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句話在魏晉腦中激起了驚人的回響。他一時間臉色都變了,魔怔地望向洛宇——他始終鬧不明白洛宇到底看穿了多少。
“啊,車在那邊。”
回去的路上所有人都沒換座位,于是魏晉依舊跟申海坐在一起,洛宇又坐到了李毅旁邊。大概是因為剛剛勞動過,人人心情愉悅,談興甚高。
“我倆剛才見到的那個老頭子特別可憐,一輩子沒結婚也沒孩子,連個看望他的人都沒有。” 後排的一個男生對同伴們說,“而且敬老院裏的其他人也不怎麽理他……”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呗。”
“但我覺得他人挺好的。”
“那個爺爺我認識。”組織活動的短發女生插嘴道,“其他人說他好像是同性戀,不知道是真是假。”
“啥!那你還把我安排去他的房間!”
“搞個衛生而已嘛,他同不同對你又沒影響。”短發女生聳聳肩。那男生心有餘悸地皺起鼻子:“一把年紀了,想想都惡心。”
魏晉聽着他們的話語,對申海無聲地苦笑了一下。申海面無表情,低頭玩起了手機。
“其實我覺得不太可信,這種事情他自己不可能主動說,那別人怎麽猜得到?”
“聽說同性戀會有一些特征啥的,相處久了大概能看出來吧……”
“——是啊,特征挺明顯的。”
魏晉的表情凝固了。
洛宇慢慢扭頭看向剛才出聲的李毅。
“有人總結過,基佬也分好幾種的,其中就有一種特別注重身材和保養,用的護膚品比女人還多。”李毅狀似無意地掃了前頭的魏晉一眼,“愛打扮,永遠穿得很講究,換件衣服能挑一個小時,還能第一時間注意到別人穿了什麽衣服、換了什麽發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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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那不就是魏晉麽!”一個法語系的女生說。車上有幾個認識魏晉的人立即心領神會地笑了起來,不認識他的也紛紛轉頭望來。
魏晉直挺挺地坐在原地,勉強揚了揚嘴角,呼吸困難。
他可以随便想一句打趣的話糊弄過去,或者輕描淡寫地一笑了之。他這方面的水平從來不是蓋的。但室友猝不及防的惡意劈頭蓋臉地抽懵了他,腦中竟然半句臺詞都編不出來,連臉部肌肉都不聽使喚了。于是衆人目光中的好奇也漸漸演變成了懷疑。
來個人解圍吧,拜托了。魏晉瞟了一眼申海,申海卻仿佛玩手機玩得物我兩忘,始終不擡頭。他人高馬大,瞧着威嚴冷峻,一般不會被人往基佬方面聯想——但如果在這個關頭跳出來引人注目,又另當別論了。
四下仿佛全是細小的議論聲,如同蟲蟻鑽入耳廓肆意齧咬。魏晉閉上雙眼,不敢回頭去看洛宇的表情。
“跟女生相處像是姐妹,跟男生在一起卻格格不入……”李毅還在列數。
洛宇默默摘下耳機,看着前方那道腰杆筆挺的背影。魏晉坐姿端正得近乎不自然,腦袋卻微微耷拉着,露出一段清瘦的脖頸。隔得太遠,看不出他是否在顫抖。
“還有啊——”
“照你這說法,還不準人健身打扮了,否則就是基佬?”洛宇笑出兩顆白森森的虎牙。
李毅沒想到洛宇還真敢出來針鋒相對,鄙夷之色更加明顯,醞釀了一下才說:“一條兩條符合當然說不明不了什麽,但要是這麽多條都符合,聽起來也不太像正常人吧!難道說,你都符合?”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轉移了過去。
“符合又怎麽樣,你說的這些特征是妨礙了別人還是威脅了社會啊?”洛宇對答如流,簡直像是事先排練過。李毅竟然被搶白得一時語塞。
“也不是威脅社會……”先前那男生在一旁開口,“就是看着有點惡心,你們不覺得麽。”
李毅得到了幫腔,登時重振旗鼓:“當然惡心。現在的媒體就會唱主旋律,男人沒有個男人的樣子,還以此為榮,到處宣揚!搞得讨厭同性戀成了什麽罪過一樣,他們怎麽不去報道同性戀裏出了多少艾滋病呢?”
“所以身材好、皮膚好、穿着講究的男人約等于艾滋病傳播體?”洛宇笑着問。
李毅的臉沉了下來:“你在故意曲解我的意思。”
“只是想弄明白你的邏輯漏洞。”
“……”
“我有一個朋友說過,男同确實是艾滋病高危人群,而且騙婚、家暴一樣不少。”洛宇蜻蜓點水地掃了一眼魏晉的背影,“但那些人做出那些事,并不是因為他們是同性戀,而是因為他們就是人渣。人渣可以存在于任何一個群體。同樣地,無論哪個群體裏都有善良正義的人,會無微不至地關心兄弟,會在女性被人渣欺負時挺身而出。有人視而不見,自然也有人全部看在眼裏。”
魏晉不得不更緊地閉上眼睛,擋住即将洶湧而出的淚水。
“性取向不是評判一個人是好是壞的标準,而只是他的衆多特質之一。”洛宇講完了,車內一時安靜無聲。
“說得好。”那短發女生突然說。又有幾個人稀稀拉拉地表示贊同,但更多的人只是投去怪異的眼神,不解他為何突然發表這樣的長篇大論。
——
中巴停下後,魏晉裝作收拾東西,故意留到最後才下車。洛宇已經走出一段,魏晉在後頭不近不遠地跟上了他。
已經快要進入三月,天氣卻還陰冷着,日光淡薄如白水。洛宇走進一棟教學樓,回頭看了看魏晉,默契地拐進了一間無人的教室。魏晉默默跟進門,反手把門鎖了。
洛宇雙手插在兜裏等他先開口。魏晉說:“謝謝你。”
結合語境,魏晉這一聲謝,等于是把自己的取向擺到臺面上了。洛宇咧嘴一笑:“謝啥,應該的。”
“但你說完那番話,別人會誤會你是同性戀的。”魏晉不清楚自己這樣說時是否帶了些諱莫如深的期待。
“那不重要。”洛宇正經了臉色直視着魏晉的雙眼,很誠懇的樣子,“我跟你說過我的表姑,因為喜歡姑娘而被逼出了家門。那時候我沒有能力保護她,現在……我決不能看着你走上同一條路,僅此而已。”
這教室大得空曠,講話都帶着回音。
魏晉心裏也空曠得怕人——他一直盼着洛宇在得知自己的取向後能生出一點兒友誼以外的感情,可現在多出來的卻與自己的祈盼大相徑庭。
“僅此而已?”
人如果永遠能滿足于天命賜予,心髒不被貪欲腐蝕出更大的缺漏,那該有多快樂。
“僅此而已?”魏晉萬般不甘心地重複着這幾個字。
洛宇愣了愣:“……嗯。”
魏晉蒼白着臉笑了一下。這麽好的人,為什麽不能是自己的?這問題抓心撓肝,摧得他夜夜不得安寧。
捅破吧,燒了這層薄如蟬翼的窗戶紙,從此百年好合或是一拍兩散。
“學長……你在車上說我無微不至地關心兄弟。那不是我對兄弟的态度。我求的也不是兄弟情。”魏晉只能感覺到自己嘴唇翕張,那語聲也不知是從哪個喉管湧動出來。洛宇依舊保持着雙手插兜的姿勢,呆滞地看着他。
“兄弟情已經很好,真的很好,我很感恩。但我賊心不死,想在入土之前把這話說出來。”
“等等……”洛宇緊盯着魏晉翕張的雙唇,似乎希望它能自行停下。魏晉覺得自己恩将仇報,剛剛被他解圍,轉身就要拖他下火海。
“洛宇,”魏晉叫他,“你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