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01
電梯裏的氣氛很尴尬。
這是在紀安然與宋子穆分手的第二天。紀安然沒想到這麽快在報社的電梯裏遇見他跟何雅婷。
“安然,早。”何雅婷微笑,宋子穆沉默。
“早。”紀安然下眼皮跳了兩跳,勉強報以微笑。
何雅婷是紀安然大學的同窗兼室友,一直以來最好的朋友,跟她一樣是大四,在同一所報社實習。宋子穆是紀安然哥哥的死黨,法律界的精英,畢業兩年,今天是受邀請來報社做法律顧問。
僞裝得毫不在意,紀安然低頭去看自己的腳尖。
從一開始就是她的錯。所以何雅婷破口大罵的時候,她忍氣吞聲;所以宋子穆提出分手的時候,她拱手相讓。
紀安然從大學二年級開始追求師兄宋子穆,到現在,兩年的交往終于宣告結束。紀安然不知道何雅婷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宋子穆的,但前不久何雅婷在她面前哭鬧,說,我知道你從沒有喜歡過子穆,你喜歡的一直是蘇遠辰!既然這樣你為什麽要占着子穆,我比你喜歡他百倍!
紀安然無言以對,于是她選擇了退出。晚上宋子穆打電話過來,說如果你同意分手就挂電話,結果紀安然的手機沒電自動關了機。
哈,也許有些事情真的是命中注定了的。事後她沒有撥回去解釋什麽。分手是一場美麗的誤會,當初的追求也是如此。
紀安然真正喜歡的人,是自己異父異母的哥哥蘇遠辰。在過去的幾年裏,紀安然一直為這段感情深深地感到羞恥,并且秘密地快樂着。
與紀安然有血緣關系的那個老爸,也就是紀媽媽的前任老公,在紀安然十八歲的時候丢下了妻女,跟一位明星遠走高飛,用他的話說就是他找到了真愛。
那之後的半年紀安然住在校宿舍沒有回家,節假日都是獨自在學校度過。
元旦的前兩天,紀安然知道老爸會帶着他的現女友回來度假。因此紀安然在學校裏猶豫再三,始終下不了回去的決心。
南方鮮少在歲末的時候下這麽大的雪。冷空氣驟然暴走,整個城市一夜落雪,如墜冰窟。一大早就聽見樓下大家拿着鐵鍬清理道路的聲音。
許久沒見面的父親,和需要精神支柱的母親,紀安然努力說服自己不能矯情懦弱地窩在寝室與世隔絕,可是才從窗口朝下探了探頭,紀安然便被凍得縮回了腦袋。
就在這個時候紀安然聽見了有人喊她的名字。
親切的北方口音,在下面喊419的紀安然。起初以為是幻聽,但樓下的人連喊了好幾遍。紀安然伸了個頭出去,看見一個男生穿着卡其色羽絨服,正仰面望着她。迅速應了一聲,紀安然披頭散發趿着毛茸茸的小熊拖鞋跑下樓,狐疑的問:“你誰啊?”
“蘇遠辰,來接你回去的。”
紀安然聽老媽在電話裏提起過蘇遠辰這個名字。
終于見到了廬山真面目。紀安然白了他一眼,雖然這男人眉峰筆挺雙目有神五官端正身材高大怎麽看都不像行騙的,可是哪個壞人會在自己臉上貼标簽啊!在紀安然的堅決要求下蘇遠辰終于招架不住,哭笑不得地把身份證給她看,紀安然還在疑神疑鬼“身份證也是可以造假的。”
可是蘇遠辰只是一掌拍在她的腦袋上,“行了吧,咱回家。”
蘇遠辰說,回家。
那是紀安然第一次見到蘇遠辰,令人安心的笑容,瞬間溫暖了紀安然的冬天。
電梯升到二十樓之後,視線豁然開朗。紀安然回過神,發現宋子穆在看她,于是別過臉,順着觀光電梯俯瞰下去。平時擁擠的電梯,今天卻偏偏只有他們三人,紀安然都想步行去二十六樓了。
走進編輯室的時候裏面有些吵,帶她的崔記正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抽煙,面色不善。紀安然湊過去打探消息。崔記将煙灰彈進煙灰缸,苦大仇深地吐出煙圈,曲起手指敲着桌面:“昌明公司是廣告大戶,咱們的衣食父母。這新聞刊了出來,現在昌明公司的總裁路謙正在跟主編談話,打算撤銷他們家的廣告呢。”
紀安然晃了一眼報上的那一塊新聞。經濟版的頭條。昌明公司高管跳樓事件的報道,稿子是紀安然寫的。完全是打了個擦邊球,編輯一時疏忽就給刊了上去,沒想到這麽快就引來了人家老總。
紀安然寫稿子的時候有過權衡,可是她一個剛出學校的大學生,正義感也太強了些。胸中燃這一股正氣,覺得這才是傳媒人應有的作為,犀利地揭露與批判,讓更多的人知曉。即使是到了現在,她的想法也沒有動搖過。
崔記提醒她:估計下篇報道會澄清事實,對昌明公司形象造成的不良影響致歉。紀安然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就這麽徑直沖進了主編室。除了主編以外,辦公室裏還坐着一位沉穩英俊的男子,鼻梁高挺,雙目有神,頗有成功男人特有的氣質風度。紀安然頓時失了氣勢,有些遲疑的開口:“你就是昌明公司的總裁?路謙?”
路謙的目光平靜中帶着犀利,不緊不慢地将紀安然打量一番才點了點頭:“我就是。”
紀安然這才想起自己來的目的,收斂了心神,将手裏的報紙遞到路謙面前:“那篇稿子是我寫的,采訪也是我做的。雖然我們報出來你們公司的高管跳樓事件對你們公司形象有不良影響,但是我們并沒有捏造事實,沒有侮辱诽謗,我們只是做了有良心的記者應該做的事情,你們沒有權利以廣告費要挾我們!”
“沒有诽謗?”路謙掃了一眼丢在自己面前的報紙,從桌子上撿起來,“高管自殺的動因全部歸結為公司,本身就是不負責任的做法,不要告訴我你就這麽天真。你是剛畢業的大學生麽?”
“……”
“咳咳……這個,路總,你看,這丫頭确實是今年才來我們這裏實習,還不懂事……我們對這個事情的處理辦法呢……”
主編忙着打圓場,朝紀安然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出去,紀安然反瞪了回去,打斷了主編的話:“我就是大學生,怎麽樣,不要以為你有錢你就是上帝了!”
“真是年輕人才說得出來的話。你叫什麽?”
指着報上“實習記者”後面的三個字,紀安然義正言辭地念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後自顧走了出去。
“崔老師,我完了。我還是收拾東西回去好了。”紀安然像打了霜的茄子,走到還在皺着眉思考的崔記面前訴苦。
結果在崔記的斡旋之下,紀安然辭職未遂,繼續跟着崔記做采訪。主編發話,紀安然繼續采訪事件始末,沒有調查清楚不批辭職。紀安然只差沒淚流滿面去抱主編大腿,後來才發現事情果然有蹊跷。
雖然公司工作壓力有很大程度的影響,但那名高管跳樓自殺的主因是丈夫婚外情:高管的丈夫在外包養情婦,情婦懷孕鬧到家裏去了,加之公司裏流言蜚語不斷,高管不堪重負之下自殺。
“看來我完全錯了啊。”因為被催得緊,稿子寫成那一刻紀安然整個人都虛脫了,趴在桌子上挺屍。手機的短信聲響起,紀安然慢吞吞地掏出來看,是一個陌生號碼,說在樓下等她吃飯。估計是誰發錯了吧,也沒在意,紀安然繼續趴了一會兒才仰起頭。
何雅婷站在她面前,巧笑倩兮:“安然,去唱K麽?”
紀安然客氣的回拒了。情已不似初情,她還不知道該怎麽面對這個朋友。
夜裏七點多,城市華燈初上。紀安然獨自出了報社,對着發涼的手掌呵出熱氣,一面望向都市的霓虹。這時候才覺頭暈眼花,腹內空空。
正要去覓食,一輛跑車安穩地剎在自己跟前,紀安然卻死活想不起來認識這輛車。
這時車門開了,卻是路謙走下來,似笑非笑地看着紀安然略略生氣的臉:“幾天不見,紀小姐這麽快就不認得我了?”
“路總?”紀安然看清來人,倒退一步,臉上表情異常精彩:“路總,真巧哈……”
路謙卻搖頭道:“不是巧,是我在這裏等你。
紀安然眼角抽搐,反而倒退了一步,很警惕的打量着他。
路謙有些失笑:“紀小姐放心,我只是想請你吃頓便飯。就當是——對你這幾天辛勤工作的慰勞,不知道紀小姐賞不賞臉?”
哪有一總裁為了這點小事專程趕來請人吃飯的?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紀安然眼角掃見路燈下一個熟悉的人影,感覺像是宋子穆,她才想起來昨天夜裏删了他的電話號碼,赫然明白發短信的人是宋子穆。
紀安然委婉拒絕:“路總,上次真是不好意思,原本就是我疏忽了,我向您道歉。不過今天我是真有約了,失陪。”
路謙也不惱,似乎預料之中,看紀安然朝另一個人走過去的背影,嘴角勾出弧線。
“你……”
“你……”
異口同聲,問候的話語吞咽在喉嚨裏,一臂之外的距離站定,紀安然與宋子穆的目光在半空相逢,便都住了口,望着對方。
兩束燈光從不遠的地方打過來,照着兩人,宋子穆目光游移了一瞬,才回到紀安然的臉上:“沒想到你這麽快就有了新男友了。”話裏帶着刺,連宋子穆自己也感到愕然。明明等了她良久,只是想心平氣和地好好談談,可是看見她跟另外的男人站在一起,心裏怎麽痛快得了?
紀安然矢口否認:“他不是我男友,他是昌明公司的總裁。我們只是才認識。”其實就算路謙是她的新男友,又與宋子穆有一毛錢的關系麽?紀安然把心裏想的話收了回去。
她從來不會跟宋子穆争吵。兩年之間,一次也沒有。
紀安然錯開話題:“雅婷不是去唱K了麽,我以為你們在一起。”
宋子穆沒有直接回答她的話。紀安然想起白天電梯裏的偶遇,不再追問。紀安然是個性格太好的姑娘,只要不是明顯的惡意,她都會笑臉相迎,小小的調皮與熱情,卻從來不會給人帶來麻煩。她的刁蠻任性,永遠只留給最親近的人,宋子穆知道,這就是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
西餐廳,牛排紅酒。燈光下,櫥窗裏映照出紀安然的側臉,她從櫥窗裏去打探宋子穆的表情,卻沒有享用晚餐的心情。
朋友圈子裏紀安然是出了名的餓死鬼投胎,畢生理想吃遍全世界。紀安然最喜歡的是火鍋,戀人互相幫着涮肉,朋友要互搶;分手就去吃西餐,自操刀叉,不沾他人的口水。
無話可說。紀安然與宋子穆只見只聽得見刀叉碰撞餐具的聲音,氣氛尴尬到極點。紀安然吃完水果沙拉,放下叉子:“我突然想起來工作上有點事,能不能借你手機用用,我的沒電了。”
宋子穆大度地将手機掏出來給她。紀安然接過後匆忙走向衛生間,甚至都沒有再看他一眼。
宋子穆頗為失望——如果只是工作上的事情,紀安然為什麽一個電話都要回避他?
躲到衛生間,紀安然翻開宋子穆的手機,熟悉的圖景映入眼簾。宋子穆手機的壁紙是他們兩人的合影。
翻出文件夾,一張一張照片地删除。才發現他手機裏除了他們的合影,就只有她。
四月的鼓浪嶼,貓與舊時光,陽光灑在小島上,迂回曲折的小徑,咖啡廳裏的土豆泥。都是美好的回憶,也都是過去式。
狠下心,将回憶塗抹成空白。
宋子穆等了良久才見紀安然回到座位。紀安然将手機還給他,低聲說道:“對不起。”
明明是他提出的分手,卻是她先說了抱歉。
宋子穆用餐巾擦完嘴角,目光掃了一眼空白的壁紙,再回去翻照片集,也是空白一片。他眼神直逼向紀安然,不緊不慢地問:“你是為分手道歉,還是為侵犯我的隐私道歉?”
赫然是律師在法庭上質問對方陳述者的語氣。紀安然被他犀利目光望住,頓時有些心慌。她陪伴他經歷了從學生到職業律師的蛻變,此時才恍然驚覺,當年法律系的高材生真不是好惹的,自己怎麽就攤上了這主兒?
紀安然故作鎮定:“如今你跟雅婷在一起,這些照片讓她看見會誤會的。”
“這麽說你還真是為我着想!”宋子穆冷笑,瞬也不瞬看着紀安然,“我知道,你是因為雅婷才答應與我分手。可是你有沒有問過我的感受?我願不願意接受何雅婷?”
紀安然平靜地陳述事實:“事實是,你接受了。”
“我只是在做戲給你看,我想你否認雅婷所說的一切,沒想你答應得這麽幹脆。”
紀安然慌忙搖頭:“不關雅婷的事,是我自己不好。雅婷比我優秀比我更喜歡你,她才是最适合你的人。而我,只是錯把友情當做了愛情。”
“安然,你當真不明白我的意思?”
紀安然不再說話。
“那好,我只問你,你曾經,到底有沒有真的喜歡過我?”
音樂太安靜,分分秒秒都像被輾轉拉長,細碎地從身邊跑過去,每個瞬間都那麽漫長難熬。紀安然看着桌面上的臺燈,壓低了聲音:“對不起。”
掩耳盜鈴地不再看他,以為可以忽略他的失望或者憤怒。卻只聽到一聲嘆息,宋子穆說道:“我以為你看到我和雅婷在一起會吃醋,沒想到你全然不為所動。現在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你卻還是不肯騙騙我麽?”
他愛着,也恨着她的這份坦誠,愛得如癡如醉,恨得咬牙切齒。可是她只是一句對不起,将從前的一切一筆勾銷。
吃完飯他送她回家,在紀安然家的門口,宋子穆拉住了她的手:“既然你從一開始就沒有喜歡過我,為什麽要來招惹我,讓我喜歡上你?”
紀安然羞愧難當,無言以對,只好繼續沉默。
自己就這麽尴尬地被忽視了,宋子穆的聲音近乎咆哮:“當初千方百計想要接近蘇遠辰,你才來跟我交往,現在蘇遠辰不在國內了,我沒有利用價值了,你就一腳蹬開棄若敝屣。紀安然,你當我是什麽?”
“是啊,宋子穆,我紀安然就是這麽惡心的人,我喜歡你的時候你說什麽就是什麽,不喜歡你的時候,你說你是什麽!”越是內心有愧,反而越能自虐般地诋毀自己,反正是注定的結局,不如讓他誤會更深。
“我說你能斷得這麽幹脆,是不是又勾搭上了昌明的那個路謙?你很有手段嘛!我真是小看……”
這充滿惡意的批判,即使是抱着快刀斬亂麻決心的紀安然也覺得無法承受。她一咬牙,一巴掌甩在宋子穆的臉頰,将聲音截斷在空曠樓道裏,還不等宋子穆反應過來,她鑽進自己的公寓,狠狠摔上了門。
一扇門隔絕了兩個人。
沒有開燈,紀安然在地板上抱膝而坐,頭埋進兩膝之間,眼角就有液體滑落了出來。明明昨天的分手都沒有讓她難過,為什麽現在卻……這麽難受呢?
這是宋子穆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失态的一晚,他西裝皮鞋就去了網球場。在衆人怪異目光的洗禮下揮汗如雨,然後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家。睡前翻開手機,何雅婷的N個電話與短信,宋子穆關了手機蒙頭大睡。
他和她最初的相遇,那是宋子穆跟網球社的人吵架,不歡而散的時候。紀安然跟在宋子穆身後走了很遠,兩人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宋子穆走她就走,宋子穆停她就停。最後他忍不住回過頭來問她:“你是stalker麽?”紀安然在馬路邊擺出一臉天真爛漫,兩手在頭頂上裝作兔子耳朵,偏了偏頭:“你見過有我這麽可愛的stalker麽?”
宋子穆原先還積壓着的火氣被她逗得煙消雲散,請她吃日本料理。牛肉飯牛肉卷壽司三文魚,風卷殘雲,讓人懷疑她是被空投的非洲難民。分別的時候在地鐵站,紀安然一手摸着肚子,一手朝他高揮:“下次我們吃麥當勞吧?”
宋子穆有點暈:“下次?”
迎面是老少通吃的笑臉。
大眼睛眯成一條線,眉眼彎彎,微微卷曲的長睫覆蓋下來,嘴角上翹。于是宋子穆鬼使神差地提議道:“安然,明天我們去約會吧!”
“好。”紀安然答應得順理成章,就像是下雨天出門要打傘一樣。
當初宋子穆說,安然你做我的女朋友吧,紀安然點了點頭,說好。
昨天宋子穆說,安然我們分手吧,同意就挂電話,紀安然也沒有反駁。
就是這樣波瀾不驚、和睦相處的兩年,終于在吵鬧聲裏落下帷幕。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