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尾聲

焱魔獸的怒焰,燃燒了整個長白山麓,蘇逸風擡眸的時候,正望見那龐然大物踏着地動山搖的步伐沖向這裏,而在那龐然大物的前方,飛掠的那小得幾乎看不見的黑影,竟是蘇逸清。

他心中一震,暗中運起劍訣正要上前,卻驀然腳下一陣劇烈震顫,這非比尋常的大地顫抖突如其來地出現,震得他身子一晃,才勉強站穩,身後的天池弟子卻已跌得七零八落,緊接着轟隆巨響來自山頂方向,所有弟子一起回過頭去,只見那天池方向赫然一道巨大的水柱沖天而起,竟然直直插入雲端。

那巨大的水柱猶如巨龍,幾乎整個長白山上,無論南麓、西麓、東麓的人都看見了,而就在水柱從雲端落下,跌回地面天池的時候,衆人分明看到就在那水柱的頂端,赫然站着一個年輕俊美到極致的白衣男子,衣袂飄飄,靈動潇灑,那份與生俱來的絕世風華,驚豔了整個天下。

沉睡了五百年的靈魂終将醒來,封印了五百年的身體終将自由,這一刻,整個六界都将為之動容,那個舉手擡足間足以遮天蔽日颠覆蒼生的大魔頭,如今又回來了。

魔尊清凜。

五百年來,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沒有人見過他的容顏,那些關于他帶領魔族噬血殺伐屠戮蒼生的傳言,也早已随着歲月的流逝而淡漠,久而久之,他成為了一個神話,而且是一個足以令人毛骨悚然的神話。

因而此刻,這大魔頭終于破除封印于長白山現身時,整個天池派上下不能不為之動容!

他傲然立于雲端,無論天池派,還是天山派,這些凡人對他而言,如同蝼蟻,不過此刻,他冰藍色的目光卻從這群“蝼蟻”身上掃視過後,停留在了與蘇逸清纏鬥的焱魔獸身上。說起纏鬥,其實對焱魔獸而言,也不過像是嬉鬧罷了,憑它萬年妖力,足以将蘇逸清一個巴掌拍死,而此刻的它,與這個小狐妖之間卻真的像是玩伴一般,跟随着小狐妖的步伐,東闖西走,還不時擺動巨大的腦袋,發出低吼,像是一場交流。

突然間,那焱魔獸像是發現了什麽,向着魔尊方向高高揚起頭顱,緊接着似是情緒十分激動之下不受控制般,發出一聲足以震天徹地的吼叫,随即原本笨重的身子竟一下子飛躍起來,撇開蘇逸清,便向着魔尊方向飛奔而去。

那是一種乍見親人的久違熱誠!

焱魔獸奔至魔尊面前,停下腳步,卻仍不斷仰頭吼叫着,像是在歡呼,又像是在撒嬌。沒錯,這樣一個巨大魔獸猙獰的面孔間,竟然會出現一種撒嬌的表情,甚至還明顯可以看到那大如銅鈴的鼻子皺了皺,吸了吸氣,一副委屈得想要哭出來的表情。随即這足以踏平整個山頭的焱魔獸竟然兩只前腿跪倒在地,然後趴下,整個身子呈一種匍匐朝聖的姿态伏在魔尊面前,不時還眨眨一點也不萌的雙眼,硬是擠出一個賣萌的表情。

魔尊降下雲端,身子亦停留在半空,望了望飛奔到近前的焱魔獸,又打量了下跟了上來的蘇逸清,似乎這五百年後的事讓他也有幾分迷茫,只見那雙本與一個魔頭的兇惡完全沾不上邊的冰藍色絕美雙眸閃了閃,靈動的目光猶如天池深淵,然後向着蘇逸清開口,卻只說了六個字,聲音清冽如同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仙。

“小狐貍,你是誰?”

面對這一個指頭便能滅了整個長白山的魔尊,蘇逸清竟然沒有絲毫畏懼,就像是對着一個尋常人說話一般,一字字道:“我叫蘇逸清。”

一身白衣飄然若仙的魔尊似乎對于狐貍竟有着人類的名字略略詫異,微微怔了怔,才點點頭,道:“我叫清凜。”

對于堂堂魔界至尊在一個小妖狐面前自報名字這種事,人們除了目瞪口呆感嘆這位魔尊大人實在有點平易近人禮賢下士得過了頭之外,剩下的就唯有大嘆果然魔尊的性情不是我等凡人能夠揣測。

Advertisement

清凜自報家門後,看了看蘇逸清,又看了看此時溫順得一塌糊塗的焱魔獸,再把目光轉向蘇逸清,道:“它是我的戰寵,它好像很喜歡和你玩,我們打個商量,你不要傷害它,以後我帶它來找你玩,可好?”

這番話說得委實不像一個魔尊,倒像是尋常朋友間的語氣,蘇逸清也是微微一怔,然後點了點頭。

清凜又将目光轉向身邊的焱魔獸,若有所思了一會,道:“我不在的這些年,那些凡人是不是利用你、欺負你了?別怕,我們回魔界去。”

那焱魔獸低吼一聲,似是頗為興奮。

然而就在吼聲落下時分,忽然上空響起一聲輕笑,那聲音不大,卻像是從天邊而來,那帶着清朗戲谑的笑,仿佛恰到好處地在衆人心弦上輕輕一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衆人擡頭望去,只見雲端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墨影人,一襲黑色長衫,青絲如瀑般散散垂下,負着雙手,頗有潇灑肆意之風。

清凜蹙眉,因為這不速之客不是別人,卻是五百年前把他封印入昆侖鏡的死對頭墨堂神君。

墨堂神君仍舊是一副不着邊際的樣子,雙手抱臂,笑道:“清凜,這五百年來,睡得可舒服?你看,你一醒來我便前來接你,這份情你總該領了吧。”

清凜乍見墨堂,那一刻冰藍色的目光陡然升起一陣寒意,眨眼間身子化作一道白光沖上雲端,直奔墨堂。

墨堂手中仙光缭繞,輕輕擋住攻擊,笑道:“你啊,還是從前的性子,怎麽,五百年不見,可是想念我這老對手了?”

清凜身子一頓,欲言又止,手中招式卻片刻不停。墨堂一邊接招,一邊說話,仍舊帶着從容不迫的笑意,輕嘆,“當着這些許凡人的面和我打架,也不怕失了你魔尊的身份?罷了罷了,就陪你玩玩吧,你不知道,這五百年來,我也寂寞得很啊……”

他語聲漸行漸遠,卻是和清凜一邊打着一邊向天上飛去了。長白山上衆人皆仰頭瞠目結舌觀望這一場神君與魔尊之間的較量,直到那兩個身影漸行漸遠,飛掠成雲端遠處的兩個黑影,消失不見了。緊接着焱魔獸亦低吼一聲,龐大的身軀竟緩緩升空,直到同樣駕上雲端,追随主人而去了。

一時間地面上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唯有焱魔獸留下的九天離火,依舊蔓延,肆虐如同要吞噬整座長白山。

按照焱魔獸适才的行進路線,西麓火勢最大,南麓次之,東麓波及較少,此時西麓雲雪晴與尹情俠駐守的那座山頭已幾乎被火海吞沒。天山弟子不知阿瑪蘿已死,仍舊拼力進攻,尹情俠率為數不多的天池弟子苦苦抵擋,而雲雪晴的法陣卻被大火吞噬得越來越小,到最後只剩下一座冰藍色的劍陣屏障,遙遙立在西麓山頭那座孤冢之前。

她覺得,自己就像是許許多多力戰而亡的天池弟子們一樣,心中竟然沒了絲毫畏懼。尹情俠收劍回援,奔了過來,怎奈火勢太大,隔着那永不熄滅的九天離火,他連她的指尖也觸碰不及,遠處,又是喊殺沖上來的天山弟子,到最後,一切都被凜冽的火光所掩蓋。

她看不見尹情俠了,也看不見那些燒殺搶掠的天山弟子了,此時此刻,唯一與她相伴的,是那一座孤墳,天池派三十二代弟子葉淩煙的墳,說實話只有從前世的記憶中,她才能夠搜尋出一些這個人的影子,而今唯一清楚的事,那是對尹師兄而言,一個十分重要的人。她不只要保護這座長白山,還要保護這座墳,她覺得,這大概是自己能為尹師兄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那無邊無際的九天離火與她的寒冰劍陣相互吞噬,一點一點地彼此遁形。只是還差一點,還差最後那麽一點,那大火就不會燒過來了。可她早已沒了一絲一毫靈力來維系劍陣。無論怎樣,她總算是保全了那座墳,保全了這半邊長白山。

只是在那撲面而來的火光中,她忽然還想再看一看,看一看那個心底惦念的人,究竟有沒有走出天池之底,究竟有沒有平安站立于長白之巅,甚至有那麽一刻,她在這猙獰的火光中,依稀看到了那個人的影子,卻随着大火模糊搖曳得再難分辨。

火勢點燃了她的衣角、發梢,她定定站在只有方寸之地的最後劍陣中,驀然覺得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在最後的一刻,雜亂無章的思緒忽然從四面八方飄散而來,她想起前世在那晨鐘暮鼓的少林寺,與他共同誦經時的沉靜;想起前世劍走漠北,一路苦尋他的執着;想起今生與他共入歸夢界,下九幽谷,闖鏡幻城,登九重神界……最後,她的思緒定格在長白山開滿荼蘼的後山,她微笑着拉起那人略帶涼意的手,輕聲道:

“小天,我們回家吧。”

一場魔尊出世,一場浩劫,其實這浩劫并非來自魔尊,而是來自凡人。一處焚陽月禦劍陣,兩個生死難猜之人,終有一人埋葬在深深天池之底,而終有一人回到皓皓長白之巅。

離沐天背着焚陽月禦雙劍,拖着池底布陣時靈力耗盡的身子,一步步艱難登上西麓山嶺的時候,夜已深,火光漸小,卻依舊凜冽。走在那足以吞噬一切的九天離火下,他驀然覺得心底一陣空蕩蕩的痛,像是有什麽東西撕裂開來,然後漸行漸遠,再也不會回頭。

火光凄厲,殘月暗夜,血色的風,依舊凜冽,他仿佛看到燃起的火焰中,她笑如昙花,卻轉眼凋謝。她像是一個巾帼英雄,守護她想守護的,直到最後一刻。

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是這樣一場訣別,當九天離火燃燒殆盡,一場夜雨驟然而至,降在長白山南麓的土地上,沖刷過那望不見盡頭的雪石路,沖刷過那座屹立了數年的孤墳,沖刷過這漫漫長夜中的一切,什麽也不剩下,仿佛洗去這世間所有罪孽。

他雙膝跪倒在這冰冷的雪石路上,想要喊她的名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夜雨飄渺中,他仿佛看到還是當年的春風柳葉、她一身水藍衣裙,站在那片故鄉的雪嶺之巅,笑得那般無邪。

天,破曉了。

天池派的史書,又翻過一頁。

似水流年,三載光陰荏苒。

那雪落無涯的長白山,她是一朵開在後山的荼蘼花,随風搖曳,沐浴陽光,聽百鳥齊鳴,望皓雪紛飛。三年前長白山上那一場九天離火,燒毀了她的肉身,她從未想過,會以這樣一種方式活下去。确切的說,葬身于那一場大火中的,是她前世的身體,而如今這一朵靜靜開在後山的荼蘼,才是今生原本的她——荼蘼花靈。盡管她覺得作為南方的荼蘼花,竟然也能在關外雪原活下來,簡直是個奇跡,誰讓她本就是關外女子呢。

作為一只初階的妖,這樣,才是她該有的樣子,只是還不能化作人形。她一點也不怕後山孤寂,一點也不憂心餐風露宿,她本就是一只花妖,總該有個花妖的樣子。

其實這三年來,她一點也不寂寞,幾乎每天都會有同門來與她作伴解悶,比如掌門師兄,時常于雨雪天氣,撐一柄油紙傘,一如當年那般,為她遮風擋雨;又比如蘇逸清,時而化為狐形,時而化為人形,為狐為人,似乎全憑他的心情,不過卻總是笑着說:“師姐,以前你總到後山看我,如今該輪到我陪你了。”

除此之外,甚至尹情俠也偶爾會來,卻很少說話,只是靜靜伫立在她面前,良久的沉默。有時候她真心希望尹師兄對自己說幾句話啊,那沉默嚴肅的面孔,就好像站在葉淩煙的墳前,拜托她只是個修煉未成,尚不能化為人形的花妖,并不是個死人啊,每當看到尹師兄這份神情,她就感到心底似有一萬只野獸咆哮而過。

當然,來的最多的還是那個她一直放在心底的人,她知道他并不住在長白山上,只是住在山腳下的鎮子裏,卻每日跋山涉水或是禦劍而飛前來看她,風雨無阻。盡管,她不能說話,只是靜靜地聽着他一個人在說。

她自認為近日來刻苦修煉,也許過不了多久,就能化為人形了,哪怕只是維持一刻也是好的。

冬至,月如水,皓雪紛飛。

離沐天一如既往地站在長白山後山,那朵安然盛開的荼蘼花前,緩緩開口,就像是對着一位久藏于心的故人。

“今日接到陸道長傳書,他帶柳道長和程姑娘已到了昆侖,一切都好,讓我們不必挂念。”

“對了,那封印了魔尊的昆侖鏡已經從天池之底取出,我已交還給神界的天楚了。”

“上次我禦劍去天山,把風陵的魂放回了她的身體,并且已和她說明,她也看得開了。”

“其實有時候想想,這樣的日子也不錯,畢竟我們能夠日夜相守,你說呢?”

“天楚已答應我,幫我用天翎印保存今生的記憶,即使來世我重歸神界天庭,也依然記得你。仙妖長生,我們還有很多的日子可以在一起。”

“不過,再過個二三十年,我可能暫時不來看你了,人有老病,我不想讓你看到我白發的樣子。”

他話音剛落,忽然耳畔傳來不遠處的一陣女子輕嘆,這嘆息并非無奈,卻是夾雜着一聲輕笑,讓他一下子覺得精神一震,卻聽那聲音輕快笑道:

“我一朵花的樣子你尚且不介意,你還怕我介意什麽光陰白發麽?”

“雪晴?!”他一驚,不由得回頭四顧,同時大喊:“雪晴!你在哪?這是你的聲音!你,你能現身了麽?”

那久違的女子聲音猶如天籁:“還好沒丢人,明天該向掌門師兄多請教幾分,或許就能多站出來一刻。”

他循着聲音回頭,忽見那月影幽暗處,一個長發披肩的淡淡女子身影若隐若現,依稀便是她的影子,一絲也不差。他一時怔住了,連沖過去都忘了,只覺得那是他有史以來看到最美的身影。

“小天。”她向他伸出手,她的笑,如這月夜之下最美的霜華。

他終于大步上前,恍然間仿佛看到還是十八歲那一年,她挽着他的手,漫步在皓雪紛飛的天池之畔。

今夜的風雪,猶如當年,那樣缥缈,那樣悠然。

心,亦如當年。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