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頂罪
威帝二十九年初夏,慶都再掀一場大案。
杜淑妃徹查宮閨,前三日,抓捕疑犯人等數十人。皇後責其危言聳聽,不睦宮閨,杜淑妃仍堅持徹查,并當衆解冠立誓:若徹查完後宮,确無人謀害威帝,願削位去籍,貶為庶人。
憑此毒誓,各宮只好主動配合。
包括東宮。
太子妃清理了太子書房,恭敬請淑妃入查,沉靜看着宮人搜櫃敲牆。
直到最後,一個善奇技淫巧的宮人撿起一枚銀鈴铛,搖在耳邊聽數次後,終于變了臉色。
當着太子妃的面,那鈴铛被敲開,取出鈴心,随後宮人輕力一按,鈴心裂開,其中有一紙團。
展之而觀,是一張藥方。經徹查後,系艾家名醫所拟。
大醫院審之,衆認其為毒方。
其時杜側妃攜皇甫汐已回娘家,暫居臨王府。
系春獵雙王謀逆重案後,國都再掀巨浪,病榻之上的威帝再度下旨徹查。
艾家紀名醫被押入牢獄,承認其藥方确實出于他手,但拒不承認協助東宮謀害皇帝。
直到他被用刑致死,他也沒有說出那藥方的真實用途。
那是六皇子皇甫澤年配解藥過程中的一張以毒攻毒的試方。
頃刻之間,太子被禁入朝,東宮遭禁閉,不允私見任何人。
群臣兩派,指東宮謀逆者超七成,但此案的還在三司當中嚴密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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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當頭,身為頭號東宮黨的皇甫澤年卻仍就職于吏部,仿佛這樁重案與他毫無幹系。
澤年一宿一宿地合不上眼,熬得人如修仙樣,大風一刮搖搖欲墜。蕭然也始料未及,在刑部早入晚出,恨不能捏出一個證據,将東宮拉出來。
陶策探過飛集口風,但他仍以身體不适修養于王府,稱此事他亦不知,陶策無功而返。
一時之間,東宮黨束手無策。
蕭然推了門進去時,正見他站在窗前,發也未束齊,半幅飄在後背,一個人不知在沉思什麽。
“澤年。”蕭然過去将他抱起放在榻上,掀過衣擺去看他的腳,“還沒好全,別總站着。”
“是你把我看得脆弱了,其實早要好了。”他伸手以拇指輕擦過蕭然眼下,道:“你也該歇歇,要是累垮了,可就不好了。”
蕭然嘆口氣,坐到他身邊,撫着他垂下的長發道:“你一夜不睡,我就跟着不睡。”
澤年聽了便笑起來:“一套一套的,你要是拿這些情話去哄姑娘們,相信我,你早當爹了。”
蕭然将他的手捏在掌心把玩,沒理他,垂了眸子肅容道:“我總覺得此事不對。”
“哪裏不對?”
“以陛下雷厲風行的手段,此案做實,早就可以定案了,哪怕他時昏時醒,蓋下玺印的時間也費不了多少,還有淑妃挑唆,更該早早定罪才是。”
“也許陛下病糊塗了。”
“這也不至于。且你我根本未停職,朝中一黨雖被打壓,也還不到斬盡殺絕的地步。”
“斬盡殺絕……”澤年笑着挑了他下巴,“年輕人,做事血氣方剛是好,可你也不要這樣吧?”
蕭然受不了,抓下他手:“別撩我,我真的在跟你談正事。”
“好好好,你談你談。”澤年說着,唇角的笑并未褪去。
“陛下要保住東宮。”蕭然沉聲,“可我不明白,還有誰能替東宮擔下這罪名。”
“也許是皇甫飛集呢?”
蕭然剜了他一眼,仍沉着眼作思索狀。
“阿然,”他輕聲喚他,“你聽我說。”
“什麽?”
“若有一朝東宮敗權,不要顧念,離開這裏回晉國。”
蕭然沉沉地盯着他。
澤年轉過了頭:“你本不該被我們連累。”
“皇甫六。”他冷寒着整個人,“這句話,我只當沒聽過,你給我收回去。”
澤年阖了眼:“那你得答應我,從現在開始你跟東宮沒有任何關系,五日之內不準妄動。”
蕭然眸中怒氣森然,一把将人掀倒在榻上,二話不說便欺了上去,小心分開他一只傷腿,摁着他腰,嗓音壓着愠怒和難耐:“若是你待會仍有力氣,不妨再将這話題說下去。”
這一折騰又是到了後夜,蕭然抱着人并未睡去,黑夜裏冷寂得猶如一塊寒冰。懷中人在睡夢中輕不可微地嘆息:“我有什麽辦法……”
蕭然閉了眼撫着他長發,有些艱澀地輕語:“我會回去。”
而後再度回來。
清晨,日光微醺,他坐在庭院中悠閑飲茶,心情愉悅地賞着院中的桃花。
“王爺。”身後傳來一聲輕喚,他放了茶杯轉頭,唇角笑意拉不回去:“陶策,來,請坐。”
陶策行過禮,在一旁椅上坐了,見木桌上只有清茶,道:“王爺若是未用過早點,不宜過多飲茶。”
飛本欲再去取杯,聞言轉了手,舀了一勺檀香倒進香爐裏:“好,聽策之言,不飲了。”
陶策又看向他胸口問:“王爺的傷,當真好了?今日便回早朝,可還撐得住?”
這是擔心我在朝上領着衆臣參東宮呢。
他有些悵惘地想。
他也想向蕭然邀盟那樣幹脆地問這個人,卻從來只在心中想想,不太敢道出。若問,則必遭拒,那便難以再找借口親近了。
“策多慮了。”他笑着,“倒是你,我聽人說,你為東宮一案不眠不休,你又向來身弱,豈可積勞?”
陶策一楞,垂了眼不語。
飛集想引他多說些話,便指了院中桃花:“你看我院中這花,可還開得算好?”
手指指向花,眼卻看的是人。
“春已過,桃花怎還開着?”
飛集發笑:“人說大理寺少卿火眼金睛,怎麽今朝卻看走眼了?策,你不妨過去折一枝瞧瞧?”
陶策起身真去折,湊到眼前一看,原是用粉帛所織的精巧假花,其狀與真無異。他聳聳鼻子去嗅,竟真嗅到一點花香,頓時搖搖頭輕笑:“炀帝懸綢為飾,到了王爺這,半分風雅也及不上。”
飛集眯了眼睛瞧着樹下的人,說:“真要費心力去雕琢,又有什麽假的不能亂真呢?”
陶策反駁:“唯有人心,不能作假。”
他看着他認真肅正的凜然樣,半晌笑起:“是。”
飛集向他伸出手:“你手中折的那枝花,可否送給我?”
陶策走來将假桃花給他:“這本就是王爺的,是我折損了,豈有王爺所說的送?”
“不一樣。”飛集收了桃花,擡指輕撫,且笑且暗想:這是你折了給我的。
他把桃花放進胸口,整了衣袖起身,一笑而滿院風過花影搖:“走吧,我們上早朝去。”
威帝仍未能起身,而東宮禁閉,六部尚書及衆議通過上谏,朝中轉由臨親王輔國,明日即行。
澤年讓蕭然從今日起稱病不入朝,自己卻是拖着右腳仍入了金銮殿。
見到另一端着暗紅王袍的臨親王與衆臣寒暄,他也只半挂着笑望着。
飛集看過來,他便并了手,微微躬腰行了禮,冠下玉繩垂在鬓邊。
一時之間,滿朝只剩這一抹柳色,風華絕世。
陶策下了朝立即過去找他,原以為他終于有了辦法,卻聽到了這樣一個李代桃僵的主意。
澤年向陶策作了一揖,危到關頭,仍是揚了三分憔悴三分溫和四分風流的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此案與東宮的牽連是抹不掉了,太子不可損,大理寺也不可存意袒護,只管由着親王一黨的罪證潛詞蓋棺定論吧,在那罪犯的名字上換成我皇甫澤年的大名便行。”
陶策頓了半響:“下官以為六殿下秘密召見,是有解脫之法的。”
“最好的便是如此。”柳衣人垂首笑:“陶大人,抓緊點吧,再拖,到時可真就……”他嘆口氣,“窮途了。”
“六殿下,請容微臣再梳理行否?若到時還無果,微臣再依此計行事……”
澤年拿着紙扇敲在他肩上:“明日便是臨親王臨朝了,你還有多少時刻能浪費?”
“可是……”陶策紅了眼圈,“這一頂名,便是兇多吉少了,你怎麽受得住……”
“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澤年無奈,心想不愧是直男,放了紙扇只故作從容:“放心,死不了。等你們在外頭掌權了,我定安然無恙回來。”
他挪到案前,提筆寫下行行囑咐,筆走龍蛇,一頁滿過一頁,寫罷晾在一旁。他撫着左手食指,猶豫再三,又對陶策道:“我有一事相求,若太子脫了罪名回朝,請陶大人轉告懇請他,盡快令蕭世子回晉國。”
“這……是為何?”
“自陛下病倒,邊關來密函,異族有異動。”他摩挲着指上經年的牙印,語氣故作肅殺,“待他歸了晉國,請令邊關的大皇子嚴守關口,不準他踏入大慶境內一步。”
待聽到了陶策一聲應允,他還維持着面上的淡然。可當陶策一走,他整個人直接癱倒在椅中,從未如此抽髓剖心地疼過。身上仿佛還殘留着那人的溫度,卻不得不竭力,推到千裏之外。
“若我能活得下來,到時,再向你賠罪好麽?”他喃喃自語完,靠在椅上,頹然如靈魂抽離。
東宮黨連夜都在搜集或者憑空捏造罪名安放到皇甫澤年四字之上,從日落到拂曉,大理寺和刑部的燈火徹夜未滅。
天亮之後,陶策捧着那一堆卷宗,放到了臨親王輔國的公案上。
飛集剛到時,便看到了微彎着腰站在政事殿外的陶策。
他聽見腳步聲,率先低了頭:“禀王爺,東宮一案,大理寺與刑部得出了結論,下官特來請您定奪。”
飛集挑眉,預感此事不對,進了殿中翻看。
他一一看完掩上,面無表情地看着陶策:“六皇子皇甫澤年,是為主謀?”
“是。前因後果,卷宗上一一詳備。”陶策同樣面冷聲平,“皇甫澤年面上對太子恭敬卑順,實則憤嫉深恨,多年隐忍不發,便是為了一舉陷害東宮,致太子于死地。”
飛集拂倒那一沓卷宗站起,手按在淩亂的狀紙上,慢慢将紙揉得發皺。
陶策的腰彎得更低了:“下官請王爺過目其罪狀,趁早過三司六部,上示陛下,押罪人入牢審訊。”
他沒等到飛集的首肯,便低聲說下官告退。起身時腦袋發漲,視線不清,走到門檻處一絆,便踉跄着摔下。
“陶策!”飛集再顧不得別的,從殿中沖到門處,揮開宮人攬起單薄的人,又疼又怕,連晃着他大喊,又失措地命人叫太醫,動作一大,胸口的傷隐隐作痛。
陶策的額頭發燙,恍惚間還未醒轉,澀然道:“殿下……你又是何苦呢……”
名字咬在心上,到底沒能嚴守住,斷斷續續無聲地換了一個字,口型依稀可辨。
蕭然不知澤年到底因何故而宿留宮外不回,一連等了好幾日,擡腿想到宮外,卻又記起他囑咐五日不可妄動,便只能收腳回來,忍着煩躁焦憂,半彎着腰執着筆在桌上畫千枯樹。
畫了蔚觀大樹,又在樹下畫看了許多年的背影。
從他發短少年,到束冠颀身,無一不記在心尖上,絲絲縷縷分毫畢現。
他只敢畫背影,不敢畫正面。
去國來此,心悅上皇甫家中人,已是萬不該。要是再被其人鎖心束手,那還要如何面對蕭氏族人。
小愛端了吃食進來,放到另一邊桌上,來到他旁邊研墨,輕聲道:“公子,就在剛才,您被停職了。”
蕭然仍在做畫,點了點頭。
小愛見了他筆下的畫,猶豫了片刻:“大慶東宮案結了。”
“說。”他正畫到那人的腰,細筆勾勒腰帶上的流紋。
“威帝親自下旨,關押真正的主謀入天牢。”小愛咽了咽口水,“三司六部皆過其罪審了,其犯罪名落實,威帝判其永囚監中。”
“不是大慶太子,是誰?”
“……公子的鄰居。”
狼毫一顫,霎時墨散,筆觸淩亂之下,那人成了一團虛影。
碧眸中翻湧千仞潮浪,良久後沉成一口再無波瀾的井。
他緩緩揉起再難成樣的廢畫,指間的紅指環微轉過柔光。
“知道了。”
他聽完小愛所呈告的其人罪名,正與陶策當時上禀一字不差。
他阖了眼,極久之後,低沉地說:“很好的動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