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鄒平說完,就走了。

留符亮一人在帳內獨坐。

他低着頭,臉色陰晴變幻,久久不動。

直到油燈燈芯燒到雜質,驟“嘶嘶”幾下輕響,他驟然回神,“霍”地站起。

小滴漏“滴滴答答”,距離他離開父親帳篷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時辰,若要動手,需立即動身,否則就不保險了。

一陣冷冷夜風灌入帳內,豆大的火光“噗噗”幾聲險些熄滅,帳內忽明忽暗,越發顯得窄小.逼狹。

符亮驀地擡腳,往帳外而去。

腳步初時有些慢,幾步後就快了,匆匆往符石營帳方向去了。

到了地方,他問:“我阿爹呢?”

守帳親衛禀:“符将軍去了陸延将軍處,還未回?”

“還未回嗎?”

符亮蹙了蹙眉:“罷,我進去等吧。”

話罷,他撩簾入內。

這是常事了,親衛也未曾阻。

鑽得這唯一空隙,入內後,符亮未敢莽動,先坐着聽了一會外頭動靜,而後站起迅速翻找。

這非休憩時,帳內燈火是常明的,因此給予了符亮方便。出征在外,營內內布置都是盡量簡單的,只他翻遍長案和左右匣箱,仍一無所獲。

會不會是在內帳?

內帳乃私人起居之地,布置更簡單,應不會。

那應該是……暗格。

這等厲害的物事,自然不會大咧咧放置在外,得慎防被細作盜取。

但符亮到底是符石的親兒子,長在身邊二十年,對父親的起居習慣很熟悉,來回掃視帳內擺設,試了幾個位置,到了第三處的屏風底座,“篤篤”一個隐蔽凹位敲出中空的聲音。

他登時一喜。

手試探一陣,“咯”一聲輕響,底座彈出一個很窄小的木屜,裏頭疊放着一張羊皮紙。

打開一看,果然是左路進軍總路線圖。

心髒怦怦狂跳,但符亮動作一點不敢慢,急忙鋪紙蘸墨,按着輿圖描繪。

只要不要求比例一模一樣,再複雜的輿圖,粗描也耗費不了多少時間,很快,他就描好了。

将原圖折疊好放回去,描圖也顧不上多晾,匆匆折疊塞進懷中暗袋。

符亮仔細檢查,确定無任何痕跡,而他待着了也有一段時間了,裝作極不耐煩,一甩帳簾:“和我爹說,我來過。”

大步離去,很快轉了一個彎,将燈火通明的大帳抛在身後。

成了!

符亮這才大松一口氣,當下也不遲疑,匆匆大步回了自己帳篷。

吩咐巡邏小卒不得入內,他掏出描圖,打開細細看過。

符亮也不是全無心眼的,雖不疑鄒平,但他還是十分仔細辨認,然後将标了衛桓進軍路線的那一小部分撕下,其餘的多一點不給。

剩下的一大塊,他直接撕成碎屑,扔進身側的的紙簍,揣上那一小塊,匆匆出門去了。

去了鄒平營帳,将那小塊交給對方,鄒平一拍他的肩膀,大笑,低聲:“大郎放心,他必死無疑!”

“得到錢財,我到時分你一半。”

錢財不錢財的,符亮并不十分在意,能幹脆利落拔除衛桓這個眼中釘肉中刺,才是他最重視的。

好在,這回總算要成了!

符亮心下大暢,回來一路看夜色中寂寂遠近的土丘山梁,也不再覺得枯黃幹冷。

也是冤家路窄,半路上,他碰上巡營回來的衛桓。

衛桓一身玄黑鐵甲,身後親衛高舉火杖,火光映照鐵甲泛着幽冷寒光,襯得他俊眉冷目,愈發英武不凡,氣勢肅凜。

若是平日,符亮必然又嫉又恨,陰沉晦暗,只今夜,他一剎嫉恨後,瞬間轉為暢快。

看明日過後,你還如何耀武揚威?

哼!

盯了對方一眼,也不打招呼,直接轉身揚長而去。

這符亮,表現得和平時有點不大一樣。

他心覺有異,問徐乾:“這兩日,符亮有什麽動靜?”

姜萱說的話,他一向都放在心上的,因此便讓徐乾使人留心一下這個符亮。

徐家樹大根深,徐乾的人手符亮也陌生,正好合用。

徐乾便說:“也沒什麽異常的,罵罵底下的兵卒,去上峰處,去你舅舅帳裏,還有的也是平時接觸慣了的人。”

他想了想:“若要挑些不一樣的,這兩天和他那位未來泰山鄒平多走動了幾回吧?”

“鄒平?”

這人衛桓知道,是管軍需後勤的,一貫表現中庸,也接觸不了前線。

和未來岳父多來往兩次,其實也并不稀奇,符亮平時就和鄒平走得近。

不過衛桓是一個很敏銳的人,對旁人情緒尤其敏銳,他察覺到符亮方才的目光一種異樣的冷意。

可盯是無法十二個時辰都盯的,且符亮和人說了什麽也不得而知。

莫非,他真想?

衛桓冷冷一哼。

徐乾說:“就他這麽點位置人手,也折騰不出什麽花樣來,咱們留神些就是了。”

說的也是,立了片刻,一行人轉身回去。

衛桓回到營帳,符石後腳也到了,卻原來是公務,陸延将軍有一些話囑咐諸将。

說罷正事,舅甥閑聊幾句,符石差不多要起身走了,衛桓忽問:“桓有一事不能決斷,請舅舅解惑。”

“哦?說來就是。”

“軍中人事複雜,即便同袍,亦常有傾辄,若有人嫉恨我欲不利,我當如何?”

符石肅然:“大丈夫立于世,保存自身仰無愧天俯無愧地,應盡力還擊。若有機會,當先下手為強!”

衛桓點頭:“我已知曉,謝舅舅教誨。”

“唔。”

孩子長大了,會經歷許多不同的事,衛桓是個聰敏的,符石也不多說,拍了拍他的肩膀,匆匆趕去下一處。

衛桓送出,夜色沉沉,伫目片刻,他緩緩收回視線。

……

卻說鄒平帳中。

符亮離去,他撚住送來的小塊不規則紙片,也不動,只靜靜等着。

大約過了一刻鐘左右,提着食盒的親衛至帳前,他叫進,親衛入內,擱下食盒打開,卻先不忙擺膳食,而是從中取出一個巴掌大鼓鼓的布囊。

“主子,都在這了。”

親衛微露喜色:“幸那符亮沒燒了,我們換了出來。”

布囊打開,黑黑白白,撕得極碎的一兜紙屑,墨痕簇新,赫然竟是剛才符亮撕了個粉碎的路線圖其他部分。

“很好。”

鄒平眸中也露出激動之色,碎些沒關系,還有一天時間,肯定能拼上。

此次必一舉大敗并重創定陽軍,說不得,他有生之年還有機會回到族裏。

原來,這個鄒平,卻是潛伏在定陽軍的西羌細作之一。二十年來,小心翼翼隐藏,一點點往上爬,他如今已是定陽軍內細作軍職最高的,負責定陽暗地裏的一切大小事務。

所謂只想得些錢財,自然是哄騙符亮的,實際鄒平的圖謀比他想象中大多了。

“立即送出去,切切小心,若有差池,汝等萬死不能辭也!”

鄒平小心将布囊重新系緊,交到親衛手裏,對方鄭重應了,小心翼翼放回食盒。

鄒平問:“符亮那邊,沒露痕跡吧?”

他一直在符亮身邊放有釘子,對方這兩日被人盯梢,他的人是察覺的,這問的就是這個。

“主子放心,沒有。”

“好,去吧,小心些。”

“是。”

……

當天深夜,一封緊急暗報送回西羌大營。

直接驚動了大酋長柯冉,他披了衣裳沖出,一看,大喜,立即命連夜拼湊。

帳內燈火通明,天蒙蒙亮時,路線圖終于被拼出來,并重新描畫。

柯冉領着一衆心腹和大将,仔細忖度推敲,最後斷言,這路線圖是真的。

柯冉仰天大笑:“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埋伏,夾擊,突襲,誘敵,有了這路線圖,即勝券在握!

雖這只是四路分兵之一的路線圖,但一旦全殲左路,必讓敵軍震驚措手不及,只要提前布置妥當,趁此大亂,必徹底殲潰這十五萬定陽軍!

定陽大營的守軍也就剩幾萬而已,乘勝大舉攻伐,若順利,屆時整個上郡都會落到他手裏!

涼州并州這麽多支的部屬,屆時,将以他為王,先零部立族以來第一人也!

柯冉陡然一收大笑,盯住新得那張行軍路線圖。

這一切的關鍵,這一切的起.點,就在于陸延所領的這一支左路分兵。

必須全殲!

他睃視路線圖,忖度良久,最後連點了三下,“渠莊,馬丘,還有上桑領西二十裏這處山坳。”

這三個點加在一起,就聯動了整支左路分兵。

他眉目一厲:“将月前備的火油都解出來,全部押上!”

攢這批火油不易,不動聲息運輸更難,如今,卻終于要派上大用場。

……

時間過得很快。

在緊密備戰當中,匆匆一個晝夜就過去了。翌日中午開始,軍士養精儲銳,到了酉正天色入黑時,一場大戰拉開帷幕。

“一切變動,皆以哨馬傳報。”

張濟坐鎮後方,先朝丁洪拱了拱手,而後道:“願府君,諸位将軍,旗開得勝。”

丁洪點頭,一揮手,“進軍!”

他率先打馬,陸延劉陽等大将緊随其後,出了轅門,立即分開往四個方向,迅速沒入沉沉夜色中。

……

陸延正率左路分兵往東北方向急行軍。

只丘壑縱橫密集、高低起伏極大的這片黃土地上,并不适宜大支軍隊急行軍,奔出沒多久,左路軍又按照原定計劃,再次分成六支。

衛桓領着是第四支,馬蹄聲疾疾,軍靴聲急速,他傳令:“全速進軍,直奔馬丘!”

類似命令和動作,同樣發生在其他五支隊伍。

陸延親領第一支一萬五千人,提刀打馬,當先而行,符石王忠等裨将副将緊随其後。

疾奔了三個時辰,已深入敵對雙方的勢力交錯的腹地,再往前方十餘裏,就他這支的目的地。

他與麾下的伏波将軍廖贊,正要夾擊應戰而來的西羌一大支分兵。

一直到這裏,都是順利的,只正當他下令減速緩行,力争以最小聲息逼近之時,一則意料之外的哨報突然而至。

“報!”

哨馬打得極急,未到近前,哨兵帶急的聲音傳來:“禀将軍,廖将軍一支突然失去蹤跡,标下等遍尋不見!”

“你說什麽?!”

陸延悚然一驚:“怎麽回事,趕緊說清楚!”

戰時聯系,依靠的都是哨馬傳令兵,這樣大型的分兵作戰,哨馬更是極多且來往頻繁。

一直都好好的,只是這一趟跑過去,廖贊一支八千兵馬突然就消去的蹤跡,左右打馬,都尋不見,這哨兵急忙飛馬回報。

急急忙忙将自己所見說了出來,大小諸将大驚失色,陸延急問:“其餘哨馬呢?廖贊的哨馬有沒有,趕緊迎了帶上來!”

立即下令停止進軍,急急去尋哨騎。這麽一尋,大事不妙,不但廖贊一方的哨馬一騎不見,就連陸延這邊的哨馬都消失了許多,只回來了三兩撥。

無一不是驚慌失措,說廖贊那支分軍不見了。

陸延大驚失色:“趕緊的,王忠!你親自過去,看是怎麽一回事!”

他立即想到其餘四支分兵,急急再下令,增遣哨騎去聯系。

副将王忠等人領命,匆匆率人去了。

陸延舉目四顧。

深秋夜寒,烏雲快速流動着,一線彎月時隐時現,隐隐的的,泛着一些血色的紅。

一種很不詳的預感油然而生,陸延當下也不耽誤,立即下令停止奔襲計劃,全軍收縮戒備。

“正則,你親自回去,給張司馬面禀此事,并讓他立即聯系府君!”

方才,他也遣快馬去禀丁洪了,但他怕聯系不到。

他叮囑符石換了普通兵卒的甲衣,繞路,務必将此訊送到。

符石不敢耽誤半分,緊緊揣着陸延親筆的訊報,換甲喬裝,帶着幾名親衛,選了個方向匆匆往回沖。

一路上左繞右閃,刻意選崎岖難行的路走,倒是順利過來了。只幾人越走越心驚,因為他們與一支西羌兵插肩而過,後者來的方向,隐隐一陣沖天焦腥順風而來。

有所猜測,但也不敢去看,只能趴着等西羌兵離開,後者目标明确,非常迅速地往一邊移動離去。

三人立即上馬狂奔,用最快的速度趕會後方大營。

……

“你們說什麽?!”

坐鎮後方的張濟大驚失色,一目十行看罷陸延手書,又聽符石等人口敘見聞。

“不好,不好!”

心念電轉,張濟悚然:“我們的進軍路線圖洩露了!”

“怎麽可能?!”

符石等人大驚,張濟卻顧不上細說,立即命訊兵傳訊丁洪,以及其餘二路分兵。

風雨欲來,血腥遍地。

張濟收斂心神,只怕西羌已有全盤計劃,路線圖也不知是如何洩露的,但盡數洩露應不可能。

陸延的左路,現在關鍵的是陸延的左路!

“左路怎麽樣?還有哨報嗎?!去,趕緊去探!!”

哨馬剛遣出不久,陸延第二封訊報的發回來。

他麾下五支分兵只聯系到一支,陸延已緊急令兩軍聚攏了。

其餘三路,全部失聯。

包括衛桓所領的馬丘一支。

張濟心下一沉。

兇多吉少!

符石臉都青了,衛桓、符非、符白,還有符亮,都在這裏頭!

只是符石亦全無他法,只聽張濟連連下令,命飛報丁洪。因情況緊急,他已同時下令其餘兩路分兵,盡力聚攏,且戰且援且退。

若陸延麾下那三支分兵真如猜測一般,只怕大事不好。

牽一發而動全身。

明明知道十有□□,但張濟如今只能期盼,那三支分軍情況沒有這麽糟糕。

焦急等待着,來回踱步,度日如年,氣氛繃緊到極點。

正在此時,卻有“蹬蹬蹬”一陣急促軍靴聲至。

“左路有消息回來了!”

張濟急問:“探的是哪一支的?!”

“馬丘!武威将軍衛桓一支的!”

蹬蹬蹬的腳步聲已沖入,“不是我們探的,是他們那邊送回的。”

喊話哨兵已沖入,他身後緊跟着一個渾身塵土血跡、面上沾有斑斑褐紅,一看就剛剛浴血惡戰一場的報訊甲兵。

張濟急問:“怎麽樣?你們一支什麽情況?!”

作者有話要說:寶寶們,二更馬上就發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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