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墜馬

大慶威帝二十四年。

身量長開了一大截的蕭然正欲拔蠟上榻,宮門突然被人一陣急敲。宮女小艾正想去開,他自己站了起來,揮手讓她下去,快步走去開了。

門甫一開,披頭散發的人便伸了手,一把将蕭然抱住。

初來乍到的小艾:“……”

蕭然十分淡定地擡手拍拍那人的後背:“沒死,別擔心。”說罷半拖半拽地将神志不清的人拉到床榻上,掰開對方的手将其按下去,拉過被子便把人裹了起來。

此人迷糊地将被子蓋到口鼻處,僅露着一雙迷蒙蒙的眼睛,猶在盯着榻邊的少年。

蕭然拍拍他的腦袋瓜:“真沒死,快睡吧。”

夢魇又夢游的癡兒這才閉上了眼,呼吸漸漸均勻。

小艾:“公子,這位是??”長得不錯啊。

“隔壁的皇甫澤年,六皇子。”蕭然一邊給人整被子,一邊沒好氣地答。

“哦。”小艾剛從晉國遠道而來,晉王幾次請旨,懇求派晉國奴仆去伺候獨子,一月前威帝準了。她還摸不準自家主子的脾性,丈二摸不着頭腦,想問又不太敢問。

“他這是發病了。”蕭然黑着臉去搬新的床被,小艾忙去搶活,支着耳朵聽。

“也不知道皇甫六是怎麽得的這個病,他有時半夜便過來拍門,抓着我或是吵嚷或是不語,模樣狀似瘋癫。我見他也去過太醫館,也服過藥。”蕭然在地上輕車熟路地鋪好地鋪,語氣不善,“可他還是這個樣子,一發作就沖過來,搞得好像我是他的藥似的。”

當了四年鄰居,蕭然果然還是不太對付得了這位六皇子。

有時淺夜時兩人還和和睦睦地讨論些文史典籍,結果到了半夜,蕭然就被拍門聲活活驚醒。

為這緣故,一入夜他就遣走宮人,寧願自己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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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除了這瘋魔症,此人待他一直挺好的,只是過于黏黏糊糊,又總是不知道打算着什麽鬼主意,蕭然本是想與之敬而往來,可這四年下來,一點好脾氣都被他磨成渣了,他也懶得再與之好意周旋,便越來越不客氣了。皇甫六又老是找他樂子,一煩,一氣,蕭然便連名帶姓地吼他走開。起初還惴惴于對方是否生氣,可此人倒好,熱乎臉就是要來貼冷脊梁,慣得蕭然越發肆無忌憚。

至于他這邪乎病,蕭然沒法,總不能将大慶的六皇子拒在門外受凄風冷霜,只好無奈讓床,自己睡地。

“哦,公子與這六殿下交情真好。”小艾聽完如是評價。

蕭然手一頓,擡眼看了榻上睡得正香的人,極嫌棄地皺起了眉:“哼。”

小艾見他分明心軟,卻有意要板着冷臉,覺得十分好笑,認為有點摸清了主子的性子。

待新日初起,腦子依然不大清醒的六皇子揉着眼睛爬起來,看也不看地翻身一腳踩下。

這一踩好像不對勁,迷糊的六皇子聽見一聲吸氣。

雙方都有起床氣,晉世子率先火大了。

他扣住踩在他肚子上的腳腕,狠狠将坐在榻上的人拽了下來,一個翻身欺上,一手按住對方手臂,一手掐住對方脖子。六皇子情急之下伸長了沒被制住的左手,直接去戳對方的鼻孔……

晉世子完美躲避開,彎下腰直接以頭撞頭。

咚的一聲——

“蕭然!”“皇甫六!”

終于從迷糊狀态中脫離出來的兩個少年怒瞪對方,異口同聲:“造反哪你!”

然後開始衣衫不整地掐架。

最終勝者為年長的一方——蕭然頭朝地趴着,澤年兩手抓着他雙腕,一膝壓在他後背上,洋洋得意。

蕭然艱難地側過腦袋,橫眉道:“待我長到十六歲,趴在此地的就是你!”

“哈!”澤年翻了個眼,俯下身道:“癡人說夢。”

此時寝室外響起敲門聲:“公子,你醒了呀?”

小艾端着洗漱物品等了會,聽見裏頭喊了一聲“進來”,便推門而入,看了一眼立馬吊起眉毛。

公子正在榻上盤着腿伸懶腰,而那位唇紅齒白的六皇子正在地鋪上拉筋。

可小艾明明記得,昨夜是公子在下睡的地鋪吶?

澤年打了個哈欠,正想找件外衣披上,突然尴尬起來。

啊,看來他老毛病犯了,又摸到這主子房間來了。

“啊哈哈哈……昨夜……抱歉抱歉,我這就走。”

小艾一臉震驚,難道?!

澤年攏了一把亂糟糟的長發,站起身來便往外走。

“等等。”

澤年聞聲轉身,就被一件晉國黑色世子衣兜了滿頭滿臉。

他取下衣物,擡眼見盤腿坐在榻上的少年皺着眉環着手,一臉不樂意地朝他揚起下巴:“披件衣服再出去,穿着單衣成什麽樣子。”

澤年沖他飛了個眼,披了衣施施然邁出去了。

“公子與六皇子果然交情很深。”小艾睜大了眼睛。

蕭然一邊穿外衣一邊瞪她,又轉向門外的方向,依舊是“哼”了一聲。

澤年回了住處,三下五除二穿戴整齊後,撫着蕭然的衣服,眼神慢慢放空。

晉國的世子服,正反兩面皆繡朱雀,一只揚翅,一只引頸。

不同的是,手中這件墨衣紅線,張揚争華,而夢魇中人白衣銀線,斂潤清雅。那人也與蕭然完全不同,氣質溫雅和煦,如寒冬剛過初春且來的第一枝銜了暖光的梨花。

皎白如月,一舉一止行走間,無端有風華萬千。倒在他眼前,銀色朱雀漫紅,笑意遠卻指尖冰涼時,依然是風華絕代的形容。

澤年放下世子衣,皺眉捏了捏山根。

蕭然今日去皇家的演武場。他的學程與皇子們相同,騎射擊禦樣樣必學。

事實上,這些學程無論文武,他基本都在幼年時學完。尤其武程,他母親赫連栖風生下他兄長不久後,曾因氏族變故而返邊關,領赫連氏之軍守疆近十年,卸甲回晉後生下了他,并從他蹒跚學步伊始,他母親就十分注重武教。在他看來,大慶皇室給皇子安排的武課倒像是在鬧着玩。

但蕭然秉承着藏心斂性的原則,凡能者絕不外露。

他穿好騎服,摸了摸小艾給他束好的發,整整衣袖出了門。擡眼望去,皇甫六仍候在柳樹下。

四年已過,柳亭亭絲繁,樹下的人也拔高了身量,顯得身愈薄腰愈細。先時發尾只到後頸的辮子也長到了脊梁骨中端,随着風微微掃着後背。

蕭然悄聲上前,反手拍起他的發辮:“走了。”

澤年回頭剜了他一眼,眼裏卻滿滿當當的笑意:“沒大沒小,不知道尊老麽?”

“也不見得閣下愛過幼。”

他輕笑:“子非魚,安知魚不愛。”

“什麽?”蕭然沒聽清

澤年拉了他快步:“我說時間不早,快些出發。”

到了演武場,兩人各領了一筒鈍頭的箭,各自對着五十步開外的靶子練習。

澤年射了七支,基本都在七八環附近,不算好也不算差,但一旁的蕭然便有趣了。

他射了十五支,一支中了靶心,其餘皆在五環開外,算是衆人當中的差生之一。教射術的武師在一邊指導,他認真地點了點頭,瞄準位置拉弓。

澤年悄悄看去,見他側顏專注,頰邊繃出一個略顯鋒利的弧度,當年稚氣已然脫去五六成,五官開始朝着刀鑿風裁的英氣模樣轉變。

他心裏滿是安慰,覺着這小東西……

“哈哈,蕭然,你這回怎麽連個木靶都沒中?”

長大了……

蕭然這回射出的箭與木樁直接擦肩而過,武場中看見的人都笑起來,笑得最歡暢的莫過于八皇子易持,因他是這門課程萬年不變的倒數第一者。

“看來你有望成為我的寶座的繼承人啊。”易持與他同歲,兩人早早混成好友,此時正在一旁幸災樂禍。

“獻醜了。”蕭然神情有些腼腆,周圍幾個貴族子弟湊過來與他說笑,不一時便聊得熱火朝天。

澤年無奈地搖搖頭,故意歪歪扭扭射完箭,跑去牽馬了。

他遛到馬廄,見前方站着個繡龍玄裳人,身旁有帶刀侍衛守着,一時訝異又欣喜。

“五哥,你今日竟有來?”

“六哥!”少年轉過身來,懷裏還抱了一個着紅豔公主服的粉團子。

“明心也來了?”澤年眼睛亮起,“給六哥抱抱?”

平冶放下九歲的女孩兒,她圓滾滾地沖澤年跑去,伸手向他索抱,澤年便兩手将她抱到齊額處,湊過臉去用鼻尖蹭她鼻子:“明心兒,是你拉太子哥哥來的?”

“對呀,五哥答應我騎大馬噠。”小公主咯咯笑,伸出兩只胖手環了澤年脖子,然後去扯他的頭發。

澤年哎呦叫着,抱着她原地轉起圈來,逗得她笑個不停。

平冶過來救圍,神情無奈:“這丫頭都被寵壞了,早該和悅儀學學公主禮儀了,半點嫡公主的樣子都沒有,要是等長大了還這樣,那成何體統?”

澤年抱着她吧唧親了一口:“就讓大家都寵着她,讓她這麽個天真爛漫的樣子有何不好呢?明心兒,你想學那公主禮麽?”

小小的女孩抱緊他,圓溜溜的眼睛瞪向自家親兄,鼓着腮幫子道:“我才不學呢,五哥你這個大壞蛋!”

平冶屈指輕敲她腦殼:“你就仗着父皇寵你。要再不回去,母後生氣了該如何是好?”

明心指向馬廄:“騎完大馬我再走,哥哥你答應的,不許哄我!”

平冶應了聲好,明心便從澤年懷中跳下來,卻叫澤年攔住了:“這不妥吧?”

“無妨。”平冶摸摸明心的腦袋,擡眼笑道:“有侍衛在一旁呢,且不還有你麽?我帶明心騎着馬兒走一圈便送她回去。”

“六哥,你也一起來嘛?”明心嘴巴嘟起,粉嫩圓臉可愛得一塌糊塗。

澤年頓時心軟,彎腰捏着她的臉毫無顧慮地應好。

蕭然和幾個貴族子弟攀笑間,側首一瞟沒見着人,竟不知那皇甫六何時離開了。再轉過眼來言語,面上仍然滴水不漏,眼睛卻在武場中悄悄巡視,不多一時,便發現了那柳衣長發的人騎着馬,

正與太子挨着同行。那人的馬始終比太子的靠後一些,保持着一個謙恭忠誠的距離。

蕭然最見不慣皇甫六這般的奴顏模樣,挪回視線,心中不悅。

周圍幾個少年射完箭便說着去牽馬來,他順勢同去,一面走一面笑着搖頭:“我騎射皆是不行的,待會幾位可別笑話我。”

八皇子易持恥笑他:“你好歹是晉國世子,這難道不該是你拿手之技嘛?你在家中沒有修習騎射麽?”

蕭然忍笑:“仗着爹娘寵愛,拖懶未學,就先來到此處了。三千裏路程,颠得我魂兒都散了。”

易持卻羨慕起他爹娘來:“好福氣,我也想不學騎射,整日玩樂去。可所有兄長到了年紀都學了,我也沒法自個輕快。我還以為蕭然你和你哥哥一樣精通文武,樣樣拔尖的呢。”

蕭然眸色一怔:“我兄長自然要比我強上許多,只憾……”

他垂下眼,衆人眼中,他面上滿是傷悲。易持忙打口:“真對不住,都是我魯莽,才勾起你傷心事來。”

蕭然神情透着些苦澀,幾個少年見了更覺他可憐,連連安慰。

他垂眸,心中冷靜而警惕。他心知肚明兄長緣何而死,更清楚那巨大的代價與犧牲加諸在他肩上的重任。

而蕭然又覺得,他們口中的兄長鋒芒有些過。過鋒易折,嗯,還是藏鋒斂性為好。

到了馬廄,牽過他那匹馬時,馬兒有些焦躁地刨了刨蹄子,他以為是馬不安分,伸手暗暗安撫,馬甩了甩馬鬃,并無不妥。

他驅馬到演武場,衆人嫌棄他太慢都跑了,他便漫不經心地閑逛,想着皇甫家的皇陵。沒過一會,卻見太子和皇甫六一同過來了。

太子身前還坐着一個圓胖可愛的小女孩,正拍着手,雙眼發光地看過來。

蕭然知道艾後有個小女兒,與他妹妹蕭沐一般大,今遭是第一次見,便慢慢驅着馬,琢磨着留個可親印象。擡頭時又見到其後的皇甫六,後者趁着衆人注意不到,沖他眨了個左眼,顧盼生彩。

蕭然暗地裏哼了一聲,覺得此人老不正經。正并此時,他的馬突然揚蹄發狂,兇猛地沖向大慶太子與公主的馬。

蕭然迅速俯下身,裝成驚吓樣,而手緊拽了缰繩,右拳在馬頸處找到軟骨位,極暴力地一拳,直打得馬一個歪頭偏掉了方向。

平冶也吃了一驚,及時勒住了缰繩,但明心卻驚叫一聲,兩手不由自主地拽起馬鬃,袖子大開大合。太子的馬本也有些發躁,幸在平日被馴得極安全,一直忍住未發狂,但在小女孩不知輕重的扯鬃下,她袖中那股隐藏的淡淡香味直鑽入鼻,那馬也禁不住長嘶一聲,直往前方沖去。

蕭然在馬背上聽見異動,腳立即脫開馬镫,調整了馬的受撞方向,準備待會跳下。

但一匹馬直紮進了兩匹發狂的馬中間,馬上人長發四散,一手勒起了缰繩,一手抓着束發的短簪刺入馬腹。吃痛的馬高揚前蹄,落下時正好被兩匹馬迎頭撞上,那馬發出悲鳴,慌亂中奮力撞向蕭然的坐騎。

蕭然在馬背上一抖,正想跳下,手被一只虎口帶血的手抓住。

“阿然!”

皇甫六的聲音在他耳邊炸開,他從馬上拽過他,護在懷裏直接跳出。兩個人落地肯定磕磕撞撞,他按住他後腦勺,抱緊人在地上滾出老遠。蕭然額頭撞在他鎖骨上,聽見他心跳如雷。

澤年帶着他滾了一會才停下,不顧後背發麻,支起身抓着他疊聲問:“你有沒有傷到哪?”

他頭發散下,沾了些許草根,模樣狼狽,而黑玉束額下的眼睛如發光的黑曜石。蕭然盯着他,感覺着他的手按在他肩上,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我沒事。”蕭然想抓下他的手查看,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便站起,轉向另一邊大喊:“太子殿下!”

侍衛已制住發狂的馬,明心在旁人手中哭鬧,平冶沒顧上她,而是焦急地沖澤年跑去,脫口二字:“六兒!”

澤年松了口氣,邁開一步,才後知後覺到左腳鑽心地痛,一不留神踉跄着便要摔倒。

蕭然剛向前伸出手,太子已沖過來接住了他。

他沉默着站在原地,看着越來越多的人圍着他們,并未上前。

太子攙扶着他站起,蕭然跟了上去,卻不小心被絆倒,一只籠在暗紅衣袖裏的手扶住了他。

“你想知道有關你兄長的事麽?”

作者有話要說:  先前不知道章節字數的問題,盡由着性子,接下來會調整好字數方便閱讀……ヘ( ̄ω ̄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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