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江綿竹是被吵鬧聲吵醒的,睜開眼簾,入眼的是大塊的木質天花板,棕褐色,有些凹凸不平。她埋頭看了下腕表,已經八點半,而身旁的林薇還睡得正香。

這是她很久以來的第一次晚起,原因無他:昨天太累了。

她渾身肌肉酸痛,左手腕的傷處隐隐有刺痛感。走到木質窗框前,往下一看,她看見了一個女孩,她有一雙很漂亮的黑眼睛,清澈明亮,嘴角上揚,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是一個很好看的小姑娘。

江綿竹看着她,嘴角彎了一個弧度,小姑娘也看着她,三秒之後,小姑娘向她招了招手,笑容明媚。

江綿竹怔了幾秒,回過神來,那小姑娘已經不見了。她眯眼朝村子正中看了眼,只看見一群人圍在正中的一塊水泥操場上争吵些什麽,吵鬧聲就是從那傳來的。

聲音嘈雜,卻夾着刺耳的呼救聲。

江綿竹不知道是什麽驅使她跑向了那個地方,等她到了後,大口喘息,身處人群間,看到人群中央那個被繩索困住手的女人時才回過神來。

呼救聲就是那女人發出的,她現在仍然在嘶啞着嗓子呼救,而她身邊站着的是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

一邊惡狠狠地發問一邊對她拳打腳踢。

那女人嘴角手腕全是鮮血,頭發被撕扯,一邊臉高高地腫起來,眼睛瞪得又大又圓,死死地盯着她身旁那個踢打她的男人。

而周圍的人,無論老少,居然都只是在看熱鬧,絲毫沒有想要上去幫忙的樣子。還很群情激奮,嘴裏嚷嚷着傣族語,她一句也聽不懂。

江綿竹擡眼莫名和那女人對視了一眼,那一眼包含着複雜的目光,警示,提醒,警告。

江綿竹眼角跳了一下,問了問身旁的人是怎麽回事。

那人用別扭生澀的普通話咿咿呀呀地比劃着,比劃半天,江綿竹勉強聽懂了。

上面的女人偷情被發現,現在正在接受“懲罰”,而打她的那幾個男人都是她們家的人。

那人還咿呀着勸她不要去管閑事。

Advertisement

江綿竹深吸一口氣,氣憤問:“法律不管嗎?”

“你們這樣是犯法的!”

因為憤怒,聲調不自覺就拔高了。這兩聲一出,周圍的人都朝她看過來,很詫異很新奇,每個人的表情都不一樣,但一樣的是,每個人眼中的那種冷漠和敵對。

這種冷漠刺痛了她,和很久以前人們的冷漠重疊,一遍一遍在腦中叫嚣,蓋住她的眼眸,很多很多惡毒的話語一股腦湧了出來。

她抱住頭,蹲下身去,眼眶發紅,手指死死地扣緊頭皮,指甲陷入肉裏,麻木的疼痛感。

過了不知多久,她身旁的人全都走開,讓出了一條路,水泥地面傳來輕微的震動感,硬質皮靴踩在上面,發出“噔噔”的聲響。

江綿竹壓了壓情緒,擡起頭,看着來人。那雙如鼠一般的惡狠狠的眼睛,讓她心中一顫。

他很高,大概有一米八五,右眼睛上有一塊半指長的傷疤,小麥色肌膚,剛毅卻兇狠的長相。

那人走到她面前,陰影覆了下來,焦油,尼古丁,和另一種不知名的味道襲來,他蹲下身,左腳膝蓋點着地面,右手搭在右膝蓋上,伸出左手挑了挑她的下巴。

江綿竹微微笑了,輕蔑,挑釁,無畏。

那男人邪笑着開口:“記住了,我叫何連峥。”他貼近她耳邊。

“在這裏,你的法律救不了你。”低沉沙啞的嗓音,帶着極濃的危險意味。

“這什麽地方?”江綿竹鎮定地問。她看了看四周的人,發現那些人冷漠的眼裏多了絲恐懼的情緒,只不過不是對着她而是對着這個叫何連峥的男人。

寬大的手捏了捏她的下巴,一陣痛意傳來。

冰冷戲谑地笑:“天堂啊。”

那人群中間的女人突然發了瘋,一口死死地咬在身旁高大男人的手臂上,那男人發出一陣悲慘的尖叫“——啊!”

何連峥突然起身,幾步跨到了中間,對着女人的嘴就是重重的一耳光。“啪!”

喧鬧聲戛然而止,那女人的嘴卻仍死死地咬着身旁的男人的手臂,那個男人表情痛苦,一聲一聲不停地慘叫。

何連峥又是一拳,直接把那女人的門牙打掉一顆,白色裹着血,如石子般墜落,血滴四濺,有幾滴殷紅的血濺到了他的手背上,而她口中的血水不住地往下流。

惡狠狠的刀疤惡狠狠的眼,卻低頭極具危險與警告地看了江綿竹一眼。

江綿竹深呼吸,壓住心中的恐懼,可心髒仍是狂跳不止。

而中間的那女子忽然悲慘地笑起來,血腥味逸散開來。

“你殺了我啊……哈哈哈!”

何連峥接過旁邊的人遞的白色手帕,一點一點厭惡地把手上的血滴擦拭幹淨。濃眉蹙成一個川字,那兇惡的刀疤也随之皺縮,宛如修羅。

下一秒,他把白色手帕扔到那名被咬的男子身上。

“讓她從此閉嘴。”冷冷的聲音帶了點漫不經心的玩弄。

身旁男子收起了白色摻雜血色的手帕,低低發問:“峥哥,割舌頭?”

“嗯。”

此時四野安靜得出奇,他們的對話一字不漏地落進了江綿竹的耳裏。

江綿竹用手指甲使勁掐了掐手掌心,強撐着力氣站起來,眼前一陣發黑,她用力眨了眨眼,等那陣黑過了,她冷靜地把目光投向了何連峥。

平靜的,暗流湧動的目光。

何連峥那惡狠狠的目光在她眸中紮根,忽然他唇角上揚,露出一個惡戾的笑。

那笑惡狠張狂,帶着能把她揉碎的狠絕威脅。

片刻。

硬質皮靴踏在水泥地上,發出沉重的聲響,他們走遠,漸漸的聲音變得小了。

關駒晖林薇趕來扶住了她,她直直看着那個背影,漸漸模糊,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她軟下身去,倒在關駒晖和林薇的身上。

醒來時,首先映入眼簾的仍是那塊棕褐色凹凸不平的木質天花板,其次是穿着白大褂的林賀,他正拿着一只玻璃管,搖了搖管內的無色液體。

他走近,将玻璃管遞給她。江綿竹愣怔,看着那個沒有蓋子的玻璃管,又詫異地把目光投向了他。

林賀溫柔地笑:“葡萄糖。”

江綿竹扯着嗓子道:“你不是沒有西藥嗎?”聲音嘶啞。

林賀伸出修長的手指彈了彈透明玻璃管,略帶炫耀意味開口:“我做的。”

江綿竹艱難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艱澀的笑:“那我可以不喝嗎?”

“不可以。”他将玻璃管又靠近了她五公分,幾乎快要貼近她的臉。

江綿竹盯着他圓而整齊的指甲蓋,伸手接過了玻璃管,閉眼,一口飲盡。

極甜極膩,在口腔裏留下一陣濃重的滑膩感。

江綿竹努力撐起身子,戲谑目光,她輕笑:“林醫生服務真周到。”

林賀點了點金絲眼鏡框,溫和回:“我對病人服務都很周到。”

關駒晖聽見這邊的聲音,忙跑過來,一進屋就說:“姐,你醒了。”

“太好了。”

木門被吱呀一聲打開,他身後跟着個女孩模樣的少女,黑漆晶亮的眼珠漂亮清澈,她抱着畫板,走到江綿竹身側。

畫板上攤開一張白色的畫紙,畫紙上畫的是是她站在窗戶邊微笑的模樣。

江綿竹細細地看着那副畫,筆觸尚稚嫩,色調是少女的粉紅,溫馨美好。

江綿竹心中一軟,拿起畫板旁的鉛筆,在那張畫紙上認真地畫起來,寥寥幾筆,街上便多了一個認真微笑的明媚少女。

黑色碎發從耳畔滑落,掃在畫上少女的臉頰上,陽光透過木窗撒進來,打在她略顯病态的臉上,溫柔靜谧。

和光同塵,她好美。

悄悄的,那縷碎發被修長白皙帶着消毒水味道的手指撚起,放回耳畔,妥帖溫柔。

江綿竹擡頭,驚詫地看向林賀,瞳眸中帶了驚訝與暗暗的抗拒。

林賀退了三步,溫和地笑:“你昨天失血過多,加之昨晚沒吃飯,所以今天暈倒了。現在已經沒事了,我走了。”

江綿竹呆呆地看着那抹白色的背影,心裏悶悶的。

她深深地閉眼,再睜開,轉過頭,看着少女,輕輕開口。

“你叫什麽名字呢?”

少女細細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清澈好聽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卓瑪。”

“姐姐,我喜歡你。”

江綿竹将少女拉近,一把抱住她細弱的背脊,輕輕溫和地回:“我喜歡畫畫,你也喜歡,所以我也喜歡你。”

她輕輕地念着“卓瑪”這個名字。

藏語中的含義是仙女。

明明她們從未見過,可此時她抱住她的背脊,竟覺得心中有奇異的安穩。

又這樣在村中養了好幾天傷,手臂的傷口已經結痂愈合,她也沒再看見過那雙如鼠般惡狠狠的眼睛,仿佛那只是一場噩夢。

村中的人恢複安穩,日子平和地劃過這片綠意中的村莊。

卓瑪也暫住在王阿婆這裏,他們互相作伴,卓瑪很有靈氣,她很喜歡她。

她教卓瑪畫畫,畫樹畫人畫鳥,畫看不見的熱風畫聽不見的綻放,畫到快要熱淚盈眶。

她是從什麽時候忘記她要當畫家的呢?這是個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因為她沒有資格。

三人在這個村莊裏蓄滿了無數的生氣。就在江綿竹決定向隊長交代修鐵路的計劃勸說的那一天晚上。

她做了一個夢,在夢中又夢見了那雙惡狠狠的如鼠一般的眼睛,但是在暗中還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如鋒刃将偌大的黑暗撕開一個裂口,可那雙鼠眼又死死地盯着她,她重新陷入黑暗裏。

心慌,心悸,她渾身熾熱,在噩夢中醒來。

灼熱的刺痛感從皮膚表層傳來,舉目四周,烈火熊熊,木質房屋噼裏啪啦地燃燒,火焰在風中愈加瘋狂,就要吞噬一切。

江綿竹一下子從床上跳下來,床的一角已經着火,将黑夜映襯得亮堂堂的。她叫醒了身旁的林薇,一同向外面跑去。

右腳的皮膚又有火辣辣的灼燒感,她看着火海,心中一片絕望的悲拗。

跨出卧室的一瞬間,身後巨大的木柱應聲而塌,熱浪襲來,她腳下一個趔趄,頭發觸到了身旁的火焰。

蛋白質燒焦的氣味彌散開來。

她聽見很多雜音,很多喧鬧的争吵聲。

“……起火了,救命!……”

林薇用手去撲她燃燒着的頭發,頭發的火被熄滅,她們走到了樓梯口,江綿竹推了一把林薇,林薇急忙下了樓梯。

林薇着地的那一瞬間,身後的木質樓梯轟然倒塌。

江綿竹捂住口鼻,濃烈的煙氣嗆得她眼淚直往下掉,她再次鑽入火海,走向王阿婆和卓瑪所在的卧室。

而地似乎在搖晃,她整個人快要被極高的溫度給烤化了。

身後關駒晖和林薇的嘶吼聲刺破長夜。

“……姐,姐,姐,救我姐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