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季成川在書房接完電話,沒有立馬出去,他給自己點了根煙邊抽邊回憶。
上次跟季然面對面說話還是過年的時候,他給季然買了厚實的冬裝,怕季然姥姥不收,就偷偷去學校門口等他。
當時他坐在車裏,遙遙望着從學校裏湧出的洶湧人流,一眼就認出了他的季然。十來歲的男孩子一月一變樣,他記得大半年前的季然比現在還要矮半頭,他身子骨不是很好,底子薄,一向不禁凍,穿了件半舊的羽絨服,有點大,不怎麽合身,料子也不多好,季然的小臉凍得發白,鼻頭通紅,埋在同樣半舊的圍巾裏,跟同學嬉笑着往外走。
他打給季然姥姥的錢年年都分文不動,老人家靠退休金過日子,如果只養自己,綽綽有餘,多負擔一個半大孩子,吃穿玩學哪點不要錢,生活有多拮據可想而知。季成川每天都想念季然,但一定要等實在憋不住了才會來偷看兩眼,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不忍心看見自己的兒子如此窘迫,像個小叫花子,這幾乎是往他心口上鑿拳頭。
季然被帶走的最初,季成川偷偷去看他時他還會開心,第一次甚至一見到季成川就哇哇大哭,小小的季然抱住他的脖子不撒手,哭得一哽一哽的,喊着爸爸爸爸,責問他為什麽不要自己了。
季成川心都碎了,恨不得把季然直接抱回家,不讓他跟着岳母受罪。咬了幾咬牙還是把季然從懷裏放下來,抹掉他的眼淚親吻他的額頭,告訴他爸爸不會不要你,只是爸爸做錯了事,姥姥要懲罰爸爸,等然然長大了,就能回來接走然然了。
後面再去見季然,小東西對他的态度明顯漸漸疏遠,季成川不知道岳母是怎麽教育季然,他想伸手抱抱他的兒子,季然一扭身躲了開來,眨着眼睛直視季成川,稚嫩地問:“姥姥跟我說,你不是正常人,會傷害我。”
季成川的血在那一瞬間涼透了。
他彎下腰,認真看着季然,說:“然然,我是爸爸啊,爸爸怎麽會傷害你呢?你忘記爸爸了麽?”
季然跟他的距離仿佛有十萬八千裏,他說出的話一輩子也無法讓季成川忘掉。
他說:“你早晚會傷害我。”
這不是小孩子能說出口的話。季成川終于明白岳母在畏懼、在憤恨什麽。
季成川緩緩站直,擡頭看到馬路對面正要追過來,臉色如霜的岳母,繃緊嘴角什麽也沒說,轉身大步鑽進車裏。
從那以後,季成川開始控制自己去見季然,他安排專人負責觀察季然的生活,他今天笑了,哭了,開心了,沮喪了,被表揚了,被批評了,跟同學打架了,捉弄女孩子了,他全都知道。
季然就在與他近在咫尺,卻看不到的地方,迅速從一個被他無限寵溺,嬌滴滴的幼兒,成長為擁有自己性格的中學生。
性格的變化着實讓季成川始料未及。
他下車,看着那個與季然勾頭搭腦的男孩,他和季然被一小群朝氣蓬勃的學生們簇擁着,他們嬉笑打鬧,季然多數時候笑眯眯地聽,偶爾附和兩句,男孩總會第一時間接他的話頭,引得一群人跟着哈哈笑。季成川也是從學生階段過來的,知道學生之間會有自己的小團體,被包圍在最中心的人一定是最具有號召力,人群中都會發光的那個,明顯他和季然就是。
季成川不知道該不該欣慰,人們說三歲看到老,小時候的季然被他寵壞了,嬌氣得很,妙蓉還在的時候曾開着玩笑說,然然太嬌貴,沒有遺傳到你的手腕。當時他是怎麽回答妙蓉的?他說,季成川的孩子不需要有手腕,天生的富貴命,被寵着就夠了。
如果季然一直在他身邊長大,可能真的就是個只會撒嬌耍賴的嗔貨,倒不如現在這樣可愛。
剛想到這,季然打了個噴嚏,季成川立馬陰了臉。
再可愛又如何?真給凍壞了,還不如在我身邊做個嗔貨!
司機上前招呼季然,季然的笑容在看到季成川的同時全部消失。他扭頭跟身邊的男孩低聲說了幾句,就自己走過來,站在季成川跟前,一言不發。
離近了才看清,何止鼻頭是紅的,季然天生皮嫩,小時候磕了碰了立馬就是一道紅印子,臉皮尤甚,皮膚表層纖細的毛細血管全都被風刮了出來,絲絲縷縷的,皲裂一般。
季成川皺着眉頭想摸摸他的臉,被季然一歪腦袋閃開。
“有事?”他不耐地問。
季成川收回手,示意司機把大包小包都取出來,像個想用玩具收買小朋友的可憐大人,謹慎地把握着說笑的分寸:“小臉凍成猴屁股了,爸爸給你買了幾件冬裝,回家試試合不合身。”
季然懶洋洋地看了一眼,并不打算伸手接,只說:“有意思麽?拿回去也是扔。別自欺欺人了。”
季成川的心理素質也算被季然這些年千錘百煉,他全裝聽不見,季然不想要,他就從善如流地換話題:“餓不餓?爸爸帶你去吃東西好麽?”
季然原本還帶點表情的臉上一點點變得麻木,他歪歪脖子,顯得很天真,說出的話也顯得很天真:“有這個時間,去哄哄你那些男孩子不行麽?你真的覺得有意思麽,爸爸?”
說完他就走了,毫不留情,根本懶得去看被他抛在身後的男人是什麽表情。
即使是榆木腦袋的司機,聽了這話也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替季成川難堪,他小聲喊季成川,試圖進行笨拙的安慰:“老板……您還好麽?”
季成川一直目送季然穿過馬路,消失在人群中才回頭,沉默了一會兒問司機:“你聽到了麽?”
司機小心翼翼:“我……我沒……”
季成川眯起了眼睛:“小鬼剛才喊我爸爸了。”又回味了一下,他幾乎是面帶寵溺的搖了搖頭,嘆道:“這孩子……”俯身上車。
現在回想起來,別說當時的司機了,季成川自己都覺得,他這個爸爸當得可真心酸。
季成川在書房不出來,季然在客廳裏也同時腦筋轉得飛快。
他絲毫沒有等待季成川的意思,坐在餐桌前捧着碗大吃大嚼,不吃不覺得,一咽下去第一口,胃袋就像開了閘,饑餓感撲面而來。
畢竟睡了二十個小時,他腮幫子塞得滿滿當當,眼珠子也不停歇,滴溜溜在客廳裏四處梭巡,尋找蛛絲馬跡。
“哎呦,慢點吃,喝湯,別噎着。”
阿姨在旁邊給他夾菜盛湯,看這吃相心疼得不行。季然咽下嘴裏的飯菜,邊喝湯邊問:“阿姨,他平時帶人回來麽?”
阿姨愣了愣:“帶什麽人?”
季然皺皺鼻子:“還能是什麽人,男人呗。”
“你這孩子……關心這個幹什麽。”
阿姨哪防得住季然突然來這麽一嘴,怔愣着正不知道怎麽說話,書房的門開了,季成川靠着門框似笑非笑,問季然:“小腦袋瓜又琢磨什麽呢?”
季然把湯碗一放,直接說:“你沒權力逼我住在家裏,你這是軟禁。”
季成川示意阿姨抽紙巾給他擦擦嘴,坐下開始優雅地進食,淡淡道:“我是你的法定監護人,姥姥不在了,在你成年之前都要受我的安排。”
他擡眼:“所以不要再想着自己搬回去住,不可能。”
季然早就想好了招數,立馬接道:“那我住校,住校你總不能攔着。”
季成川放下筷子,他知道這場父子重逢一定不會太美好,所以也做好了持久戰的準備。盡量輕松地詢問季然:“然然,你告訴爸爸,為什麽不願意住在家裏?”
季然咧開嘴笑了笑,小虎牙又白有亮,說出的話卻絕不好聽:“你剛才接的什麽人的電話?裝什麽呢。不知道我嫌這裏髒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