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捕蝶網【12】

銀江市大興飼料廠位于遠離喧鬧繁華市區的工業園區,大興飼料有限責任公司的金屬字招牌相比于其他工廠懸挂招牌的位置都要高。剛拐到工業園區寬闊的公路上就可以看到高高挂在東南角生了鏽的金屬招牌,越野在園區內不急不緩的前行,十幾分鐘後停在了大興飼料廠大門口。

保安室看門的老頭問他們的身份,傅亦掏出證件,問道:“吳耀文今天來上班了嗎?”

“你們找老吳啊,是幫他找女婿的吧?”

傅亦把證件裝好,笑了笑:“您也知道?”

老頭連連點頭:“知道知道,老吳那個女婿是個好小夥子。老吳常常跟我們說起他,這兩天人不見了,我們都看得出來,他心裏可着急,總是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的。”

工廠很大,正東面坐落着一棟二層樓高的辦公樓,後面是五六根百米高的煙囪,滾滾吐出的白煙與白雲相接,在天空中連成一道無論如何都不會消散的屏障,一座座廠房分散坐落期間。

他們來的正是飯點,許多身穿藍色工裝的工人從各個廠房中走出來,結伴搭夥的走向建在西南角的職工食堂,各處都飄散着大鍋飯特屬的濃郁的澱粉香味。

傅亦仰頭在大門周邊看了一圈,問老頭:“大爺,5月6號7號,周末的兩天,吳耀文來上班了嗎?”

老頭很健談,年近古稀,牙齒松落,但說話尚清晰,他說:“我們這兒,沒有年輕人朝九晚五這一套,想多掙錢,就多上班,老吳家裏不容易,上上下下都得他養,好幾年了,我就沒見他休息過。”

“那他六號七號兩天都在上班嗎?”

老頭卻擺了擺手:“沒有沒有,他婆娘病了,伺候婆娘了。”

傅亦稍一思索:“他不是早就離婚了嗎?”

老頭樹大拇指:“要不他咋是大善人,離婚了也去照顧,一日夫妻百日恩。”

傅亦推了推眼鏡,扯家常般道:“既然他對老婆這麽好,當初怎麽會離婚呢?”

“這事兒可沒法說,兩口子過不到一塊去了吧。”

傅亦謝了他,然後和楊開泰并肩走入工廠,此時是飯點,估計各個廠房都沒人,于是他們往職工食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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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籃球場那麽大的食堂裏坐滿了人,清一色的藍色工裝,男男女女都上了些年紀,也有些年輕的,只不過很少,還有些在辦公樓裏上班的也在食堂裏吃飯,只不過和工人們泾渭分明,沒有合坐一張桌子。

且不說食堂裏飯菜味道如何,但是聞起來是足夠香的。楊開泰站在食堂門口,目光掃過幾張桌子,沒有看到吳耀文,于是走到一張桌前打聽,老吳丢了女婿的事兒貌似已經傳遍了廠子,楊開泰向幾位工人說明來意,每個人都積極的往周圍打聽吳耀文的去向,最後一個高嗓門的婦女道:“老吳去養殖場送貨了!”

楊開泰回到傅亦面前:“等一等吧傅隊,估計他還得一會兒才回來。”

傅亦點點頭,在門口靜站了片刻,然後擡腳往打飯的窗口走過去:“先吃飯。”

楊開泰跟着他吃了一回久違的食堂,端着兩葷一素的餐盤跟在他身後找到一張沒人坐的桌子,兩人相對着坐下。

傅亦很細致,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巾擦拭油跡斑斑的桌面,擦完自己這邊又把楊開泰那邊也擦幹淨。然後掰開自己的一次性筷子遞到楊開泰手裏,又把他面前那雙掰開了自己用。

沒料到這裏的夥食不錯,起碼看起來賣相挺好。蔬菜是綠的,排骨是紅的,看着很有食欲。

楊開泰利用吃飯的時間跟他讨論案情,問道:“咱們為什麽不去找吳哓霜?她才是當事人。”

為了鏡片不被飯菜的熱氣熏濕,傅亦把眼鏡去掉放在一邊,垂着眸子把尖椒蝦仁裏的花椒撥到盤子一邊,說:“吳曉霜的話已經立住了腳,她提供的加油票,還有下山時車輛被監控拍到的畫面,都能證明她确實和孫世斌6號上山,7號下山。她和孫世斌在一起的時候發生了什麽其實和孫世斌的失蹤沒什麽直接關聯,因為他們下山後,孫世斌是在把吳哓霜送回家後才出的事。楚行雲猜測他在七號就出事了,目前看來這個推測最有可能,因為咱們現在掌握的孫世斌在8號的行動信息幾乎為零。往前是死路,只能往後推,但是也只能退到7號,孫世斌把吳哓霜送回家的時間到第二天之間,也就是7號下午,到8號淩晨,這段時間應該就是孫世斌出事的時間。”

楊開泰吃飯速度很快,奇怪的是他的吃相絲毫不難看,而且還頗有教養,還能堅持嘴裏含着東西不說話這一餐桌禮儀。他總是把食物吞咽幹淨,擡頭看着對方說話,說:“那你的意思是,當天孫世斌回到家,在家裏待了一會兒,在天黑入夜後又出去了?”

傅亦卻颔首不答,把花椒一顆顆挑了出來,也沒吃那些蝦仁,只垂頭思考着。

楊開泰當真餓了,又拔了幾口飯,很快把餐盤清光了,端起一碗蛋花飄零的蛋花湯喝了一口。放下碗的同時,忽然辟開一條新思路:“傅隊。”

傅亦擡起頭看着他:“嗯?”

楊開泰雙眼冒光,竭力壓制住臉上那絲微弱的興奮:“你記不記得孫世斌的房東說,孫世斌每晚都會下樓扔掉當天的垃圾?”

傅亦看着他,臉上忽然浮現一絲笑,道:“記得。”

“如果按照吳哓霜回到家的時間推斷,孫世斌回到自己家的時間才不到八點鐘,咱們去現場的時候在他門口發現了很多垃圾,其實那些垃圾不全是對面的。我剛才忽然想起來,我在孫世斌的卧室發現一碗沒喝完的速食湯,後來咱們離開的時候我在他家門口的垃圾袋裏也看到了那種速食湯包裝盒,如果那袋垃圾是孫世斌前一天清理出來的,六號他沒回家,所以留到了七號,按理說他應該會按照自己的習慣下樓扔垃圾,但是他沒扔,會不會……他就沒回家!”

傅亦目光很平靜很柔和的看着他,眼神裏全是贊許和鼓勵,笑說:“有進步。”

楊開泰更興奮了,黑白分明清澈見底的眼睛裏盛滿了耀眼的波光,說:“那我們就應該從最後和他在一起的吳哓霜身上——”

傅亦略微提高了聲調,溫言打斷他的話:“但是你忘了,他對面的鄰居在午夜的時候聽到他正在房裏看球賽,說明他家裏有人。”

楊開泰眼中的光芒瞬間消失,有些頹然的垂下腦袋,長嘆一口氣:“我——還是吃飯吧。”

但是飯已經吃完了,只能喝湯,他端起刷鍋水似的蛋花湯,正要喝,就見傅亦把他挑幹淨花椒的蝦仁用湯勺全都舀起來放到了自己的餐盤裏,還把那碗冒尖的米飯也推了過來,說:“吃吧,長身體。”

楊開泰:……

他已經二十三了,真的不長了。

“你,你吃吧傅隊。”

傅亦用紙巾擦着手說:“我不餓。”

此時,他餘光瞥到食堂裏又進來一個人,是吳耀文。

傅亦站起身,沖他揚了揚手,笑道:“吳先生。”

吳耀文也穿着藍色工作服,衣服因為洗了很多次已經發白褪色,也有些縮水。穿在他身上有些捉襟見肘縮手縮腳,或許也是因為他身材太強健了些。

吳耀文黝黑的臉上很平靜,他對傅亦點了點頭,去窗口打了飯才朝他走過去。

傅亦把對面楊開泰旁邊的座位指給他,說:“請坐。”

吳耀文不善言談,臉上神情總是有些凝重有些木讷,坐下後問他:“小孫有消息了嗎?”

傅亦笑道:“邊吃邊聊,我今天是來問您幾個問題。”

吳耀文便不再問,提起筷子悶頭吃飯。

傅亦給楊開泰使了個眼色,楊開泰停下筷子,從口袋裏拿出一只錄音筆放在桌面吳耀文可以看到的地方,然後對傅亦點了點頭。

吳耀文看到錄音筆時,手裏的筷子明顯稍有停頓,随後就迅速的收回自己的目光,大口大口的扒着碗裏的米飯。

傅亦:“我想知道,5月6號,7號,這兩天你在哪裏?我們調查過,這兩天你不在家。”

楊開泰默默的把手裏的筷子放下,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傅亦,他們并沒有調查過吳耀文,傅亦是在炸他。

吳耀文放下碗,用手抹掉嘴角的飯粒,習慣性的低垂着眼,說:“我前妻生病了,我在她家裏照顧她。”

“兩天都在你前妻家裏嗎?”

“七號淩晨兩點多,她給我打電話,讓我過去幫忙。”

“六號你在家?”

“嗯”

“誰可以作證?”

“你們可以調查,六號我在家裏照顧我母親”

傅亦貌似是信了他的話,說:“好吧,我們會核實,還有一個問題,你妻子住在哪兒?”

吳耀文道:“棚戶區”

傅亦不禁和楊開泰對視一眼,棚戶區,又是一個難取證的地方,是銀江市出了名的‘開發難’苦難戶。位于銀江市排水河道邊上,髒亂差,難治理,滋生蛇蟲鼠蟻,奸淫擄掠頻發,迄今為止棚戶區發生過大大小小的案件十好幾樁,都因為難取證而成為無頭懸案,至今未破。

傅亦沉默了片刻,換了個話題:“您不是車間維修工嗎?送貨的工作也幹嗎?”

吳耀文提起筷子接着吃飯,說:“人手不夠,幹得多,有獎金。”

傅亦點點頭,又問:“都送到哪裏?”

吳耀文忽然又頓住了,夾起的一塊牛肉啪的一聲掉回餐盤裏,擡起頭忽然看了傅亦一眼,然後便匆忙又把頭低下,說:“我負責往‘鑫盛’養殖場送飼料。”

走出職工食堂,楊開泰不負衆望的吃撐了,摸着肚子和傅亦慢悠悠的往門口走,看着腳下花磚地,若有所思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待會我跑一趟棚戶區找他的前妻問話。”

傅亦卻說:“不用了。”

楊開泰扭頭看他:“為什麽”

傅亦道:“剛才我炸他,如果他在說謊,就會順着我的話說下去,好掩飾真相,反正都是說謊,多一天少一天的沒有區別,但是他沒有承認,而是駁回了我的陷阱,說出準确的行跡,所以我覺得,他說的是真的。”

楊開泰垂頭喪氣:“哎,咱們空跑一趟,”

傅亦笑:“誰說空跑了,不是還問出他在七號淩晨出門了嗎?”

此時從大門口開進來一輛貨車,貨車進了大門拐到南邊的停車場,那裏整齊有序的停了七八兩用木板加高過的貨車,目測就是用來送貨的車輛。

經過停車場的時候,傅亦的目光逐一從車頭前掃過去,即将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忽然停下腳步,看着其中一輛貨車,原本松散的目光忽然之間凝着聚力,溫潤俊雅的臉上浮現出烏雲蔽日般的陰霾。

楊開泰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見是輛平凡無奇的綠色貨車,髒兮兮的蒙了塵,并沒什麽特別之處,不過他很快明白了這輛車引起傅亦注意力的原因。這些車停的都很規整,這輛綠色的貨車停的也是方方正正,但是車頭的兩只輪胎卻沒有擺正,此時,兩只輪胎向左明顯傾斜着,大約有三十度左右的偏差——

楊開泰感到自己的心髒跳得特別快,站在陽光下,手心竟然不斷的發冷汗,連忙跑到保安室,問看門的大爺:“車牌號3657是誰在開?”

“老吳的車。”

“一直是他開嗎?”

“送貨的一人一輛車,可不能混着開。”

楊開泰面色異常凝重的回到傅亦身邊,把這個消息告訴他。

傅亦拉的很長很遠的目光逐漸收回,像是在一瞬之間和已經逝去的時光跑了一程競賽,眼中紛亂錯雜的閃回很多畫面,然後定格在孫世斌樓下那個死寂的停車場。那輛銀色現代車頭向左傾斜的輪胎上,還有車身底盤處那一道新鮮的刮痕——

傍晚,大雨,雨幕遮蓋視線,淋濕地面,大街上的人群像是洞穴被沖毀而四處奔逃的蛇蟲鼠蟻,一輛銀色的現代絲毫不引人矚目的在大雨之中開進小區,駛向東南角的居民樓,但是‘他’不熟悉地形,在轉彎的時候,車身被死角處的水管道刮出一道擦痕,然後車停在了停車場,開車的人或許是因為常年養成的習慣,又或許是他以前開的車手剎不靈,為了防止車輛滑坡而向左打了三十幾度的方向,然後從車裏下來一個男人……

暴雨之中人煙絕跡,沒人注意到他無聲無息的穿過雨幕走入單元樓——

傅亦忽然轉頭看向職工食堂,只見門口站着一個人,雖然距離太遠看不清楚臉,但是從體型判斷,他是吳耀文。

吳耀文也在看着他們,或者說,他已經站在那裏很久了。

傅亦幾乎能看到他那雙灰蒙蒙的眼珠,此刻一定是散發着幽弱的寒光。

傅亦說:“他在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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