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歸來

“父王,這畫上的地方是天宮嗎?真美,真熱鬧啊。”

“那曾是我們的家,在兩百七十八年前。”

“那我們為何在這裏呢?”

“因為我們還太弱小。但我們很快就将回去,我們晉國的旗幟将代替慶字玄旗,我們的鐵蹄會光明正大地踏碎他們的美夢,他們将再次對我們俯首稱臣,山呼萬歲。”

“你将前往那個如夢似幻的樂土,記住它繁華下的朽落,記住你兄長冰冷的墓碑,記住從你踏上這條路開始我們的崛起。”

“記住——”

“你的啓程以你兄長的骨灰為代價,你的歸來以我的死亡為起始。”

所有的一切我都記得。

願先靈長在,我将奪回屬于蕭氏的榮光與霸業。

“殿下,殿下?”他見易持突然發呆,便輕聲喚了他幾聲。

易持回過了神,發現手中的筆放錯了位置,将幾本絕版的古書弄髒了。興懷正拿了汗巾擦拭,看了仍無動于衷的易持一眼,問道:“八殿下是發生了什麽事嗎?”

易持把玩着他自己的刀,衆兄弟中唯獨他的禦刀是一把尚文的裁紙刀,也不知道當初父皇怎麽就如此富有遠見。

他低頭輕笑:“今日皇兄詢問我今後有何打算,是入朝為仕,還是封王做逍遙雅客,我一時間,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不久前後宮前朝一樁樁大事翻天覆地,六哥現如今還被困在牢中,蕭然也回了他的晉國,不知何年月能再見面把盞。許是我過安穩日子慣了,并沒有什麽大出息,見他們在槍刃劍雨中穿行,又是後怕卻又是羨慕。有人雖敗猶榮,雖死不滅,不像我這號無名小卒,碌碌睜眼閉眼,一生便将息。”

興懷站于他身側:“天潢貴胄,烏衣巷陌,尋常百姓,皆各有各的造化。不過依興懷所感,恕我口快,八殿下,你不是常駐金銮之身,該是曠達江湖之生。”

易持掩口彎眼:“那……待我決意游山戲水之時,興懷願不願意同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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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懷發冠下的系繩一晃,有些吃驚地看向他,見他不是開玩笑,垂眸行禮道:“那來日,就請易持多多關照了。”

門外宮人恰在此時進來禀告:“八殿下,晉王三日後将入朝朝見陛下,到時您也要去嗎?”

易持拍掌:“當然要的!好極了,待我見過他,我便可讓他為我餞別了。蕭然啊蕭然,你可快點來吧!”

另一邊,他也在盼着他。澤年時不時掏了他的信出來看幾遍,而後癡癡傻笑,撫着那一行“我以千枯花為聘,求你一發系為同心結”,不覺便耳根發燙。

突然手一抖,信紙飄然落地,他抓住自己的手臂,額角鬓邊冷汗頓生,猶白着唇強笑:“等會兒,再等會兒,等我到了那邊,取了你的克星做藥,看你還能不能這樣猖狂。”

身體中的毒也發作得越發厲害了,這些年只封未解,又大大小小受了不少的傷,身子骨是越來越弱了。

他突然又想起總是胡來的那人,心裏暗暗發誓:待見了他,一定一定告誡他,節制房事。

要是被搞死了,那真的不太好。

明心從平冶處知道了他将離慶去晉的事,哭喪着臉便來拉他手臂,日日黏在他身旁,還賭氣地說他:“你個見色忘親的混蛋!”惹得澤年哭笑不得。

明心又開始叨叨叨地準備了一大堆東西,說是到時讓他帶去,模樣像個老媽子。

就連事務壓脊的陶策都時常悄悄跑來同他說幾句,他雖不知澤年将走,卻有種詭異的直覺,認為六殿下是看一天少一天了。

總之,他是日日在輾轉反側中煎熬。直挨到蕭然将至之日的前一天晚上,澤年為做戲做全套回了天牢,連那鐐铐都戴回去了,就等明日平冶下旨将他轉“囚” 、“流放”于晉。

他還無比好奇,這位晉王閣下,想怎麽求聘。

平帝十月十九日,晉王蕭然率晉使入大慶都城。

經歷過奪帝戰亂之争的國都守衛松乏,剛從帝朝更換中喘過氣來的百姓看着這一隊第一個來朝見的邊境國,感到分外自豪與喜慶,尤其是都城中的姑娘們,不知多少人為這位新承的晉王暗暗相思過,聽聞當日的玄衣蕭郎回來了,抛了一路的各色鮮花以示熱情。

晉王打馬自滿街花雨中過,一支芍藥抛到他肩頭,晉王取過,仰首向閣窗上的少女一笑,碧眸明亮如琉璃,一瞬攪亂無數少女芳心。

晉王下馬入慶宮,身量似又拔高了些,着了玄黑色王服,衣上仍是引頸展翅的朱雀,但比昔日的世子服華貴了許多,袖上皆以暗紅線絞了花紋,慶人不識,只覺絢麗非常。

慶都之內自然是無人能識。那開在墨衣上的隐隐花簇,是為千枯。

晉王入朝觐見平帝,一路噙笑而過,滿堂文武百官,無人可比拟一二風華。

待受過平帝加玺,平帝于朝上宣一事,下旨将皇室罪人皇甫澤年轉流放于晉國,仍奉行先帝永生囚禁的旨意。

朝中曾為皇甫澤年效勞過,曾與他共事過的官僚,于詫異惋嘆之中,又為其暗暗祝願。

畢竟這也是極好的結局了。

晉王單膝跪于金銮殿含笑接旨,此間種種,他已盡知曉。

是夜,平帝為晉王辦接風洗塵宴,半途轉入內堂,秘密召見晉王。

平帝唇角始終未退的笑意,在踏入內堂時消去。他有些着惱地看向晉王蕭然,質問道:“蕭然,你對朕六弟,究竟是否存着真心?”

玄衣朱雀的蕭然揖手躬腰:“陛下可放心。”

平冶背着手在堂中焦躁地踱步,他始終不太喜歡這個人,就像當年的蕭塵一樣,這兄弟倆一白一墨,都叫人完全看不透,偏生他的六兒卻敬一個,愛一個,義無反顧。

也許是他的六兒明天就要離開他了,這讓他恍若心被斬去一半般疼痛,怎麽看蕭然怎麽讨厭。

“若不是他……我絕不會輕易讓你帶走他。”

蕭然垂首不言,眸中有寒光瞬過。若不是,什麽若不是?

平冶負手口谕:“晉王蕭然,朕命令你,此生不得負澤年一毫一厘,若你致他傷心難過,未予他安康喜樂,朕絕不輕饒你!”

“蕭然接旨。”

他的語氣又軟了些:“若來日他想回慶都了,你不許阻他。”

“是。”

平冶又不講理地刁難他:“還有,朕不許你娶妻生子,一生一世,只準有他一人,将來晉王之位再由你蕭家中人繼任。”

他低着頭揚起冷笑,仍恭恭敬敬:“蕭然無異議,遵陛下旨。”

這個難纏的大舅子居然還不肯罷休:“朕要聽你親口發誓。”

他只好站直豎了三指:“我蕭然在此對天起誓,今生不娶妻,不生子,獨皇甫澤年一人,窮盡吾生待他好,竭盡吾生予他安樂,絕不讓其傷半點心,落半滴淚,如違此誓,必當……”

毒誓還未發完,屏風後傳出聲音:“行了!別再說了!”

他的手一頓,慢慢垂下。

平冶嘟哝了一句沒出息,十分不情願地喚屏後的人出來。

柳衣繡棠、細腰一把的人笑盈盈踏出。

玄衣人垂眸,将手伸入懷中。

寒光一閃,澤年看到他的手似取出了什麽東西,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他的左手上空空如也,那枚指環沒有戴着。

蕭然上前一步,撞在平冶懷中。

徹骨冰寒。

他看了一眼胸膛上熟悉的刀,緩緩轉頭看向澤年。

所有的刺痛和驚懼消散,只有湮滅頭頂的絕望,和無所遁形的刻骨執念。

短暫一生将停止在此,他只來得及再看他最後一眼。

澤年看見他張開了口,喚出一個六兒的口型。

他的歡欣喜悅還沒來得及淡下,就被眼前景象凝固成無邊驚震。

蕭然拔刀,平冶向後倒下。

他撲上去接住平冶,捂住他心口那個血洞。滾燙的血燒得他神志不清,他還以為這是一個玩笑,是一場不切實際的換了主角的夢魇。他的兄長還端坐在金銮上,耀芒如神祗,不是懷中這具……屍體。

“……哥?”他癡怔地看着平冶的眉眼,不信所見為實。

視線模糊,他看着他再也睜不開的眼,突然像被什麽驚醒,抱着他絕望地嘶喊:“哥,哥,哥……哥!”

“澤年。”提刀的人喚了他一聲,他受驚地擡頭,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般看向他。

眼前是他所愛之人的容顏,沒有錯。那麽,那麽你能不能對我說,這只是一場你們商量好的鬧劇?

可他看到他染了血的下颌,和手中滴血的刀,張大了口除了咯咯顫抖,什麽也發不出聲。

蕭然看着他癱在地上抱着平帝屍體,仰着蒼白如紙的臉,無措,悲痛,眼淚洶湧,滿眼都是乞求。

蕭然沒有移開眼,也沒有遲疑。他拽起已經崩潰的人,封住他啞穴,将屬于他的刀塞回他手中,而後握着他的手,将那刀送入自己身體。

他的血濺上他的手時,澤年瞳孔驟縮,想将刀往外拔,蕭然卻抓着他的手再刺深一寸。

就在此時,越過蕭然肩頭,他看見了呆住的易持。

而後人越來越多,侍衛沖上來,蕭然推開他,皇甫澤年的刀抽離身體,他踉跄着後退,捂着血流不止的傷口,被易持扶住。

侍衛奪走他的刀,将他按在地上,押住手與後頸。

澤年的臉貼在淌了他兄長鮮血的地面上,在窒息和毒發的痛苦中聽見有人高喊:

“陛下……陛下駕崩了!”

“抓住賊子皇甫澤年!畜生!你竟恩将仇報,拔刀行刺了陛下!”

全身所有的血都沖到雙眼中,他想辯解,想咆哮,喉嚨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失去意識前,他奮力想去觸碰平冶,一只腳踩在他手背上,他擡頭看見不遠處一雙冰冷刻骨的碧色眼睛,突然掙紮着嘔出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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