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八月二十日,燕市監獄。

監獄建在遠郊,遠離城區,監獄外面只有一條孤零零的柏油路,路面狹窄,連日暴曬,灰塵積厚,一輛輛轎車駛過,塵土飛揚。

江綿竹等在監獄門外,低頭看了看時間,十點四十五,還有十五分鐘。

等在監獄外的還有一輛出租車,深綠色,車身覆了不少灰塵泥巴。司機是位留着胡子的中年大叔,坐在駕駛座上百無聊賴地四處看。

江綿竹穿了件紅色長裙,配了雙圓頭黑皮鞋,頭發紮起來,明豔豔,在日光下潋滟漂亮。

她帶了束明黃色的向日葵,站在門邊襯得周遭景色愈加破敗,司機手敲方向盤,眼睛卻釘在了車外的女子身上。

江綿竹心裏有點緊張忐忑,她轉了身,走到出租車旁,敲了敲駕駛座的車窗,從挎包裏掏出支煙,遞給司機。

她的手指修長白皙,指甲整齊圓潤,夾着支煙顯得輕佻随意。

司機放下車窗,接過香煙,從收納盒裏掏出打火機,點燃,“姑娘,來這接人啊?”

江綿竹瞭了眼不遠處的監獄鐵門,點點頭道:“耽擱師傅點時間,接我爸回家,等會錢給您補上。”

“唉,不礙事,親人團聚是喜事。”司機吐出口煙,笑着露出一排牙齒,門牙有點歪,很有特點。

“姑娘,你這煙夠烈的啊。”司機眯眯眼,像尊瘦版彌勒佛。

江綿竹笑笑,紅唇彎上,“還好吧。”她目光一直注視着監獄鐵門,尖利彎刺倒上,冰冷漆黑鐵門隔絕的是兩個世界。

監獄高牆之外盡是一米多的雜草,無人打理,泛濫青蔥。這片地方有種奇異的寧靜,遠離城市的喧嚣,回歸生命最本質的靜。

司機手扣方向盤,看着眼前漂亮帶着灑脫的美人,想到了自己混不吝的兒子,問,“姑娘有男朋友了沒?”

“啊?”江綿竹一驚,随即答:

Advertisement

“有的。”

“男朋友不陪你來啊?”司機驚訝提問。

江綿竹一想到這,心裏難免有失落,但面上還是笑着毫不在意答:“他工作忙。”

司機笑呵呵:“工作再忙也得顧岳父是吧,唉,可別慣着喲。”

“姑娘嘛,都得男人慣着,閨女啊,你也別将就。”

江綿竹心裏咽下一口氣,打開車門,把向日葵放進了包裏,關上門後,不急不緩道:“師傅,我一個人照樣能行,用不着他。”

“那怎麽行嘛,姑娘不就是拿來讓人疼的嘛……”

“害,打住,可別說了啊,我去門口等着。”

江綿竹向前幾步,轉過身對司機笑了,“謝謝您了,師傅。”

她走到監獄門邊陰涼處拿出手機刷了刷新消息。

出租車師傅看着江綿竹身影嘆了口氣,繼續靠着車窗吞雲吐霧。

江綿竹的消息界面是黎瑤發的幾條消息。

【竹子,我給叔叔買了套新西裝,穿上保證帥氣!】

【趕明個,本仙女親自給你送來~】

【叔叔出獄是好事,竹子要快樂啊。】

【mua~ ^_^】

江綿竹握着手機笑了,擡眼看着湛藍的天空,頓生感慨。八年半也過了,歲月兜兜轉轉,她好像又回到了原點。

她打字回:【竹子這廂便先謝謝仙女本瑤啦。】

腕表時針指向第十一格位置,江綿竹捏緊了手指,安靜地等待。

約莫過了兩分鐘,鐵門被“哐”的一聲打開了。

“79號,江宏軒。”

江綿竹站直了身體,直直注視着不遠處走來的男人。

他還是穿着進去時穿的那件灰色別領西裝,雙手局促地揣在衣兜裏,一步一步朝她走來。

鬓發已斑白,臉上滿滿風霜,皺紋橫亘,表情顯得驚喜又茫然。

江綿竹心上一酸,上前幾步,雙手展開,抱住了沉默局促的中年男人。

“爸,我們回家。”江綿竹啞着嗓子流着淚,把頭埋在江宏軒的肩旁上。

江父顫抖着手,抱住江綿竹,低啞一聲:“女兒。”

“爸爸對不起你。”江宏軒也酸了鼻頭。

“今後我們一起過。”

“媽要是還不接受,咱們就離婚,我到時候給你另租個房子,我們好好生活。”江綿竹哽咽開口,“爸,走,我們先上車。”

她抽出身,牽着江宏軒的手,往停出租車的地方走。

父親那雙曾經拿筆杆的手現在已是老繭橫生,幹燥粗糙。江綿竹抹掉眼角的淚,帶着江宏軒一步一步走,好像在跨越一生的距離。

兩人坐到了後座上,江父顯得格外局促不知所措。他太久沒有接觸到外面的世界,與時代已然脫節,整個人顯得格格不入。

江綿竹側身,從背包裏拿出那束向日葵笑着遞到了江宏軒面前,“爸,新生快樂。”

江宏軒哽咽接過,大手撫摸上江綿竹的臉,感動道:“好女兒。”

司機也頗受感動,一路上和江父聊起近些年來城市的變化。

江宏軒起初說話斷斷續續,顯得小心翼翼,帶着自卑感,後面才漸漸放的開些,談起自己的觀點。

司機也不住驚嘆男人的博識,很多書和理論聊起來都有條有理,清晰分明。

江宏軒年輕時是名校畢業,從文職到從政,骨子裏都帶着一股文人的清高勁在。所以江綿竹很多年以來都不相信父親會貪污。

可是事實卻殘酷地擺在眼前,加上那時雲城在抓典範,判得尤其重,那時的家産全被沒收了。

過了一個多小時,出租車駛入了城區,江綿竹付了錢下車,帶着父親進了附近的一家商城。

導購小姐和善地介紹商品,江父卻極為茫然,江綿竹心裏漫出密密麻麻的難過,要把她淹沒。

父親不适應,如同被抛棄了的感受,她也經歷過。

江綿竹笑着請導購小姐離開,自己到男裝那片去給父親挑了件合身的運動服。

江父換了衣服出來,整個人精神年輕許多,江綿竹誇好看,江父這才敢穿出去。

二人出了商場,江父從頭到尾煥然一新,但面部表情還是僵硬迷茫。畢竟這九年城市發展之快,如歷滄海。

江綿竹牽着父親走在人行道上,曾經比她高的父親,現在竟只及她的眉心了。她一米七,父親現在估計只有一米六八,越長越矮了。

江綿竹心裏澀澀的,帶着父親去早些時間訂好的飯店裏吃飯。她沒點太多肉食,知道父親在獄裏吃慣了素食,受不得一下子大魚大肉便換着花樣讓廚子炒了幾個好吃的素菜。

一頓飯,江父吃得踏實,卻總是想要開口說什麽但卻又沒說。江綿竹放下筷子,看着江宏軒,認真道:“爸,你有什麽就說吧。”

江宏軒手有點抖,嘆了口氣,終是問道:“你媽,她還好嗎?”

“爸,我媽她害得你還不夠慘嗎,你入獄八年半,她有來看你一眼嗎,你怎麽,還是想着她?”江綿竹說着眼淚便不自覺奪眶而出。

江宏軒也吃不下去了,兩手搓着衣角,近乎卑微道:“我愛她,這是我的錯。”一滴淚從他幹燥的眼裏流出。

江綿竹嗤笑一聲,反問:“什麽是愛呢?”

“爸爸,你真的明白嗎?”

“兩個人才是愛,一個人只是一廂情願,可悲可憐。”

江宏軒閉了眼,沉重道:“愛是,我想留在你媽身邊,關心她,陪伴她,愛護她,守護她。”

“我每天總想,她今天過得快樂嗎,她最近吃穿習慣嗎,她真的是無憂無慮嗎?”

“想要感受她所感受的一切,想要分擔她的痛苦,想要她一直都好。”

“我想陪着她。”

江綿竹心絞着痛,頭埋在桌上,頭發糊了淚水,她伸手抹了把淚。

自言自語,低低道:“可是許蕭我不能一直陪在你身邊啊。”

他們見面甚少,聊天甚少,沒什麽交流 她想他的時候只能上網搜資訊,卻往往附帶他與楚寧的緋聞消息。

網上他們組CP成了國名CP,粉絲擁蹙無數。

江綿竹有時候悲哀地想,自己還不如他的粉絲了解他,他的粉絲總是第一手知道他到哪裏去,而她這個女朋友,卻什麽也不知曉。

江綿竹不止一次地想:他們真的合适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