘,應該可以吧?”

用蒸餾法釀造的高粱酒大約四十度,勉強可以。葉央點頭,面朝裏躺在床上,等他把酒拿來。

聶侍衛端着碗筷去了廚房,放下東西後徑直走到商從謹的屋門前,輕輕敲了敲,得到允許後才推門進去。

“少爺,葉姑娘真是好胃口,魚糜粥和藥都吃了,這也太不像病人!”聶侍衛還以為葉央會耍小女孩脾氣,病怏怏的什麽也不碰,忍不住和商從謹誇贊。

商從謹的屋子比葉央還簡單些,此時他正坐在靠窗的圓凳上,望着窗外出神,眼鋒依舊淩厲。金烏西墜,河面上紅色的波光粼粼,遠處已有船家陸續收網回家,悠長的漁歌響起,也有離得近的人疑惑地自言自語:“奇怪了,怎麽老漢剛剛撒了兩次網,連只蝦都沒撈上來?”

……當然是被商從謹吓跑了。

“能吃下東西,并不一定有胃口。”他淡淡開口,目光從窗外收回來,後背上那只刺繡的金龍映着陽光分外耀眼。

聶侍衛又道:“葉姑娘似是發燒得厲害,說要壇烈酒,想來是退熱用的。烈酒總是比清水好使些。”

“她自己還病着,去做這些怕是不方便。”商從謹靜默片刻,微微皺眉。

聶侍衛猶豫道:“要不……屬下去幫着……”

“畢竟男女有別。”商從謹一句話否定了他的提議,“船上只有我和她年歲相仿,還是我去吧。”說着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原本恭謹低頭立在一旁的聶侍衛,語氣突然焦急起來,雖不敢阻攔卻連連勸道:“少爺,這……這!殿下,使不得呀!”

“你叫我什麽?”商從謹停住腳步,神色不悅。

聶侍衛撲通一聲跪在他身側,不再勸阻,可态度很堅決。

就算外表再怎麽讓人難以接近,商從謹卻不是硬心腸的人,嘆了口氣,聲音很輕:“聶侍衛,你跟我也許多年了。”

“是。”聶侍衛咬牙點頭。

“每年快到三月廿九,父皇總是把我趕出宮去,說我是煞星,不願在那天見我。”商從謹坐回到圓凳上,手無力地扶着桌子,露出回憶的神情,眼睫顫抖,“你還記不記得,那年先定國公攜家眷自西疆回京探親,連着小女兒也帶回來了。我記得……那是她第一次到京城,看什麽都覺得新奇,就帶她四處玩耍,臨走時她說,若我明年三月在宮裏也呆不下去,就去西疆找她。”

聶侍衛依稀記得那年商從謹的笑臉,垂下頭,一言不發。

“可惜現在我終于有能力走到那麽遠的地方,西疆已經沒有她了。那年在京城大小宴會,她什麽都強我一頭,兵法謀略名人傳記也讀的比我多,連死都比我先死一步!”商從謹苦笑起來,“船上的葉姑娘不是她,但……就讓我把葉姑娘當成她一次罷。”

☆、回京之路

客船的房間裏能放的東西有限,葉央屋裏不過一張靠船壁的床,一張桌子和兩個圓凳,外加個小櫃子,家具都釘死在地板上。聶侍衛拆下個圓凳放在她床頭固定好,又用面粉熬了漿糊,把銅盆粘在上面,裏面倒了些烈酒進去,周圍搭了兩條幹淨帕子。

本來還要在屋裏熏些醋才更能幫助恢複,葉央琢磨一下還是沒同意。

高粱酒的味道已經夠濃重,再加點醋,知道的明白屋裏有個傷寒病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過年吃餃子呢!

晚上熄滅蠟燭後,葉央覺得煩熱難當,就躺着伸手将帕子投進銅盆裏,沾些烈酒在臉上脖頸間擦一擦,再疊好搭在盆沿上。

她燒的迷迷糊糊,即使惦記着要退熱的事,到半夜也懶了起來,擦過臉之後的帕子随手往旁邊一放,就歪頭睡了過去。

只不過半夜難受得醒來,在黑暗中摸到的帕子,總是投洗幹淨疊好的一條。

……

俗話講,病去如抽絲。葉央不過在水中泡了一會兒沒及時擦幹頭發,就足足吃了七八天的苦藥,到現在才有些好轉。已經不再時不時發熱,精神也好了許多,每天閑在房間裏吃了睡睡了吃,偶爾和商從謹下棋談天。

下棋這種技術性很強的娛樂活動實在不适合葉央,十局裏能贏一局就不錯了。輸的沒脾氣,她幹脆和商從謹比起掰腕子——這個贏得次數倒很多。

“不玩了,不玩了。”商從謹輕笑着告饒,讓聶侍衛擺上點心茶水,和葉央一人捧着一盞。

上好的清茶聞起來香氣撲鼻,葉央端起來抿了一口,眉頭微皺。

“船上器具簡陋,茶也泡不出味道來,多擔待。”商從謹沒放過她細微的表情。

葉央急忙搖頭,“不,這茶很好,入口甘甜回味悠長,我剛剛是被燙着了。”其實不是,茶很好,水卻有股怪味兒,但看商從謹一無所知的樣子,應該是她舌頭出了問題。

“你便小心些。”商從謹把茶盞從她手裏拿下來,讓葉央晾涼再喝,品茗講究的就是一個“品”字,要慢慢嘗,可商從謹也不會用這個約束她,話頭一轉,又道,“你接着講,在小山村裏和師父學功夫,然後呢?”

聶侍衛同樣對此類話題很感興趣,插話道:“葉姑娘身手着實不凡。”

葉央來大祁兩年,最常聽的話就是師父坐在樹上拎着一壺酒說她手軟腳軟沒出息,還邊喝就邊用長竹竿捅她腰。冷不丁被兩個人一誇,葉央相當開心,笑着回答:“然後就是每天起來練咯,師父好幾日才來一次,每次教足三天的分量,讓我自己慢慢琢磨。”

“冬日嚴寒夏日酷暑,你定是吃了不少苦。”商從謹感嘆一句,拿了塊點心慢慢啃着。他畢竟還是少年,臉頰略圓潤一些,一副未長開的模樣,葉央卻瘦得形銷骨立,最近才養得有了些人形。紅衣師父不會做飯,葉央只好自己動手,或者向山村裏的鄰居換些吃的。

誰知葉央把臉板起來,一字一句道:“完全不累。”

師父說過,若是她多睡一個時辰,就少練一個時辰,仇人就會多活一天。報仇的念頭時刻盤踞在葉央心裏,成了支撐她不偷懶的唯一動力。

商從謹被葉央目光裏的堅定所震撼,一瞬間坐在對面的人和記憶裏的女孩子身影重合,只不過他當年認識的國公府大小姐,眼裏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的存在。

又說了些趣事,商從謹還将京城的幾件奇談講給她,聽得葉央眼睛發直。

“哎哎,每年元宵節燈會都有比房子還大的花燈嗎?那時候城東貴眷都會來看?烏斯和南疆來的異人,又有什麽本事?”這種信息葉央很需要多聽一點,畢竟定國公可是不那麽容易見到的,她貿然找上去,恐怕連國公府的大門都進不了。直接上門說“小國公我是你親妹妹啊”,還不被人立刻趕出去?

商從謹見她感興趣,便多說了一些。在輕松惬意的養病環境中,水路終于走完了,要上岸,乘一段馬車去京城。

按照約定,聶侍衛付清船夫銀兩後又把三艘船留下,端的是財大氣粗不差錢。一幹将士把行李搬下來,又去買馬購車。

他們此行從西疆到中原,越往東走天氣越暖和,日頭升起,太陽有些毒辣,在碼頭旁的茶棚裏歇息也覺得一陣出汗。葉央在船上呆久了,腳一沾地就發軟,根本站不得,商從謹跟她差不多,一身錦衣坐在舊長凳上,也不挑剔講究。

不多時,聶侍衛和一夥人駕着車牽着馬趕來,付清茶錢後把行李都裝了上去。葉央全身就一個包袱,倒是商從謹東西不少,裝了好幾個箱子。

“怪不得能每天換一套衣服。”葉央傷寒初愈,精神還不是很足,打了個呵欠鑽進車裏,看着緊跟着進來的商從謹很驚訝,“……你和我,同乘一輛?”

商從謹面不改色地進去,盤腿坐在一邊,點頭道:“聶侍衛說只買到了一輛車。此去離京城不遠,兩三日便到,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葉央趕緊否認。畢竟是人家出錢買車,她能有個代步工具就行了。

大祁的馬車除了根據內部空間大小分豪華程度外,還分有沒有坐臺,貴一些的馬車裏四周都打造了一圈櫃子,裏面能放東西,上面可坐人。普通一些的,就只放了一張矮幾,幾個坐墊而已。

有櫃子的坐起來舒服,不容易腿麻,可此處畢竟不是京城,許多東西難以買到。葉央和商從謹乘坐的,只是普通馬車。葉央是個呆不住的,尤其是按大祁規矩,男子可跪坐可盤腿坐,女子就只能跪坐。不多時就腿腳酸麻,痛苦地盯着矮幾上的花紋。

“要不躺下休息一陣?”商從謹從車壁上的暗格裏取出一床薄被,搭在葉央肩頭,“特意讓聶侍衛買了這類馬車,就是讓你躺着歇息。”

他離的很近,葉央不自在地側身躲開,卻沒躲過那床被子,“……多謝。”

商從謹眨了眨眼睛,看她蜷着身子躺好,自己盤腿坐回矮幾後,背靠着車壁,不知道從哪兒抽出一卷書,專注地看着。

一時間,車廂裏只有輕微的呼吸聲,和馬車磷磷的行進聲。

☆、發明小能手

馬車長度正好夠她躺下,葉央自覺身強體壯,歇着還不老實,探出頭去看着外頭風光,還和騎馬随行的聶侍衛搭幾句話,很新奇的模樣。

——報應很快就來了。

她發現自己不暈船,但暈車暈的特別厲害!行進了不到一日便迷迷糊糊,比船上飄搖的感覺還厲害,胃裏不住翻騰,吃什麽吐什麽。

這時候葉央才真的慌了。

她對“健康”的判斷标準,就是能不能吃下東西。有營養補充,一般小病都會很快痊愈,但什麽都吃不下,只能看着自己日漸消瘦,好不容易養出的肉也消了。

暮色四合,衆人燃起火堆打算在在野外歇息一晚。由于能乘人的馬車僅有一輛,商從謹只能和葉央擠一擠。葉央倒無所謂,反正大家論年紀還小,用不着避嫌,中間用矮幾相隔,一人睡一邊。只是聶侍衛他們露宿一夜,雖夏天已到可夜寒露重,要多留心。

不用連夜趕路,葉央得以安睡一晚,清晨繼續出發,趕到附近的集市去吃熱騰騰的早點。只可惜随着車輪的轉動,又開始難受。

她大概了解自己為什麽會這麽慘。

原因不難想,水土不服而已。

在船上喝的是河水,臨靠岸時喝的是井水。古代沒有完善消毒過的自來水,所以各地方水源中的微量元素成分都不同。葉央來這裏兩年,也只在某個地方活動,不像商從謹游歷大江南北習慣了不同水質,所以腸胃接受不了。

“少爺,葉姑娘倒是有趣,讓早點攤兒的老板給她燒了一大鍋水,卻……”聶侍衛手裏捏着個包子,坐在商從謹旁邊的桌子旁,邊吃邊說。

蒸餾水,是葉央想出來的法子。

架起大鍋,在上面蒙一層油布,通過管子引蒸汽到另一個蒙着油布的桶裏,借此冷卻後得到純淨的蒸餾水——夠不夠純淨不知道,但總歸是幹淨的。葉央算了算,至少得準備兩天的量,純淨水混着當地井水喝,慢慢适應。

……不過這暈車的毛病就沒辦法了。這年頭別說寶馬奔馳,連二手奧拓也難買。古代的車輪都是木頭做的,一點兒都不防震。

葉央病怏怏地坐在桌上攪和她的粥,早市上人來人往,熱鬧得很,心裏癢癢的想去四處看一看,又沒什麽力氣走動。

商從謹只好一一為她講解過路人都是做什麽生意的,形形色色百人百态,早飯吃的倒不無聊。

“那人為何拉着一車青草?”葉央瞥到大路上有個漢子趕着輛牛車,後面堆着高高的古怪草類,草上還擺着幾個大木桶,覺得很特別,“若是喂馬的草料,不是要幹的嗎?”

商從謹瞄了一眼,解釋道:“那是膠草。這東西原先……西疆長的很多,又好活,大祁各處都有栽種,熬膠用的。”

膠?

葉央眉頭一皺,商從謹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指着那口不斷冒出蒸汽的鍋,繼續說:“你讓店家煮水時,他們收集水汽用的管子,就是膠加上軟木做的,又軟又韌。有的貴族人家,也喜歡用桌腳塗了膠的家具,挪動起來聲音很輕。”

橡膠!

葉央了然,點點頭。中國古代沒有橡膠樹,如要用膠,都是用一種統稱“橡膠草”的草根熬出來的。加熱的時候黏黏糊糊,冷卻後就會變成有彈性的橡膠了。

她随意一聽,也沒放在心上,倒是饒有興致地盯着那賣鴨子的看,白色的水鴨子呱呱叫着,像很不滿意葉央看了它們又不買。商從謹卻若有所思,眼神發空,把那個賣膠草的瞧得心裏緊張。

過了片刻,他叫來聶侍衛耳語幾句,聶侍衛得到命令,一溜煙跑遠了。

當葉央收集到足夠的純淨水,吃飽了早餐,愁眉苦臉地走向馬車時,突然發現那附近圍了幾個人。

她下意識扭頭去看商從謹,後者沒什麽表情,葉央只好自己走過去。聶侍衛帶着幾個手下,把馬車的輪子卸下來,旁邊擱着一桶熱騰騰的橡膠,幾個人正用工具将橡膠塗在車輪上。

已經塗好的一只輪子,被人拿去潑了些水降溫。橡膠冷卻後不再流淌,變成了有着微微彈性的一層覆蓋在輪子上。

“因着草膠冷後有了固定形質,而依舊柔軟,我便想着用它塗在車輪上,想來能緩解一路颠簸。”商從謹随後跟來,立在一旁淡淡地解釋,“除了膠草以外,還用些鐵釘将它和車輪釘死,應該夠結實。”

葉央睜圓了眼睛。

這,這就是簡單的輪胎了吧!商從謹,你要不要這麽厲害!

幸虧現在他找不到模具,不然把橡膠注入模具裏仿成圓形再套上木車輪……古代版的輪胎就有了。

虧她一個現代人,連這點都沒想到!

在葉央崇拜的眼神中,商從謹和她一起上了車。新車輪的防震效果盡管不如标準的輪胎,但也不會像之前那樣,路上有個坑就颠的乘客幾乎飛起來。

葉央總算能在車上安生坐下了,頭不暈胃不疼,也不再忽冷忽熱地發燒,生活比船上還自在。離京城越來越近,她心裏湧起一陣期待。

馬上,就要見到這個世界裏,她真正意義上的親人了。

聽商從謹講,京城之繁華是別處不可比拟的,共分一百零八個坊,暗合天罡地煞之數。東邊因挨着皇宮較近,都是朝中權貴重臣住的地方,西邊商貿發達,算是城裏的核心商業區,住的都是大商賈。

京城南北地處較遠,那才是平民聚集的地方,故有“東貴西富,南貧北賤”之說。

像葉央這種舉目無親又沒銀錢傍身的,恐怕進入京城走到東市周圍,能見到四五品的官員就不錯了!更別提類似國公府這類一品貴眷,聽說早些年葉定國公最得聖眷的時候,連府外護衛都是從軍營裏調過來的!

……照此情形,恐怕葉央還沒接近,就被人攔下了吧。

商從謹說的內容給她提了個醒,不能冒冒失失上門。可有什麽辦法能将國公府裏的人叫出來?在菜市場等着?估計就算有定國公的仆役去買菜,以他們的地位也很難在主子面前說上話。

葉央仔細想,反複想,事到如今只有一個法子了——具體操作可參見《還珠格格》裏的小燕子,背着幾幅畫跑到皇家狩獵區,說不定葉央運氣也夠好,被人一箭射中再送個皇子什麽的……等會兒,打住!

“秋獵至少還要等兩個月。”商從謹淡淡一句,讓她停止了胡思亂想。

☆、告別

天氣愈加炎熱,京城附近似是昨夜才下過雨,地面濕漉漉的。一行人行至次日午時過,才算真正到了。

“等下我們的車馬從春明門進城,你若是有了去處,不妨提前說一聲,我好送你過去。京城地廣人雜,東西也賣的貴,你多留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