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季然醒來的時候是下午,他陷在柔軟的床鋪裏,鼻端萦繞着陌生又熟悉的原木浴液的味道,恍惚間像是回到了六年前那個下午。

門被輕輕推開,阿姨端着熱騰騰的湯碗進來,看到季然眨着眼睛看自己,“啊呀”一聲,驚喜道:“然然醒了?我正想叫你。睡一天了,餓了吧?”

還是六年前那個阿姨,最初請她來時為了照顧季然,像半個奶娘,把季然拉扯大。前幾年季然跟着姥姥生活,別墅裏只有一個季成川,完全不需要多一個保姆,季成川也沒有趕她走,一來她嘴嚴,幹活也麻利。二來他怕哪天季然回來了,一時間找不到襯手的阿姨,季然挑嘴,吃老阿姨的菜吃慣了,不愛吃的飯菜不下筷子。

季然喊了一聲“阿姨”,借着她的攙扶坐起來,發現自己穿着一身嶄新柔軟的睡衣,尺寸竟然剛剛好。想也知道是誰替他換的,他抿抿嘴,靠在床頭左右看了看,卧室的陳設跟幾年前一樣,沒什麽變動。

阿姨端湯想喂他,他剛睡醒,沒洗漱也沒胃口,擺擺手示意不想喝,問:“他呢?”

阿姨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問:“誰?你爸爸?”

季然看着她,不答應也不反對,臉上沒什麽表情。

當年的事季成川沒有跟阿姨說過,她在季家待了許多年,主人家的癖好她多少知道,猜一猜就八九不離十。

季然這個态度挺讓人難受的,阿姨想想當年的小季然,就算沒有母親,他在季成川近乎溺愛的呵護下,從來也沒受過委屈,像個小糖人,無時無刻都要黏着爸爸。阿姨在季家待久了,對季成川有偏向,盡管季成川從來沒在家抱怨過他岳母,她還是對于硬生生拆散父子倆的季然姥姥頗有意見。

也不知道這麽些年她都怎麽跟季然說季成川的不是,才讓親兒子對自己的爸爸避如蛇蠍,要不是姥姥突然走了,這孩子慌了神,他連電話也不會主動打來,哪怕現在人都回家了,依然連聲“爸爸”也不願意喊。

她看着季然依然稚嫩的臉,他長高了不少,還是瘦,從小就瘦,尖尖的下巴和鼻子都随她媽媽,五官非常秀氣,只有眼睛跟季成川比較相似,卻又沒有季成川的深邃,多了一層雙眼皮,還是孩子眼呢,幹淨,什麽情緒都擺得透明。

再長長,阿姨想,他跟他爸爸畢竟分別了整整六年,再長大一點就好了,多大的生疏與敵意都敵不過時間和血緣。

“季先生去處理姥姥的事了。他交代了,晚上會回來吃飯。你要等爸爸一起吃飯麽,然然?”

季然猛地一皺眉,想反駁什麽,還是沒有開口,掀被下床往浴室走:“我洗澡。”

阿姨去給他收拾換洗的衣服放在浴室門前,轉身下樓給季成川打電話,告訴他季然已經醒了。挂了電話後又忍不住嘆氣,想,然然小時候那麽乖,現在都不親人了。

季成川挂了電話,秘書進來彙報老太太的後事安排,他認真聽着,點頭搖頭,否決了幾個提議,最後交代秘書:錢無所謂,老太太一生教書育人,要辦得風光一些。

秘書正要下去,季成川叫住她,若有所思地問:“你孩子多大了?”

秘書莫名其妙:“您忘啦?我丁克。”

季成川還真忘了,他笑了笑把秘書趕出去,秘書一出門就跟副秘擠眼:兒子總算回家了,老總要樂暈了。

暈倒不至于,但是也差不多了。

季成川走路都帶風,下樓的時候順手替幾個實習生摁住電梯,示意她們先下去,把幾個小姑娘勾得七葷八素,電梯門剛一合上就捂着心口叽叽喳喳叫開了:“這老男人今天怎麽這麽要命?渾身都是荷爾蒙,你看見他剛才那個笑了麽?我心甘情願跟他二婚給他生兒子!”

幾個老一點兒的忍不住嗤笑:“想得美。人家正牌兒子終于回家了,能不美麽?”

季成川美了一路,離家越近反而有點緊張。

他問司機:“你兒子多大了?”

司機算算,回答他:“下個月就十二了。”

十二跟十五差不多,反正季成川都沒趕上,他虛心求教:“這個年紀的小男孩,都喜歡什麽?”

司機哪能想到昨天還跟季成川叨叨,今天就成真了,季然還真回來了。他看季成川認真思索這麽一個簡單的問題,簡直替這個當爹的心酸,連忙幫着出謀劃策,給了一堆建議,無非也就是各種玩具,游戲機。

季成川不太贊同,他常年派人跟蹤季然的動向,這孩子不貪玩,偶爾跟同學去游戲城或網吧也是點到為止,很自制。

司機表示這樣的孩子太省心了,晚上回家得好好提溜提溜自己那個不上進的。

琢磨了一圈,最後還是去蛋糕店,買了些季然小時候愛吃的甜點。

他跟孩子分開太久了,感情要一點點修補,喜好也需要重新了解。

季然從衛生間出來,頭上罩一條毛巾,發梢還滴着水就滿世界找他的手機,翻了半天沒看見,從樓梯探出身子喊阿姨:“阿姨!看見我手機了麽?”

阿姨在廚房正忙活的熱火朝天,也喊:“在一樓洗衣間的臺子上!阿姨現在沒手,你自己拿一下!”

“沒事兒,你忙吧!”

季然奔下去,果然在洗衣間找到了手機,未接來電和短信是李鶴陽的,打開微信一堆小紅點,都在問他沒事吧?姥姥走了,讓他節哀。

生日當天姥姥去世,确實有點慘。

季然點開通話記錄,上一條還是姥姥催他趕緊回家吃飯。

這一刻,季然才終于清醒地意識到,姥姥已經不在了。

同時,他也想起昨晚自己是怎麽哭着給季成川打電話,以及季成川如何破門而入,把自己抱進懷裏。

跟做夢一樣。

姥姥如果看見他聯系了季成川,大概要氣得坐起來打他吧。

季然的胸膛突兀地破了個洞,呼呼往裏灌着寒風,鼻頭發酸。正這時,他聽見大門外鑰匙響動,有人在開門。

是季成川。

季然用手背揉揉鼻子,推門出去,跟玄關的季成川眼對眼,撞了個正着。

季成川沒想到季然會從洗衣間裏出來,他下意識就露出了笑容,沖季然揚揚手裏的紙袋,喊他:“然然,吃東西了麽?爸爸給你帶了你愛吃的甜品。”

季然站在原地,也不走近也不接話,瞄了眼季成川手中的紙袋,神色間竟然有些好笑,沒有起伏道:“我不想住這。帶我去見姥姥,然後送我回家。”

季成川的手慢慢垂了下去。

阿姨聽見聲音,從廚房出來迎接,面對這父子倆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季成川把紙袋和大衣遞給她,示意她繼續去忙。脫了鞋子進客廳,季然倔強地站在原地,擡着下巴直視季成川,季成川來到他身前,仔細看了看,季然長高了不少,已經到他胸口了,走的時候還是個小蘿蔔頭。

季然反感他的凝視,他擰着眉毛後退一步,重複道:“我要回家。”

季成川擡手包住他頂在頭上的毛巾,輕柔地擦他的頭發,依然笑道:“怎麽不吹頭發?”

“啪!”季然揮開他的手,毛巾掉落在地板上,他蓬松柔軟的亂發下,眼眸亮岑岑的,滿滿的都是抗拒與嫌惡。

“別碰我。”他說。

季成川臉上的笑容終于挂不住了,溫度驟降至冰點。

縮在廚房裏探頭探腦的阿姨不知如何是好,她萬萬沒想到季然會這樣,沒人這樣挑釁過季成川,更別說是他朝思暮念的親兒子,多傷心啊,她真怕季成川惱怒之下會将季然揍一頓。

那這父子關系可真是要完蛋了!

幸好,季成川的手機及時在大衣裏響了起來,阿姨小跑着把手機取出來遞給季成川,又不敢逗留,在季成川接過手機後又挪回了自己的小廚房。

季成川沒有立刻滑動接聽鍵,他任由手機在手裏響着,季然下意識瞄了一眼,來電人是個分不清男女的名字。

“姥姥已經送去準備後事了。”季成川的話拉回他的注意,“葬禮的時候自然會帶你過去。”

季然簡直像條渾身戒備的小狗,梗着脖子立馬就要接話,季成川卻更快一步捏住了他的臉。

季然沒料到他會來這麽一手,他都準備好挨揍時該如何反抗了,冷不丁右邊臉頰一痛,他睜大眼睛瞪着季成川,季成川低頭俯視他,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眼神有股狠勁兒,對自己說:“回家?你确實早該回家了。”他明明放緩了聲音,季然卻感到無比壓迫,一時間忘了掙紮,只愣呆呆地立在原地,聽他繼續說:“乖孩子,有爸爸的地方,才是你的家。”

說完,他又捏了兩下,松手的同時恢複了那副慈父面孔,拍拍季然的頭頂往書房走,邊走邊接通那個執着的電話,柔和道:“嗯?怎麽突然打電話?”

季然捂着臉憤憤扭頭,整個右臉連同耳廓都因為感到丢人而泛紅,目光像刀子一樣射向季成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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