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前夕

威帝病倒的消息傳到臨王府時,飛集正在喝藥。

“要變天了。”他的眼中燃起火焰,将懷中的孩子吓着了。

側室服侍他喝完藥,抱了孩子在一旁輕哄。那小男孩的眼睛同他父親一樣深邃漆黑,但天真而稚嫩,此時正圓溜溜地看着他的母親,問道:“汐兒怎麽還不來看我?”

側室拍撫着孩子哄騙:“颢兒乖,汐兒再過幾天就來了。”

飛集見狀便問:“怎麽了?”

側室眼中帶了傷感:“自太子妃入了東宮,汐兒便被太子交到太子妃膝下撫養,瓊姐姐連看孩子一眼都難,更遑論……”

她懷中的小兒本困頓欲睡,聽此卻睜大了眼睛看着他母親,猜到了他的小表弟今後怕是再難到家裏來,頓時小臉一皺,傷心地抽噎起來。

側室連忙低頭輕哄,飛集倚在床邊,卻是銜着笑意看着。

小兒無知,如今以稚情為深,豈知來日不過刀劍相向,反目成仇。

飛集膝下一子,皇甫颢,年四歲。太子平冶亦有一子,皇甫汐,年未三周歲,是太子杜側妃所生。

先前杜側妃常帶兒子回娘家逗留,兩個小孩子呆一塊的時間長了,又沒有其他同齡的小兒,便愈感情深厚。今太子妃入東宮,杜側妃被削權奪子,見不得孩子,正搬往杜淑妃的未章宮哭啼,與東宮置氣。

飛集聽到此,眯了眼道:“我這傷也快要大好了,也該進宮看看母妃了。”

“父皇醒來之時,說了一句太子輔國後,便又昏過去了。”

澤年一震:“陛下竟這樣嚴重?”

平冶沉沉點頭:“此事我只與你一人說,切記。”

澤年仍是難以置信:“可是陛下怎麽會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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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正是兇險之處。”平冶緊閉了眼低頭,面上難掩脆弱,“我從未想過,那樣威嚴冷峻的父皇,會一夜之間,如泰山崩塌……”

“哥!”澤年抓住他肩膀,“你鎮定些,慎言。”

與他不同,太子對威帝不僅存着忠敬景仰,更有父子之情,一夕之間遭此變故,心中怕是幾欲崩潰。

澤年咬了咬牙,仍是說了後話:“不是我大不敬,殿下,您得籌備……肅清事宜了。”

他本想說登基事宜,後又轉口。

“是。”平冶穩了氣息,睜開眼時,除了泛紅雙眼,面色沉靜依舊,“我悄悄叫你來,便是商策——如何扳倒杜家。”

澤年點頭:“因着養傷,我耗了太多時日,我明日便回吏部,其餘五部都有人盯着,待我回去再秘密整頓一番,先防備着臨親王一黨。但這輔國茲事體大,殿下想好了嗎?”

“如今父皇還沒能醒來,不能拖着。我準備讓朝中幾位位高權輕的老臣任監國,由我從旁輔國,先以懷柔為上。”

澤年與他商讨了半個時辰才起身離開,平冶扶着他出去,憋在心裏已久的話一字一句倒出:“六兒……春獵上,你不是想讨賞賜,而是故意同哥換線路的,是不是?”

“怎麽可能?哥,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哪知道還有那種變故?”他垂首笑着,“大約是我與陛下的恩賞無緣吧,真叫人郁悶。”

平冶咬了牙,并不相信,怒斥道:“不準再以身犯險,知不知道?!”

澤年拗不過,便點頭稱是。

平冶忍着無法分說,待到了東宮門口,就看見了等在階下的蕭然。他側目看見澤年壓着一縷笑,到唇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蕭然在階下仰首,眼睛如雨後的梧桐葉,分毫畢現地印着一個人。

“殿下,我先回去了。”他抽出手,沖三階下的少年挑眉,蕭然便伸了手,摻過人,向平冶低頭行過禮後,背過身背起人,沉默地走了。

他珍重堅定地背着他徐徐地走,身邊沒有一個宮人随侍,走在寬敞的宮道上,竟顯出一種相依為命的味道來。

平冶突然便羨慕起這一雙人。雖兩人皆為男兒,卻又為之奈何呢?

羨慕之餘,心中又是酸澀苦意交雜。

澤年趴在他背上有些不自在,來往宮人看過來一眼,他便要耳根發燙,受不住這另類注視。

他小聲對蕭然說:“讓我下來吧,我走得了。”

蕭然側首用腦袋蹭了蹭他的臉:“你再這樣,我便改作橫抱你了。”

澤年臉一紅,連忙低下頭去:“你哪來那麽多力氣,都不累嗎?連喘氣兒都沒有。”

蕭然道:“我還年輕。”

“……”

他唇角挂着笑,感受背上人扯着他的耳朵開罵,竟聽得心裏十分舒坦。

“不過你也說的不錯,”澤年話鋒一轉,“我足足比你大了四歲呢。阿然啊,如果說……我是說如果。”

他輕聲問:“如果我死在你前頭,你會怎麽辦?”

蕭然霎時僵住,足足愣了好一陣,才在澤年的拍打中回過神來。

他背好他快步走起來,任澤年怎麽叫停也不肯放慢,直到了澤年宮所處,三兩步上前一腳踹開門,又利落地把門踹關,直快步到床榻前才肯将人放下。

他一手捧起他下巴,低頭将額頭貼在他額上,眼裏燒着可怕的火:“不準死!”

澤年仰着頭看着他,兩個人距離只在一個呼吸之間,他甚至感覺得到蕭然顫抖的睫毛刮在他眼睛上。

他的眼睛裏滿是憤怒,掩飾着深處的無盡恐慌。

澤年濕了眼眶:“嗯。”

蕭然仍是不放心,伸手将他抱進懷裏,低聲地命令道:“我不準你死。”

他暗笑他的幼稚。生死有命,豈是人所說不準,就能多留陽間一日的?

“那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你盡管說。”

“等一切都結束了,太子登帝,你帶我去晉國好不好?”

蕭然瞳孔一顫:“為什麽要去晉國?這裏不才是你的家嗎?”

澤年笑:“可你家在那裏,千枯花也只在那裏。你總有一天要離開慶都,回去繼承王位,到時我将嬷嬷托付給我哥,我就跟你一塊回去,去看這裏沒有的壯麗山河,看萬千彩蝶環繞的千枯花。”

蕭然更加用力地抱着他,心尖的刀轉過無數遍,剜出鮮血淋漓卻故作風淡雲輕的一字:“好。”

隔日,澤年半跳半瘸着一只傷腳回了吏部,官員們圍着他噓寒問暖,個個帶着政務詢問,直忙到中飯未食,一口氣料理到日暮西山。

他望了一眼窗色,一時難得地惆悵起來。

最開始知道血脈中逆行毒素時,他并不打算醫治。

一來想着日日聞了幾年的毒,估計也沒法将鬼門關中的腳拉回來。二是自己這條命本就不大值錢,若是與太子一道鬥輸了,也是去向黃泉。若鬥贏了,頂着個功勳的名號英勇犧牲,也是旁人得不到的福分,沒準還能有幸登入青史。

可當他發現一點又一點地戀上某人後,他又舍不得這麽快就脫離紅塵了。

想來也是奇怪。十二歲那年蕭塵的死給了他一記重擊,他決心要從此不留餘力地輔佐五哥登上帝位,決定再不蝸居東宮,出來替他拉攏周旋百官,以及照顧蕭塵之弟,但威帝當時未準。

為消除皇後警惕,也為争取照顧小世子,他連夜去了中宮,跪在那裏擲地有聲地胡說八道:

“我皇甫澤年是個斷袖。”

因為如此,他便再不可能娶妻,通過聯姻培植勢力黨羽。

“我只能依附太子,請您相信我,我永遠不會危害到太子。我只會輔佐他輔佐到死亡。皇甫澤年會如您所希望的成為東宮的奴才,太子的忠犬。請您相信我,若将來我涉入朝政,即便您無法助我一臂之力,也請您不要從後阻撓。”

他還說,未來的晉小世子可以成為東宮羽翼,希望皇後幫他争取住到小世子隔壁的權利,以便未雨綢缪。

即便後來發覺了蕭塵的險惡用心,他也沒有遷責到蕭然身上,該照顧的仍然照顧。

只是從未想過,日複一日的比鄰而居、朝夕相伴,竟就生了這樣的心思。

也許是當初遞過來的一把傘,也許是無數夢魇之夜醒來後看見榻下不曾離去的少年,又也許只是他推開門,朝着他一句“六殿下早”的問候。

情不知所起,一墜難逃。

不堪過,不恥過,掙紮過,決斷過。但所有的迷茫煎熬,總是會在看見他的一瞬間煙消雲散。

甚至也自暴自棄地堕落想過:不就成了斷袖麽?這有什麽,找個別的人,興許這心思就轉移了。

說來慚愧,他也曾蒙頭蓋臉地去過男風館,還努力地去了不止一次。可眼前小館一暗示床上會晤,他便跑了。也從來再遇不到第二個如蕭石頭那樣讓他怦然心動的人。

只有那個小東西,碧湛湛冷冰冰又暗藏熔岩的眸子,能把他看得唇焦口燥,寸心大亂。

看着他對別人假放松,假言笑,而對自己真戒備,真臭臉,他常常有自虐的快感與安心。

我對你圖謀不軌,你合該對我冷面相向,拒之門外。

又怎能預料到,打算暗暗藏在心尖上的單相思,而今變成了明盟立誓的戀人?

不得我命,得之我幸吶。

得此眷顧,在難以淺嘗辄止。貪心不足地奢求着,再多一刻,再多一分地長長久久膩下去。

思及此,他從案上站起,拿了令牌差了一個心腹去請紀大夫到酒樓。

到了那酒樓雅間,他點了晚飯用着,等了好一會兒,紀大夫才領着小箱進來。澤年挽了袖口,伸去因過分白而青筋分明的手臂,語氣凝重:“勞煩紀神醫了。”

這個毒他是悄悄看的,不敢讓第三個人知道。每一次看着那毒針末端放出的黑血,總叫他恐懼擔憂。那針一點點推進血脈中的滋味也十分難熬,澤年能忍得過斷骨挫膚的痛楚,卻難以忍受百針入心的折磨。每次紀大夫以針封住那古怪的毒後,他總是忍到腳步虛浮,一身冷汗。

上次封時還是在飛集大婚之日,趁着人人看向臨王府,偷偷拐彎去施針。

他中這毒已深了,只能封,不能除。

故而他總擔憂,哪一日好端端的,栽下去嗚呼了。

妙手回春如紀大夫,鑽研了這麽多年,也沒能配出解藥。澤年放過血給紀大夫留作樣本,可試遍大慶藥材,統統無用。

故而他也只能,認為當年蕭塵臨死之際的話,不只是在給他指後路,還是在給他明生路。

東宮中,平冶忙得一塌糊塗,連太子妃也操勞到兩眼之下兩圈青黑,小公子皇甫汐照顧不來,只好去喚他生母搬回東宮。杜側妃卻仍置了氣,白日接了皇甫汐到杜淑妃宮中,夜晚再抱回來。

一忙數日,等皇甫汐再見到他太子爹爹時,兩只眼都熬出淚花了。

平冶擡頭看見那小團子淚汪汪地抓在門欄上,忍不住便伸了手:“汐兒過來。”

宮人抱起他送過去,平冶揩過小兒眼淚,又是笑又是哄:“汐兒怎麽了?”

小兒緊抓着他玄黃朝服道:“我太想爹爹了。”說着便紮進他懷裏亂蹭,卻被那上好質地的騰龍刺繡磨得嫩臉發疼,眼淚止不住地洩。

平冶哄到手足無措,宮人忙拿了一個銀鈴铛上前安哄,皇甫汐拿過捂在懷裏,漸漸才止住了哭,在平冶懷裏趴成小小的一團,不知不覺地睡了。

之後皇甫汐常來找他太子爹爹,坐在他懷裏不吵不鬧,自己抱着鈴铛玩。

平冶忙着政務,便由着他去了。

威帝身體時好時壞,他這輔國輔得比想象中還要艱辛百倍,縱然如今他唯一的兒子還是杜家人所生,杜氏也毫不顧念,他自然也留不得情。

平冶天性有些軟心,時常顧着血脈親情,而這一次是決心要斬到底了。

但當他終于持斧欲殺毒蛇時,那蛇已豎起了頸,吐出了蛇信與致命的毒牙。

威帝龍體剛剛好轉,杜淑妃便素面素發地跪在龍榻前:“臣妾疑心陛下非為惡疾纏身,而是人力所為。請陛下恩準臣妾徹搜後宮,看看是哪個宵小,敢害天子!”

威帝恩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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