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捕蝶網【19】
宜陽路發展區是一處被開發商抛棄的爛尾樓,去年高樓建到一半,政府從中幹預,調出一紙文書言曰此地層起高樓污染環境,堅決收回地皮五十年使用權。說白了就是沒有跟環境項目處長打好招呼,亦或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更高層領導人和有關部門想白撿個便宜。各部門通力合作,把民營開發商溺死在高樓地基裏,收下五棟高樓水泥框架。
開發商跑路後,此地成為政府自留地,待開發,一直閑置着。據說明年要有大動作,或許還将和賀丞合作,再造一座享譽國際的豪華酒店。
莫名其妙又‘被合作’的賀丞對這一傳聞難得重視了起來,專門招來記者說明了自己天鵝城的羽翼無意伸到湖西區,這類傳聞該停就停吧。
記者問他原因,他暗含機鋒的給了一句話“樓太高了,我怕摔下來掉進地獄。”
他這句話罵的是以權謀私的貪官奸賈,當初開發商柳老板把身家性命壓到五棟大樓上。大勢将成之時被有心人半路截胡,柳老板卷着私房錢跑路了,留下妻兒,和一攤爛賬。他妻子不堪追債人的層層圍堵,走投無路之時想到解脫的方法,帶着兩歲半的兒子登上高樓,從樓頂一躍而下,共赴黃泉。
有一種死法,叫做王法讓你死,你不得不死!
當年這起命案被有心人捂得死死的,知情的也只是一個圈子裏的常客。賀丞好巧不巧聽到了這個消息,沒什麽表示,心裏一沉,胃裏一惡心也就算過去了。不過他把當事者都記了下來,往後的工作當中都對他們避而遠之,心存鄙夷。估計是項目處長想用這五棟樓做敲動賀家朱門的見面禮,才讓這層消息不胫而走,但是賀丞不接招,他不怕做孽做多了下地獄,他只想把自己區別于那些畜生。
發展區已經淪為了垃圾場,附近居民的生活垃圾都往這個曾經名動全市的項目開發區裏扔,裏頭的蒼蠅蚊蟲比人都多。
在去發展區的路上,楚行雲已經通過網絡得知了案情最新近況,綁架犯的确是那個投放炸彈的人。這個人是個瘋子,徹頭徹尾的瘋子,他正在通過暗網直播。
一間被禁言的直播間內,閉塞昏暗的房間裏放着一把椅子,椅子上栓了一個年輕女人。女人的手腳被捆,嘴巴被數層腳步黏住,坐在椅子上望着鏡頭瑟瑟發抖,眼睛裏滿是驚恐和求生的信號。她懷裏放着一塊紙板,上面用炭筆寫着‘猜猜我是誰’五個大字,末尾還畫了一個笑臉。
綁架犯坐在鏡頭照不到的地方,但他的聲音卻被網絡送進了在線觀看人數‘568555’每個人的耳朵裏。
“賀先生在嗎?賀先生?還有二十分鐘就到時間了哦。如果你不在二十分鐘內趕到五號樓23層,那你就只能用這位美女的手跟我交換時間喽。”
椅子上的女人瞳孔大張,扭動胳膊拼命掙紮,喉嚨裏發出類似開水沸騰的聲音。
高遠楠等人一直在追蹤這個地下暗網賬號,最後找到的地點居然是美國華盛頓。顯然他是個技術高超的黑客,互聯網就是他最堅不可摧的盔甲,他可以躲在暗網中為所欲為,不會受到任何約束。
技術小組轉向攻克直播間的隐藏掩碼,足足用了三十分鐘才沖破房間的禁言限制。
高遠楠在藍牙耳機裏說:“楚隊,你可以說話了,一定要讓他在對話框裏回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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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丞忽然把楚行雲放在腿上的筆記本拿走,神色鎮定十指如飛的在鍵盤上敲擊——這個女人跟我沒有任何關系,你覺得我會救她嗎?
楚行雲緊張的看着對話框,只要那個人回複文字,高遠楠就有方法獲取的他的子掩碼。
但是他讓他們失望了,這個人顯然非常的聰明,文字發送出去後,他很詭異的沉默片刻,然後笑說:“看來警察也不全是廢物”随後又道:“你當然會救她了,因為你代表的可是你父輩的臉面,他們會允許自己的臉面被百姓吐口水嗎?好了賀先生,你還是抓緊時間吧,因為那幫警察在挑釁我,我不想砍掉這個女人的手,我現在想砍掉她的腦袋。”
楚行雲把筆記本合上扔到旁邊,說:“別再說了,這人就是個瘋子。”
車很快開到了前方無法通行的窄巷,兩人抛車步行,穿過百米深巷豁然開朗。前方就是爛了尾的開發區,邊緣處停着幾輛警車。鄭西河帶着幾名刑警在坑坑窪窪的地面上轉來轉去幹着急,賀丞一出現,他們全都眼冒精光。楚行雲覺得他們的眼神膈應人,他們看待賀丞的目光就像是看到了小白鼠,他們都希望用賀丞來結束這場公開的對公安人員的對抗和挑釁。
和賀丞一同出現的楚行雲又很快澆滅他們眼中那貪婪又迫切的精芒,鄭西河率先先發制人:“楚隊,你無權參與進來,你已經被停職了。”
楚行雲站在他面前,忽然分不清拼命往他鼻子裏鑽的是周圍的垃圾味,還是他身上的人渣味。
“鄭隊,我知道你想幹什麽,你想把賀丞推到火坑裏填這個無底洞?你還真是天真,既然我已經停職了,那我就更不用避嫌了,哪個地方我去不得?”
這時候喬師師給他打電話:“老大你們快上來吧,五號樓23層,沒有危險。”
鄭西河微微眯起眼睛,語氣充滿脅迫:“是小喬?”
楚行雲揣起手機對他呲牙一笑:“是我們家傻妞。”
說完不管他是何反應,和賀丞兩個人走入四面通風沒有絲毫屏障的開發區,繞過一堆堆散着異味的生活垃圾,找到牆面上紅漆噴的阿拉伯數字五號樓。大樓裏打了隔斷,刷了水泥,空曠又陰涼。兩個人的腳步聲被四面八方的牆體阻攔,又返送回來,回音顯得異常的幽遠。
沒有電梯的情況下爬23層樓對誰都不是一件易事,楚行雲自诩身體素質良好,爬到一大半也有些腿腳酸軟,反倒是賀丞,步伐一直很松快,還往上趕了幾步回頭去拉他,體力超乎楚行雲想象的好。
他被賀丞拽着手腕爬到23層,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聽喬師師在東邊的一間毛坯房裏叫他:“這兒。”
喬師師和一名高高瘦瘦,相貌端正的男刑警站在一間毛坯房門口,一臉急色的朝他招手。
楚行雲和賀丞走到毛坯房門口,只見裏面空蕩蕩的,除了四面承重牆什麽都沒有,沒來得及裝玻璃的落地窗口正呼呼呼的往裏灌熱風。
他往四面牆角看了一周,在東南牆角發現一個攝像頭,以及擺在地上的一只收納盒,攝像頭是開着的,自打他們露面,攝像頭就像一只眼睛一樣對準了賀丞所在的方向,明顯正在被人操控。
“盒子裏是什麽?”
喬師師說:“剛才我打開看了,一臺筆記本,一件衣服。”
楚行雲走進房間想要打開箱子,賀丞忽然搶到他前面把他往後拽了一把,然後蹲下身打開了盒子。的确只是有一件衣服和一臺筆記本,他把筆記本打開,乍然看到電腦屏幕裏的自己。
賀丞猛然擡起頭看向牆角對準他們的攝像頭,原來這間房也被監控了,并且畫面傳到了同一個直播間。
楚行雲把電腦從他手中拿走,只見房間內的一舉一動都被實況轉播到被綁受害人所在的同一直播間內,畫面一分為二,右邊是拼命發出求救信號的女人,左邊是進入毛坯房的他和賀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個人笑了起來,笑的放肆且猖狂:“你們還真是狼狽啊,沒想到你也跟來了楚隊長,既然你們關系這麽好,當初賀丞還找我幹什麽啊。”
楚行雲額頭上冷熱交替冒着汗,抱着筆記本看着畫面中附上鏡頭下的自己和賀丞,又看向瑟瑟發抖的女人,抿了抿幹涸的下唇,說:“你不要傷及無辜,這個女人和賀丞沒有關系,如果你的目标是賀丞,就沖着他一個人來。”
賀丞:……
他卻說:“誰說她和賀丞沒有關系?我告訴你,她和賀丞的淵源大了去了。”
賀丞從楚行雲手中奪回筆記本,粗魯的扔到地上,筆記本顫動兩下,穩穩坐在地上。
賀丞把西裝外套也扔到地上,身上的黑色襯衫早就被汗濕透了,他解開襯衫袖口慢條斯理的把袖口挽到手肘。居高臨下的睨視着電腦屏幕,臉上寫着‘奉陪到底’四個大字,問:“她是誰。”
那人說:“看她身上的牌子,她說猜猜我是誰。我再給你半個小時,半個小時之內如果你猜不出她的身份,我就讓你們親眼看着她去死,可別說我不給你們線索,再回頭看看那個盒子,那就是你們的線索。 ”
楚行雲連忙把盒子裏的衣服拿出來,仔細一看才發現,這算不上是衣服,是一件環衛工人穿的黃色背心,左胸前印着‘青鳥園林’字樣。
他轉過頭和賀丞對視一眼,賀丞仍舊面容冷肅,不近人情的模樣,看了看楚行雲手裏的黃色馬甲。深似古井的眼睛裏飄出一縷冷風,掀開唇角露出一絲不屑的笑意,擡頭看向正在監視他們閃爍着紅光的攝像頭,說:“裝神弄鬼,有話直說。”
在沒有人回應他,那個人不再說話,只有牆角的那只眼睛閃爍着忽明忽暗的紅光,像是在譏諷的眨着眼。
馬甲很破舊,布料拉絲脫色,即使洗了很多次仍舊散着着洗衣粉也蓋不住的異味。
楚行雲索性在落滿灰塵的水泥地上坐下,把馬甲鋪在地上,發現胸前印着青鳥園林字樣的LOGO下還有一串編號,只是字跡已經嚴重磨損,很難辨認。
賀丞走過去在他身邊蹲下,看了一眼馬甲上的字樣LOGO,道:“青鳥公司三年前就倒了,以前是銀江市環保龍頭公司。”
他的态度太鎮定,冷靜,好似只是一個旁觀者,超身事外,旁觀的是別人的生死關頭。
楚行雲擡眸看他一眼,很快又把目光放在那一串編號上:“你好好想想,這個人一定和你有關系。”
賀丞說:“一個清潔工,能跟我有什麽關系?”
楚行雲再度擡起頭逼視他:“一條人命握在你手裏,你認真一點。”
賀丞霧沉沉的眸子紋絲不動的和他對視片刻,唇角浮現一絲冰面裂痕似的紋路,說:“如果那個女人死了,你會怪我嗎?”
楚行雲一怔,賀丞的話貌似給他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得他頭腦嗡鳴一聲。随即驅散因對被綁架者無能為力的困頓無助而萌生的煩躁和怒火,腦內瞬間清明,看着賀丞的眼睛,一時無言以對。
是啊,他在幹什麽?賀丞也是被牽連的受害者,他為什麽會對賀丞産生敵意?就因為他是那個人的最終目标嗎?就因為他成為那個人手裏的一杆槍,槍口對準了無辜的受害者,賀丞就負有解救他人的義務,并且用自己的生命擔保地方的安全嗎?
那麽他自己呢?賀丞也是何其無辜,現在他身處萬衆矚目的中心,身上背了一個人的生死關頭,所有人都在無比急切的逼迫他必須解救受害者。因為一切因他而起,必須由他完美結束,無論他将會付出何種代價。這本不公平,但是發生在賀丞身上則會顯得順理成章,因為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背後的賀家,他和一個無辜的女人相比較,誰強誰弱可想而知。在國人中庸而帶有帶有濃重的‘綁架式’标簽的思想道德中,強者理應為弱者犧牲,誰讓你獨坐高樓,那就不要抱怨高處不勝寒。
忽然之間,楚行雲心裏一陣悲涼,他發現真正被綁架的人是賀丞。而綁架賀丞的人,是那6765787個正在收看直播的人。是每一個被強權統治的平民,賀丞被他們逼到了風雲之巅,刀口之上,所有人都在迫切的觀望着他的窮途末路,盼望着他從雲端跌落的那一刻——。
楚行雲忽然覺得心口悶痛,渾身乏力,他特別想對賀丞說‘我不會怪你,而且我會保護你’。但是他發現,賀丞不需要任何撫慰和保護,賀丞比他更像一個戰士,即使身處沼澤逆境,他依然冷靜鎮定。即使前路一步比一步險象叢生,孤立無援,他仍然走的堅定且勇敢,就算他将被泥潭吞噬,他依然會堅守自己的風度和驕傲。
其實他是最無辜的那個。
賀丞已經習慣了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被各種各樣的人用各種各樣的語言和形式攻擊,誣蔑,他身處的位置使他和普通人形成不平等的對立面。這種不平等是相對的,旁人嫉恨他的地位和財富,而當洪水來襲時,風口浪尖之中的第一個亡魂就是他。
賀丞問楚行雲是否會怪他的時候,沒有任何深意,沒有任何機鋒。只是單純的擔心一個女人因他而死,楚行雲是否會怪他,在他看來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楚行雲的确會怪他,因為他們兩個所處的立場不一樣。楚行雲又是個極其認真負責使命感強烈的人,在楚行雲所處的立場上,他一定會怪罪自己,如果不想兩人之間的差距越拉越大,他就只能全力以赴不讓任何人受他連累,以保全他在楚行雲面前的坦蕩,以守住他和楚行雲之間僅存的關聯。
賀丞把那一串編號拍照發給肖樹,讓他去調查,等結果的間隙問道:“被綁架的女人的身份你們知道嗎?”
楚行雲原本的鬥志昂揚在發現自己成為輿論的共犯時消沉了許多,他忽然搞不清楚自己是在為誰服務。入黨宣誓說的‘為人民’但是現在民意綁架了賀丞,他依然為人民服務?他忽然覺得警察被叫做‘暴徒’也不是沒有理由,有些時候,在大勢所趨之下,他們的确沒有被賦予絲毫判斷力和決斷力。只是像一柄鋼槍一樣對準了大多數人眼中的敵人,混沌,粗野,而無知,就像野獸。
楚行雲看着賀丞平靜的側臉,心想,既然他被所有人孤立,那他就站在賀丞身邊,共同承受旁人的冷眼和攻擊,暫且,為賀丞服務一次。
賀丞久久沒聽他回答,于是轉頭去看他,卻見楚行雲連忙側開臉避開自己的目光,稍顯慌張無措,臉上漫出一層明顯的紅。
“你中暑了?”
楚行雲聞言,繃着臉扭頭看他,說:“現在中暑是不是早了點”
賀丞孤疑的瞅他一眼,把在口袋裏震動的手機拿出來一看,是肖樹打來的,于是接通了按下免提。
“先生,我查到了,背心的主人是陳治國,以前是青鳥園林的清潔工,負責清潔的街道是望京路。”
楚行雲心髒一提,立刻想到方舟大廈就坐落在望京路中心,同時也察覺到肖樹不曾說出口的隐情:“以前,現在呢?”
肖樹沉默片刻,語氣有些低沉:“陳治國三年前已經死了。”
賀丞看似不為所動,他也不可能對每日打掃街道的清潔工存在任何印象,冷冷清清的問:“死因是什麽?”
“你旁邊都有誰?”
賀丞看了一眼楚行雲,楚行雲回過頭讓站在門口的喬師師和趙峰走遠點,又看了一眼時時刻刻監視着他們的攝像頭,把手機拿起來關閉免提,放在自己和賀丞的中間,道:“說吧。”
肖樹說:“三年前咱們買下方舟大廈重新修葺,工人在三十多層高的樓層外裝玻璃的時候,不甚把整扇玻璃脫手。恰巧,當時陳治國在清掃街道,從高處墜落的玻璃砸在他頭頂,引發腦溢血,搶救無效,當場死亡。”
賀丞沒想到,楚行雲更沒想到,他們都沒想到三年前的一起命案被舊事重提,以如今這樣慘烈的方式。
楚行雲忽然覺得喉嚨有點脹痛,燥熱的風吹得他頭腦昏沉,拖着額頭問:“然後呢?怎麽處理的?”
肖樹微不可察的嘆了口氣:“死者家屬要求上法庭,起訴施工方和天鵝城,但是天鵝城剛在銀江立住腳,百廢待興的時候,如果這起命案上了法庭,惡劣的影響力就難以扭轉,所以我們和死者家屬協商,賠了一筆錢,私了。”
楚行雲看向賀丞:“你知情嗎?”
一條人命挂在方舟大廈高樓之外,賀丞當然是知情的。當時他處理此類突發意外的手段雖然還沒達到爐火純青駕輕就熟,也是在第一時間就想到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天鵝城被告上法庭,私了賠錢,還是他提出的。
賀丞看着楚行雲,目光依舊幽深而通透,面容上沒絲毫的歉疚或者是悔意,他以一種稀松平常,即平淡又冷酷的态度回答:“我當然知情。”
說着,他雙眉微微一皺,露出一種很單純的迷茫:“這樣處理不對嗎?天鵝城不是我的,是賀家的,你覺得任何一家法院能夠接受天鵝城被控告嗎?銀江市政府依靠天鵝城刷新政績,十幾萬工人靠着天鵝城活命。當年是跨國上市的關鍵時刻,沒有任何阻力可以阻擋天鵝城的勢頭。如果陳治國的家人堅持上訴,我可以保證,他們非但無法得到想要的公正,還得不到一分錢。我只想為一條人命賠款,其他的事就算我不做,也會有人替我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