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發火

李行之一面要操辦喪禮, 一面要顧及前線消息,時不時還要和朝中大臣與皇子們唇槍舌戰一番。

在這七天裏,南子慕大部分時間都陪着李行之, 侯爺時常是五更伏案, 他就舍棄睡眠大半夜端着宵夜過來陪他。

然而他第一次陪侯爺不要命,第二次侯爺就在戌時裝睡, 然後大半夜繼續爬起來伏案。

可惜第三天南子慕看着他依然不好的臉色, 頓時心裏就明白了, 咬牙切齒地說今個自己會在他房間看他睡到天明。

李行之甜蜜地苦笑出一聲氣音, 他舒展了眉頭眼角, 露出一個近乎無奈的表情:“那今晚我去你那吧,歡喜昨天下學堂的時候說,想聽我給他講故事。”

“唔……也行。”

于是這天晚上侯爺準時到了,接着搬了條椅子坐到南子慕床前,溫柔道:“想聽什麽?”

歡喜怕鬼怕的要死,還酷愛聽怪力亂神之事。巧的是南子慕別的故事不知道多少,關于鬼神的事,卻幾乎是張口就來。

而且還說的繪聲繪色, 小歡喜深受荼毒, 經常被吓的半夜瞪着圓眼不敢睡覺。

“不可怕的就好了。”歡喜哭喪着臉, “最近有好多禿驢在念經, 阿爹又天天吓我,我晚上都不敢閉眼……”

“禿驢?”李行之愣了愣,随之莞爾, 揉了揉歡喜的頭發後看向南子慕,“你一個神仙怎麽也這樣稱呼這些禿……和尚。”

侯爺在得知南子慕的身份之前,一直都不相信這世上存在神佛,這些大不敬得稱呼一旦叫習慣了,還真有點改不了口。

南子慕只手托着臉頰,側身躺着看他:“神仙和佛修又沒什麽關系,再說這些僧人八百年都修不成一個,大多高僧還是從無色天上下來普度衆生的。其他老禿驢就會替人誦經祈福,超度超度沒有怨氣的鬼魂,其實誦不誦經都一樣,怎麽你就是不舍這人間,聽他們念叨兩句就看開了?”

人要是都能這般大徹大悟,那佛祖還哪能張口就‘人生有八苦’?這八苦是刻在人類靈魂上,帶到地下,再帶到輪回之中的。

紅玉推門進來,在桌上放下了兩碗銀耳羹,然後接口道:“這些老禿驢裏還不乏心腸歹毒的,一口一個阿彌陀佛,又一手一個無辜的妖精,我還見過一個抓了黃鼠狼精,逼它給寺廟招來香火的住持,最後遭反噬,被啃的連骨頭都不剩。”

歡喜睜大了眼睛,然後将腦袋埋進了被子裏,接着又滾了一小圈,砸進了南子慕的懷裏。

南子慕悶哼一聲,不樂意道:“李承晏你重死了。”

“我……我害怕。”歡喜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堪堪只剩雙眼睛還露在外邊,“我要聽阿父講!”

他越是害怕,侯爺就越想吓他,然而李行之對待歡喜還是很慈愛的,為避免歡喜晚上又不敢睡,侯爺搜腸刮肚地想自己聽過看過的有趣的事。

“你們最近有在讀詩嗎?”

“有!”小歡喜驕傲道,“他們到現在才學完千字文呢,但是歡喜已經學過了,所以夫子就讓歡喜先去背背詩。”

南子慕沉重地點了點頭,為擺脫自己文盲的不利地位,他最近也跟着歡喜一塊學詩,不過他能目不忘,半個時辰背下十幾二十首詩不是問題,所以南子慕一天最多也只肯花一半柱香的時間在這上邊。

李行之笑道:“那你知道蘇東坡嗎?”

“不是蘇東皮嗎?阿爹教我的。”歡喜天真地問。

李行之失笑:“對對對你阿爹那個是正解——有一年東皮先生被貶官至海南,海南不是有越王頭[注]麽,東皮先生吃完越王頭,就将其敲成兩半,然後頭頂着殼到處晃悠,接着他還将殼寄回去給了他兒子。而且他給他兒子寄回去的信也大多都是什麽:牡蛎真好吃,牡蛎太好吃了!”

“哈哈還有呢?”南子慕饒有興趣地問。

侯爺:“還有那首《定風波》,‘一蓑煙雨任平生’豁達吧?‘也無風雨也無晴’豪放吧?然其實是蘇老先生徒遇野雨,看着別人狼狽躲雨,東皮先生卻十分坦然,他緩步徐行,并發出:‘誰怕?微冷。’之感慨,然而他回去後躺床上就發燒了。”

“哈哈這老頭真可愛。”

歡喜全然不懂他阿爹的笑點在哪裏,只覺得李行之這故事無聊,于是沒多久就蒙在被子裏睡着了。南子慕本來就易困,笑了沒一會也迷瞪着眼睡過去了。

李行之沉默地在他們床前坐了良久,侯爺看向他們的眼神永遠是溫和的,也只有處在這種環境下,李行之的無奈和痛苦才可以被壓制住。

可惜最終他還是要回去,一個人面對着成山的奏折,任由煩躁在心裏瘋長。

老皇帝的病情反複,時好時壞,所以這些奏章就都砸到了他的侯爺府。李行之雖然心裏煩躁,但是責任壓在身上,亦不敢不殚精竭慮。

燈火如豆,在案前熬了幾個時辰的李行之又聽見了打更的聲音,他覺得眼前有些模糊,眼珠子幹澀,一串哈欠就打出了一顆眼淚來。

而那光影交疊的盡頭,鑽進來一個南子慕。

南子慕身上裹着淺蔥色的披風,只手提着一個食盒,周身裹挾着寒意而來,他将食盒放在了李行之的案上,接着打了個含淚的哈欠:“你怎麽把我也哄睡着了?”

李行之起身去給他拿軟墊:“我是心疼你又要陪我一起熬夜,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沒關系,再過一個多時辰就天亮了。”南子慕打開食盒,将一大碗陽春面從裏頭端了出來,瓷碗有些燙手,他慌忙将這碗面放下,接着用手指捏着耳朵。

“怎麽了?”侯爺拿着軟墊跑過來,倏地攥住了南子慕的手腕,“燙着了?”

南子慕搖頭:“沒事沒事。”

李行之頗為心疼地吹了吹南子慕的手指頭,接着正色道:“以後這些燙手的東西放着我來,我不用你伺候我。”

“這不是伺候。”南子慕凝視着他良久,“喜歡侯爺所以才願意為侯爺做這些事,這是愛的細枝末節之處。”

侯爺權當他放屁,捏了捏他的手後道:“我不要你在這種地方表達,你只要好好接受我的愛就夠了。所有有危險的、不好的、痛苦的,都不應該是你的東西。”

他會竭盡全力把他以為最好的、最溫柔的,全部贈與南子慕。至于他自己,如何都不重要。

南子慕的臉色一下子就冷下來了:“混賬東西。”

“……”侯爺愕然,“嗯?”

“不是我的東西,你都要幫我擋下嗎?你不寶貝你自己,可是我寶貝。小兔崽子,哪學來的讓自己卑賤到塵埃裏的姿态?”南子慕憤怒道,“我當做寶貝的東西這樣自貶身價,寶貝兒,你說你算不算是拿着我的真心去喂狗?”

侯爺怔住了,片刻後他疑惑道:“喂你?”

南子慕笑罵道:“你信不信我他媽明個就甩了你這龜孫!”

“我不是你的寶貝嗎?”李行之反唇相譏,“剛剛還說你寶貝我的。”

南子慕輕輕撥了他一腳,沒好氣道:“現在不寶貝了。”

說完南子慕将那碗陽春面往李行之面前移了移:“趁熱吃,我親自煮的,你不喝到一滴湯都不剩,那就是不給我面子。”

李行之着實沒什麽胃口,但南子慕做的東西,就算有十碗八碗,侯爺也能幸福地嚼吧嚼吧全部吃下去。

侯爺咬斷了一口面,沖着南子慕笑了一笑:“神仙下面果然不同凡響,湯底是排骨湯嗎?”

“嗯,我戌時就讓芸娘熬了茶樹菇排骨湯,原想着一熬好就端來給你的,結果居然不小心睡着了,剛剛起來的時候去廚房,發現肉都泡爛了,所以改煮了面條。”南子慕目不轉睛地盯着侯爺看,“李行之。”

“嗯?”

南子慕說話一直是懶洋洋的,但不同以往的是,這回他的表情很認真:“你,還好嗎?”

這個不痛不癢的問題,意外地将李行之自以為堅韌的心,撕開了一道裂口,痛苦和郁悶一絲一縷地傾洩出來,李行之突然感覺到一種不着邊際的、荒誕的難過。

“我沒事。”李行之放下筷子,“你別問了好不好?”

“和我也不能說嗎?”南子慕欺過去,把下巴卡在李行之的胸膛上,逼他和自己對視,“為什麽要憋在心裏?”

李行之不喜歡南子慕用這種語氣和自己說話,這種和教訓歡喜如出一轍的質問的口吻,讓侯爺覺得南子慕是把自己當做了一個不堪一擊的小孩。

他避開南子慕的眼睛,語氣生硬:“我沒有,憋在心裏。”

“撒謊。”南子慕輕輕撓了撓他的下巴,“侯爺不要覺得丢人,你可以大哭一場,也可以沖我發洩,但不要憋在心裏行不行?”

“我為什麽要哭,為什麽要沖你發洩?”李行之道,“我又不是小孩……”

南子慕:“你就是小孩。”

侯爺冷冷地将南子慕推開了,他的心情很糟糕,克制而內斂的靈魂一旦對上南子慕,就輸的一塌糊塗。

但也正因為如此,李行之被激出了一種類似于逆反心理的情緒,他就想和南子慕叫板,就想用咄咄逼人來反擊他的咄咄逼人。

“我難不難過和你有什麽關系?這世上從不存在感同身受,有些事情說出來也沒有什麽意義。你也不要以己度人,人終有一死,我已經看淡了。”李行之沉聲道。

侯爺一說完就後悔了,他不敢去看南子慕的眼睛,他沉重的語氣不是對着南子慕發洩的,而是字字句句砸在了自己的心上。

我怎麽能沖他發火?李行之懊惱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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