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少年之血【19】

他又做了那個夢,夢裏濃重的血色遮住天幕,像是天空蒙了一層缥缈朦胧的紅紗,四周彌漫着霧蒙蒙的白煙,像蒲松林筆下的鬼境。

白霧漸熄處停着三口棺材,黑色的木,黑色的漆,棺材沒有蓋,黑沉沉的像是通向地獄的洞口。他并不疑惑這三口棺材的主人是誰,似乎他隐隐知道答案,只是腦海中接近‘真相’的這層浮灘太淺薄,輕而易舉的就會被浪潮所沖刷。在夢裏他像是被禁锢住手腳的囚徒,只能靜靜的看着,無法接近也無法後退。直到三口死寂的棺材裏忽然坐起來三個具死屍,突如其來的驚懼使他立即睜開了眼睛。

袁旭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拿放在枕邊的手機,從通話記錄裏翻到一通昨夜三點15分左右打來的電話,號碼未知,通話時長兩分四十三秒。

不是夢,不是夢,他又接到了這通電話,這個人,這個人仍在找他!

袁旭丢下手機,把臉埋到被褥裏,攢起拳頭發出一聲被厚重的棉絮淹沒的低吼,似乎是想穿破地表,鑽入地獄裏去。

他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麽不肯放過他!

他從床上爬起來走到寫字臺前坐下,拉開抽屜拿出一本英國某牌手賬本,碧綠的封皮裏面夾着了了幾十張紙張,很薄也很精美。

今天的陽光有些太過燦爛,照在手賬本封皮上聚起一道道光斑,亮的刺眼,袁旭從筆筒裏拿出一支筆想在手賬本上寫點什麽東西。他沒有多少朋友,不知從什麽時候養成寫日記的習慣,寫到現在已經成了他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每日早起或入夜,都要在筆記本上留下一些文字。

因剛才做了噩夢,他渾身還有些哆嗦,手賬本擺在面前,他左手略有些顫抖的想去掀開封皮,但他碰觸到封皮的前一刻,手忽然一道從窗口飄進來的微風吹離了軌跡,他忽然把手賬本拿起來倒扣在了桌子上。

袁旭看着面對他的手賬本的背面封皮,兩只眼睛裏一片空白和迷茫,似乎是不理解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也不知道剛才翻轉日記本的人是不是他。

樓下忽然傳來笑聲,熟悉的和不熟悉的,男人的和女人的。

他換好衣服走出房間來到樓梯口往下一看,只見家裏不知何時來了一位客人,客人穿着一件已經不時新的黑色翻領T恤,一條一點也不高級的同色休閑褲。除去他身高腿長,長相明俊,看不出絲毫尊貴氣質,像個過路的歇腳客一樣坐在客廳喝茶,家裏的保姆小慧在旁作陪。

“小勳,楚警官在等你,快下來。”

楚行雲放下手裏的高檔白瓷茶杯,擡頭沖他一笑:“早上好。”

袁旭慢慢走下二樓,輕飄飄的沒有多少力道的目光落在楚行雲臉上,雙眼中又出現了方才的空白和迷茫。

楚行雲沒放過他眼神的變化,短短十幾層樓梯的距離,袁旭來到一樓客廳時眼神中的陌生已經變成了熟絡,這代表什麽?他是忽然想起了自己,還是忽然忘記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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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說他待會兒還要去上鋼琴課,讓他快些吃早飯,不要遲到。

袁旭點點頭,待在原地沒動,看着楚行雲問:“您找我有事嗎?楚隊長。”

楚行雲又把茶杯端了起來,研究着杯壁上的花紋說:“不着急,我和你順路,待會兒送你去上課。”

袁旭皺了皺眉,似乎是對他的提議感到不滿,很想讓他盡快把來意講清楚然後分手,但是他的禮貌和修養不允許他這樣對待一位人民警察,也就什麽都沒說,坐在餐廳吃起了早餐。

就在剛才他發現,警察也幫不了他,他們無所作為,和那些人一樣不相信他。

楚行雲喝了幾口茶站起身在客廳裏轉了一圈,路過牆上挂着的照片時着意多看了幾眼,随口問道:“怎麽沒看到你和三個朋友的合照。”

袁旭往他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目光很急促,語氣卻不慌不忙:“我們都不喜歡拍照。”

這句不像謊話,因而此刻挂在牆上的這些照片中很少出現袁旭的身影,唯一僅有的兩張照片也是停留在他很小的時候,沒有和父母的合照,都是和比他年長的男孩兒的合照。袁旭長得有點娃娃臉,所以和小時候差別不是很大,讓人一眼就可以認出照片裏那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就是他。那個把他摟在懷裏沖着鏡頭笑得一臉燦爛的是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年,他們的長相有些相似,看得出是兄弟。只是少年看起來有些虛弱和病态,把五六歲的袁旭抱在懷裏使得他纖細的腰背被壓彎了下去,很吃力的樣子,但是他的笑容卻是燦爛,從容,和對弟弟的寵愛。

“我們走吧。”

袁旭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他的身後。

楚行雲回頭看他一眼,指了一下照片上的少年說:“這就是你哥哥?”

袁旭淡的像風一樣的目光從那張照片上刮了過去,背起書包說:“嗯。”說完便率先出了門。

楚行雲緊跟着他出門,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的背影,從照片上看來,這對兄弟的感情并不算差。袁旭的哥哥袁凱病逝那年二十五歲,袁旭那年也十四五歲,也是存有記憶的年紀,可怎麽感覺袁旭對他這位命薄的哥哥并沒有多少感情。

出了大門,見袁旭站在他那輛裹着風塵的東風邊,還禮貌的問:“是您的車嗎?”

楚行雲捏着車鑰匙朝他走過去,目光掃過路邊一溜排開的各型各色的豪車,沒滋沒味的笑說:“有眼光。”

袁旭報上地點,楚行雲在心裏粗略的估算了一下路線,發現自己只有十幾分鐘的時間在路上審訊他,等車開出小區便開口問道:“上次沒聽你提起,你還有一個哥哥。”

袁旭顯然不想跟他聊這個話題,胡亂敷衍的很沒有水平,差一點就讓人聽出他的急躁和不耐煩。

楚行雲在心裏估算了一陣,換了個話題,說:“還沒問過你,程勳死的那天,你在哪兒?”

這個問題比方才那個問題來的更讓袁旭警惕,他先是沉默下來,然後仔細的回想,其次才慎重的開口:“一放學我就回家了,當時應該在睡覺。”

楚行雲語氣很放松,追問道:“當時?什麽當時?”

“程勳他出事的時候。”

楚行雲笑:“奇怪,我沒告訴你程勳的死亡時間。”

袁旭猛地轉頭看他,眼睛迅速的眨動數下,眼中過了一場走馬燈一樣淩亂極了,好一會兒才重拾自己的聲音:“不是半夜淩晨嗎?我想當時我應該在睡覺”

楚行雲勾着唇角瞟他一眼,逗孩子似的道:“緊張什麽,你沒有說錯話。”

“啊?”

楚行雲說:“你的保姆給你作證,當天晚上你一直在家裏。”

“哦。”

楚行雲一手把着方向盤,一手架在車窗上撐着額角,轉頭看着他說:“我很納悶,既然你這麽不信任我,為什麽還要給我發郵件。”

袁旭在他一句句雷霆化春雨的逼問下逐漸縮進角落,像個被批評的孩子一樣縮着肩膀低下頭,含糊不清道:“我沒有,沒有不信任你。”

楚行雲看着他陪着小心又蜷縮害怕的樣子,不知動了什麽恻隐之心。像當初在快餐店一樣竟沒忍心追問下去。面對劉佳敏這一真正柔弱的女人他尚能油鹽不進鐵面無私頂着黑包公的臉唱到底,怎麽就對袁旭下不了手呢?

袁旭正往車窗外看,忽然說:“我就在這裏下車,謝謝您。”

“還沒到培訓班。”

“不,我不想上鋼琴課,我想去看看我的朋友,這麽久了,我還沒有去看過他們。”

然後楚行雲目睹了有錢人家的少爺是怎麽花錢的,随随便便買個籃球都上千塊。一束毫不起眼的小白花論枝賣,一小束也是好幾千大洋。雖然他在賀家住了很多年 ,但是賀丞小時候并沒如此大手筆的花過錢,直到他成年後自己賺金子才開始驕奢無度。如此一想,賀丞還是通一些人性的。

袁旭提上看望故友的禮物又坐上了楚行雲的車,被他送到城南墓地,下車前向他道謝,然後提着禮物走入墓地大門。

楚行雲把車停在墓園對面公路邊的一排楊樹下,看着那個少年的背影逐漸沒入一道道碑石中。此時陽光正烈,寂靜的墓園裏不見其他訪客,沒有一絲鮮活的氣息,只有一名垂垂老矣的清潔工背着一口編織袋拿着掃把慢吞吞的從林立的碑石中走來,又走去。

他坐在車裏抽了一根煙,然後準備發動車子離開這裏。才把轉動車鑰匙,就見從車頭前跑過去幾個七八歲不等的男孩兒,追逐着一只籃球,稚嫩又嘹亮的喊叫聲在背景為墓園的陪襯下說不出的不和諧。引起他注意并不是這種不和諧,而是男孩子們争搶的那只籃球。他看的清楚,男孩子把籃球當成足球在地上踢,籃球在地上翻滾時被陽光照射而閃現一瞬的“AW”标志,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方才袁旭買的籃球上也有這樣的标志。

楚行雲跳下車喊住他們,問為首的一個大些的男孩兒:“告訴叔叔,籃球哪兒來的?”

如果這些孩子的父母買得起千元的籃球,又怎麽會住在墓園附近。

可能是楚行雲此時太嚴肅,所以男孩子們都被他唬住了,抱着籃球的男孩子傻乎乎道:“爺爺給的。”

“爺爺是誰?”

男孩子揚手指向墓園,那個佝偻的老清潔工一閃而過地方,說:“我有好多呢,都是爺爺給的。”

男孩子說完,引着夥伴呼啦啦的穿過馬路跑到墓園大門口把籃球扔到地上踢了起來。一個孩子亂轉的蒼蠅一樣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也沒道歉,嘻嘻哈哈的跑開了。

被撞了一下的袁旭也并不在意,繼續低着頭走路,背對着墓園漸漸走遠。

楚行雲目睹他消失在一個路口,然後穿過馬路徑直走入墓園,墓園裏很寂靜,只有蟬蟲低鳴的聲音,以及一層層石階之上傳來的愈來愈近的竹掃帚劃動石板的聲音。

扛着掃帚的老人在石碑和松樹的包圍下時隐時現,楚行雲朝着他的身影走去,急轉一道彎,和老人相對走來。楚行雲盯着他,見老人用掃帚挂着編織袋抗在肩上,右臂下夾着一只嶄新的籃球,籃球上印着昂貴的“AW”,而他身後不遠處就是少年薛旻豪之墓。

楚行雲和他擦肩而過,站在薛旻豪墓碑前,忽然聞到了一股熟悉的花香,他環視一周,在斜後方兩道墓碑交錯的空隙看到了‘王明遠’三個字,以及那束靜靜的躺在碑前的小白花。

“大爺。”

楚行雲忽然叫了一聲老人,老人慢悠悠的回過頭。

“那些枯萎的花您一般都怎麽處理?”

老人一言不發的指了指最後一排墓碑後的松樹帶,蒼老的聲音粗粝的像砂石打磨過似的鋒利,說:“垃圾溝。”

楚行雲跑到松樹帶前,撥開刺手的松針往裏看去,霎時體內血液一涼,渾身的毛孔被冰刺了一般炸開。

他看到一條兩米多深的土坑,以及躺在土坑裏數不清的已經枯萎幹涸的,花朵如豆點繁密的小白花。

袁旭在說謊?不,他沒有說謊,他來過墓園無數次,但是他忘了。

作者有話要說:

袁旭陷入了死循環,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查一下他的病,運動型癫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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