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捕蝶網【18】
吳耀文走出天外樓聚茶莊,站在人行道,湍急的人流中。烈日陽光下,他像一尊被風化消磨的殘存不堪的石塑,他皮膚黝黑,面色土黃。灰蒙蒙的眼珠像兩顆鑲嵌在龜裂的黑土地中的石子,渾身上下充滿了堅實不可擊敗的力量。
他立在人行道上,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滾而落,鋪滿他的面龐,讓他感到眼角酸澀,一直淌到他幹裂發白的嘴唇上。過往的路人都用看待乞丐抑或老年癡呆的目光看着他,然後從他身邊繞開匆匆走過。
他舔了舔粗糙幹裂的嘴唇,像民工一樣用手抹掉臉上的汗水,朽木似的眼珠微微一動,擡腳朝着停在路邊的一輛黑色哈弗走過去。
他來到車窗前,敲了敲漆黑一片的車窗,頃刻,車窗緩緩降下一半的高度,坐在駕駛座的男人露出帶着墨鏡的上半張臉。
吳耀文看着那副冰冷,凝黑的墨鏡,欠着腰恭順又謙卑道:“我是吳曉霜的父親,我找江先生。”
黑色哈弗鑽入車流中,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的消失了。
北嶺街和蜀王宮大道不算遠,只隔了一條步行街,走路二十幾分鐘就能趕到路程,此時午高峰還沒過去,如果開車的話光堵在路上的時間都不止二十分鐘,所以楚行雲果斷選擇棄車步行,穿過十字路口徑直的朝東邊走去。
賀丞本來想開車,但是楚行雲非要步行,于是也跟着他步行,身後十米遠的地方跟着兩個便衣保镖。
楚行雲回頭看了一眼混入人群中的兩個保镖,兩人身材高大皮膚黝黑,面目嚴肅神情剛毅,走路的姿勢方方正正,連步子都邁的差不多。
“賀将軍的兵嗎?”
他問。
賀丞毫不在意道:“不知道,昨天晚上到的。”
楚行雲瞅他一眼:“你得領情。”
賀丞彎着唇角笑的很敷衍:“領誰的情?賀将軍?”
賀丞的家庭成員之間關系有些冷淡,父母早年離異,父親又常年以軍區為家,這二十幾年來回家的次數得用一個手數。回到家見到兒子也是不改軍區首長雷厲風行令行禁止的作風。
賀丞小時候身體不好,一直生着病,他爹覺得全是生活環境太過舒适安逸,才落個病恹恹的身體。為了鍛煉他的體魄,大冬天飄着鵝毛大雪的天氣裏把賀丞渾身上下扒的只剩條內褲扔到院子裏,結果賀丞大病一場,發了一個星期的高燒,險些沒有燒死,把楚行雲急的差一點跟他一塊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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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爹還是覺得他嬌氣,從上到下從裏到外沒有一點比得上他哥。他哥是賀瀛,長他七八歲,早早的就被送到軍校讀書磨砺。賀丞對他哥的印象本就不深,被他爹總拿來作比較,便逐漸厭惡記恨了賀瀛。
有一年賀瀛回來了,十八九歲風華正茂,體貌軒昂俊朗迷人,穿着一身軍裝簡直神氣的不得了,當時賀丞才十一,楚行雲十五。楚行雲第一次見到賀瀛,就感覺自己以後人生找到了方向,在賀瀛回家的那段日子裏,像每個大男孩都會有一個崇拜的鄰居大哥一樣對賀瀛崇拜的死心塌地。
賀瀛對家裏的弟弟還是比較上心的,在軍校裏用坦克的碎零件給賀丞捏了一個神靈活現的小猴子。因為賀丞屬猴,賀丞從小性子就冷漠孤僻,除了楚行雲對誰都不笑一下,接了他哥的禮物竟然破天荒的對他笑了一下,還是比較領情的。但是沒領多久,很快就把小猴子鎖在了抽屜裏再不想看一眼。
因為楚行雲對他不如以前親熱了,有一晚上楚行雲過了飯點很久才回來。身上沾染髒污,衣服像被野獸撓過一樣缺一塊兒少一塊兒,臉上青一道紅一道,唇角還留着血,明顯是跟人打架了,而且戰況十分激烈。
楚行雲小時候雖然很皮,但是很少跟人打架,今天明顯是造了圍毆。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都圍過去對他噓寒問暖。個頭最小的賀丞擠不過去,站在客廳呆呆的看着他。
楚行雲咬着牙埋頭一言不發,問他什麽都不說,兩只拳頭撺的緊緊的貌似還想出去再打一架。忽然他像想起了什麽似的,垂着的眼睛一下子擡起來,一眼對準了站在不遠處的賀丞,青青紅紅的臉上忽然湧上一層血紅,紅的耳根在滴血。他扒開人群跑上二樓沖進賀丞的房間把自己的東西全都搬了出來,就此,和賀丞‘分居’了。
賀丞至今都不知道那天楚行雲跟誰打架,原因是什麽。也是從那天開始,楚行雲搬出他的房間,待他也不像從前一樣親密無間,賀丞把這筆賬記在了賀瀛身上,認為是楚行雲找到了更好的夥伴,所以疏遠了他。
這僅是他的猜測,真正的原因是什麽他只在上次楚行雲喝醉時問過,答案至今是個迷。
總之,賀丞對他爹,他哥,感情都不深。唯一親近的就是他爺爺,也是相對而言。
賀丞小肚雞腸極其記仇,看樣子還沒從當年的陰影裏走出來。楚行雲見他滿面冰霜激嗆冷笑的模樣,把‘你哥早上還給我打了一通電話問你的情況’這句話一字不落的憋了回去。如果他說出來了,賀丞一定會怒氣更甚,然後冷嘲熱諷道‘問我的情況給你打電話幹什麽?你們的關系還真是好!’
有時候楚行雲真是搞不懂,賀丞到底是看不慣他跟賀瀛走的近,還是看不慣賀瀛跟他走的近。
賀丞一直在餘光打量他,見他慎思襯度,埋頭不語的樣子,能猜到他心裏在想什麽,于是說:“閉嘴。”
楚行雲:“……我說什麽了?”
賀丞靜靜繃着下颚面露冷色,冷飕飕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
楚行雲用力抿了抿嘴巴,閉上眼換了一口氣,再度睜開眼時眼睛裏盛滿了神父滿懷仁愛寬恕天下般的聖光,說:“好好好,我不說,不說。”
豈料賀丞不領情,豁然止步,轉身直視他,眸子裏盛滿針芒,咄咄逼人道:“那你本來是打算說了?”
楚行雲深刻理解了什麽叫做‘太子爺讓你背鍋,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
“你不讓我說,我就不說啊。”
“那如果我不說呢?你就說?”
“沒有這個如果!我他媽的什麽都沒說!”
“呵,你嘴上沒說,心裏肯定在說!”
“你管我心裏有沒有說,我又沒說出來!”
“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你說也不要說,想也不要想!”
“那你是說我心裏想什麽還得經過你同意?”
“我沒這麽說,你少上綱上線,我是說你在我面前不能想你剛才想的,更不能說!”
“你——你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麽嗎你就不讓我說!”
“我為什麽不知道,你想說什麽都寫在你眼睛裏!”
“那你倒說說,我眼裏寫什麽了?”
“我不想說!”
楚行雲腦袋一陣悶響,感覺成千上萬只馬蜂排着隊的在他眼前繞圈,繞的他頭暈眼花。在這場‘說與不說’的辯論演變為世界第九大未解之謎之前,他擡手終止這場辯論,大着腦袋急忙喊停:“我怎麽感覺咱倆說岔了?你說的是誰?”
賀丞如視仇敵般瞪着他,胸膛起伏不穩的喘着粗氣,繃着下颚咬着後槽牙不說話。
楚行雲揮散眼前的馬蜂,撥雲見霧找到問題中心:“你說的是賀瀛?”
賀丞:“你還說!”
楚行雲莫名有點心虛,畢竟他剛才真打算說起賀瀛。又見賀丞這幅被觸了逆鱗即将暴血而亡的模樣,不禁開始擔心他的傷病,于是連忙舉雙手保證:“好好好我錯了我錯了,以後不說了,堅決不說!”
說着把他拉進人行道邊上的一排棕桐樹下,躲開人流中心,把手當做扇子在他面前扇了幾下,笑呵呵道:“消消氣,消消氣。”
賀丞脹滿血氣的面色稍有緩和,眼神像一排利劍一樣在楚行雲臉上擦着邊兒過去,褪下已經汗濕的西裝外套一把揮開他的手,擡腳往前走了。
他和賀丞吵架總是這樣,莫名其妙就吵了起來,開始的稀裏糊塗,過程極其激烈,結尾總是匆忙,吵完了回過頭一想,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方才吵架是為了什麽。
賀丞悶頭往前沖了近百米,冷不丁回過頭一看,楚行雲遠遠的落在後面,于是停下腳步,站在樹蔭下等他。
楚行雲慢悠悠走到他身邊,打量一下他的臉色,逗貓一樣笑說:“不生氣了?那走吧,耽誤不少工夫。”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署宮北街,北街在白天仍舊比別處更熱鬧,更能吸引男男女女游逛消費,賀丞帶着他進了兩家酒吧。熟門熟路的走到吧臺收銀的地方,看一眼擱在吧臺上的一盒打火機,發現和吳耀文身上的那只很像,都是黑底紅紋,但是不完全一樣,吳耀文身上的那只還有彩色羽毛的印跡。
“一樣嗎?”
楚行雲問。
賀丞拿起一只放在白晝依舊亮着的燈光下看了一圈,道:“不是,少了一片羽毛。”
吧臺女孩兒見他們來意不純,本着謹小慎微的心态一問三不知,再問就說是新來的。
楚行雲哄小孩一樣耐下心道:“你只需要告訴我附近那家店有這種印着羽毛的打火機。”
“我真的不知道,要不你們去前面看看吧,這條街不止我們一家酒吧。”
楚行雲心說就是夜店太多了才要問清楚,一家家問下去天都要黑了。
此時正是白天,酒吧裏客還沒滿半座,問了幾個客人,沒一個知道的,沒辦法,只能一家家問下去。
走着走着到了蜀王宮娛樂會所,他們今天來的巧了,蜀王宮斜對面的小廣場聚集了一群年輕人,都是刻意裝扮過的年輕男女。服飾怪異,面化濃妝,女人帶着七彩發箍,塗着幾道絢麗的眼影,男人在臉上刷了一道彩虹似的油彩,洋洋灑灑總有上百個人。楚行雲上一次見到如此裝扮的,還是巴西世界杯開幕式的現場。
這些人渾身上下五顏六色,成群結隊的從小廣場和他們迎面走來,聲勢浩衆十分引人矚目。
機車隊載着歡呼嚎叫的男女從他們身邊飛馳而過,楚行雲看着迎面走來的聲勢浩大的人群,聽不清他們在喊些什麽,于是問賀丞:“怎麽回事兒?”
賀丞倒是見怪不怪的模樣,淡定的推了推眼鏡,把拿在手裏的西裝外套從左手換到右手,說:“沒見過嗎?同性戀群體游行。”
這——他還真沒見過。
同志他見過不少,同志游行他還是頭一次見,左顧右盼不禁感到有些新鮮。轉眼就和游行的隊伍相融了,因為街道寬闊,所以并不擁擠,身上塗滿彩虹的男男女女們對闖入他們隊伍的兩個人視若無睹,紛紛繞開他們歡呼着往前走了。楚行雲一邊打量周圍的人群,一邊把從酒吧裏拿出來的打火機拿在手裏把玩。
很快,他察覺前方一道視線正注視着他。他定睛一尋,看到一名蓄着齊肩長發,身材挺拔的男人正面帶微笑的看着他,那男人樣貌十分出衆,臉上貼了一面彩虹旗也沒有掩蓋他俊美的皮相。
楚行雲準備把他攔下來問問線索,一直迎着他的目光沒移開,那個人似乎也有意接近他,刻意往他的方向移了幾步。
那個人很快走到他的面前,楚行雲擡起手,剛想說話,就見那個男人忽然傾身過來,迅速的在他唇角,靠近下巴的地方親了一下。
楚行雲舉着擡到一半的手,頓時僵住了——
同時愣住的還有賀丞,而那個男人已經在同伴口哨聲的擁簇中放聲大笑着走遠了。
賀丞愣在原地,仿佛正在遭受天打雷劈,他注意到楚行雲和一個男的對眼了,正打算表示點什麽,就見楚行雲被那個男人親了一下。
楚行雲被那個男人親了一下……
楚行雲被男人親了一下……
楚行雲被人親了一下……
賀丞非常清楚地聽到腦袋裏一根根弦兒崩斷的聲音,非常清脆,非常響亮。然後一片火星子落在斷弦當中,像是曬的通透的幹木頭被火把點燃,就這麽‘轟’的一聲鋪天蓋地的燒了起來。
楚行雲是率先反應過來的那個,還沒來得及有所表示,就聽到賀丞一聲怒吼:“你在幹什麽!長眼睛幹什麽用的?不會躲嗎?!”
賀丞瘋了,的确是瘋了,他能克制住自己沒有像個潑婦一樣追上那個人對他拳打腳踢口出狂言已經是守住了自己的底線。其他的矜貴和驕傲全都一把火燒了,不存在的。
楚行雲被他吼的渾身一哆嗦,捂着砰砰跳的心口往後跳了一步,被男人輕薄對他來說沒什麽,賀丞這怒火萬丈撼天動地的一嗓子險些把他魂兒吓飛。
楚行雲捂着心口皺着臉,一副受驚過度心有餘悸的模樣,說話都不利索了:“你你你小聲點,我又不是自願的。”
賀丞扣住他手腕把他拽到人行道裏面,隔絕他和外面的人流,指着站在不遠處的兩個保镖:“你們兩個去把那個雜碎找出來,剁了他!”
兩位海軍陸戰隊戰士不禁對視一眼,心說這位賀家二公子發起火确實有幾分神似雷霆萬鈞叱咤風雲的賀将軍。
“我讓你們剁了他!沒聽到嗎?!”
楚行雲怕他瘋起來真的會剁個把人,連忙反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掌攥的死死的:“你有毛病啊,等我死了你再替我報仇雪恨行不行!”
賀丞扭頭瞪他,眼眶裏布滿紅光,眼神裏充滿原始野獸眼中的粗野和血腥:“還不都怪你!”
楚行雲:“又怪我?”
“你以為男人就不會對你有非分之想嗎?我都告訴你了他們是什麽人,你都不知道躲!”
楚行雲咧開唇角,讪笑:“你不也喜歡男人嗎?那我也應該躲你喽?”
這下子賀丞臉色也開始發紅,紅了一陣又發白,白了一陣又發紅。久而久之渾身氣焰一卸,感覺到被他握住的那只手不斷的發燙,皮膚表面幾乎被灼傷。
他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側過頭避開楚行雲的目光,語氣雖然依舊灼人,但是已經平靜了許多:“你躲我幹什麽,我又沒有強迫過你。”
楚行雲覺得他已經糊塗了,糊塗到說話都颠三倒四錯亂無章,為了不激怒他,他身為一個‘被害者’反過來去勸導一個‘旁觀者’,他覺得這個世道真是沒救了。
還沒勸兩句,褲兜裏的手機響了,他走開兩步去接電話,沒留意他剛走開,賀丞的手機也響了。
給他打電話的是喬師師,喬師師的語氣很焦急:“老大,一起綁架案。”
楚行雲面色頓冷:“誰?”
“發帖子和放炸彈的人,他說如果賀丞在半個小時內不趕到湖西巷宜陽路發展區五號樓,他就直播撕票!”
楚行雲挂掉電話,有一瞬間的迷茫,那個人又把矛頭對準了賀丞,用他人性命威逼賀丞走入他設置好的陷阱。
他轉過身,看到賀丞收起手機,也在看着他。
“你收到消息了嗎?”
賀丞問。
楚行雲點頭:“你呢?”
賀丞極其冷淡的笑了笑,說:“這就開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醋王:媳婦兒被輕薄了怎麽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