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魏晉。”李毅坐在書桌前,頭也不回地說,“以後讓那位同學不要來我們寝室了。”
魏晉難以置信地微微張嘴,殘留的好心情徹底消失。
“憑什麽?”他冷冷問道。
李毅頓了頓,不緊不慢地轉過頭來直視着魏晉:“我記得我們上學期定下過和平條約,說好了以後在寝室共處,就不要讓我看見礙眼的事情。”
魏晉被他眼中毫不掩飾的厭惡刺痛了一下,逼着自己寸步不讓地回視過去:“所以呢?你這學期被什麽礙了眼嗎?”
“你心裏清楚。”
魏晉積攢已久的怒火終于燒上了臨界值:“我不清楚,說出來嘛,到底什麽事?”
“基佬的事!”李毅霍然起身,幾步走到魏晉跟前,“你們連藏着掖着一點都做不到?父母沒教過你們何謂羞恥心嗎?”
作家呆住了。
魏晉幾乎沒跟人吵過架,想象中的自己勢如破竹,誰曾想火氣一上頭,嘴上就結巴了:“父、父母的事用不着你、你來置喙!”他被嘴拙的自己氣得半死,只能提高音量,輸出靠吼,“同性戀怎麽你了?為什麽要藏着?”
“至少不是什麽值得炫耀的東西,讓你們天天在正常人跟前大搖大擺。”
當機已久的作家終于艱難重啓,茫然地爬下床來勸架:“哎,都是室友,別這樣……消消氣消消氣……”
魏晉站在原地喘了幾口氣,笑了。
魏晉平心靜氣地問:“室長,你有沒有聽說過,恐同即深櫃?”
“……噗。”作家沒憋住。
李毅瞬間赤紅了眼睛,撲過來要揍人。作家手忙腳亂地試圖攔住他,奈何細胳膊細腿兒派不上用場。李毅笨拙地揮舞着拳頭,幾度掙脫又被重新拖住,五官都扭曲了:“嘴巴放幹淨點!誰跟你們這種怪物是同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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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轉身四下張望,抄起了門邊的掃帚。作家慌忙換了個阻攔對象,按下葫蘆浮起瓢。
李毅怒吼道:“我小時候、我小時候——就是被你們這種怪物——”
“……”
魏晉舉起掃帚的手又放下了。
三個體育不及格的菜雞互啄的鬧劇終于告一段落。
李毅喘着粗氣,半晌後發表了總結陳詞:“你們只配爛在溝裏。”
魏晉眼前一陣發黑。
——
“然後呢?”申海低聲問。
“還能有什麽然後?”魏晉沒好氣道,“反正有個人和稀泥,然後我們就熄了燈,誰也不說話。我就看見李毅手機一直亮着,在不停地打字,也不知是在跟誰說我壞話……于是我也跟洛宇發短信,聊到半夜才睡着。”
申海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
開學以來的第一次詩社活動是夜間集會,組織大家觀看講述某詩人生平的電影。
投影屏幕上播放的電影已經接近尾聲,魏晉仍舊意氣難平:“我不管他小時候被哪個變态猥亵過,那确實很不幸,但關我什麽事?帳不能這樣算吧?如果我被一個異性戀欺負過,難道也要立志于消滅全體異性戀?”
“是這個理沒錯,但你說服不了他。”申海說,“那寝室再呆下去太難受了,不如跟輔導員申請換一間吧?”
“哪還輪得到我申請,李毅早就惡人先告狀了。下周我就搬去別的寝室。”
申海息事寧人地說:“能擺脫他就好。別想了,越想越氣。走吧,我帶你喝酒去。”
“……去哪兒?”魏晉下意識地站起身跟着他往外走。
“後窗啊,上學期就跟你提過,你不會還一次都沒去過吧?”
魏晉的腳步遲疑了:“不太好吧,我這也是有家室的人了……”被強塞一把狗糧的申海翻了個白眼兒:“放心吧大姑娘,有我呢,會把你清清白白帶回來。”
倆人從教室後門溜了出去。魏晉一路緊緊跟在申海後頭,試圖躲進他比常人大一號的陰影裏,不時警覺地回頭看一眼。申海匪夷所思道:“不是吧魏晉,洛宇這就開始查崗了?”
“哪是防他呀,我是防李毅那個神經病。剛剛撕破臉,鬼知道他做得出什麽事,跟蹤偷拍都有可能。”
“沒那麽喪心病狂吧?再說拍到又怎麽樣,你只是去喝杯酒。”話雖如此,申海也不動聲色地加快了腳步。
後窗酒吧正值rush hour,舞池裏扭動的妖豔賤貨不少,但大多數一看就不是學生。魏晉一眼望去,沒有見到熟悉的面孔,松了口氣之餘又有點失落——他曾偷偷期望過身邊存在同類。
“那邊那兩個,都是我們這屆的,藝術系。”申海站在吧臺邊點單,順口向魏晉示意,“是公開出櫃了的勇士。”
“沒出櫃的也會來這裏嗎?”
“當然啦,這裏給學生仔打折。”接口的是穿着馬甲的酒保,“小朋友第一次來?”
魏晉點頭。
酒保長得很帥,漂染了一頭白發,打着耳釘,笑眯眯地遞給他一杯調好的馬蒂尼:“放心吧,大家會互相保密。”
申海端了酒,帶着魏晉坐到昏暗的角落裏:“現在就敢出櫃的勇士,真叫人羨慕。我有時候會問自己,究竟要到什麽時候才有底氣公開。找到工作之後嗎?萬一我上司恐同怎麽辦?萬一他嘴上說着支持,轉頭卻不再提拔我呢?要麽等到升職成高管?萬一坐不穩位子呢……想來想去,只有等到賺夠了這輩子吃喝玩樂的錢,上午出櫃下午辭職,愛誰誰。”
魏晉哈哈大笑,轉念想到自己把同樣的困境帶給了洛宇,頓時笑不出了。
申海尚且可以将“賺夠錢”視為最終目标,洛宇卻是研究型人才,人家那目标是星辰大海。難道要他上午出櫃,下午退出學術界?
“你呢,你怎麽想?”申海問。
魏晉情願不提這茬,敷衍地聳聳肩:“誰知道呢?有時候覺得大環境已經很友好了,結果下一秒就冒出了李毅那厮。不說這個了,你跟聞教授有進展嗎?”
這回輪到申海被戳到痛處了:“喝酒,喝酒。”
魏晉擔憂地跟他碰杯。
申海舉杯一飲而盡,哈出一口涼氣:“他明确拒絕我了,說是把教授的工作放在第一位,所以我在他面前也只敢當學生。前幾天我開始找工作投簡歷了,去找他幫我寫推薦,他倒是爽快答應了。我很開心地道謝,結果,他摸了摸我的頭。”
魏晉想象了一下一米九的申海被人摸頭的畫面,表情複雜:“他想讓你知道他把你當小……小孩。”
“他把我當什麽無所謂,只要不讨厭我就行。他這人正義感很強,不可能去找姑娘結婚。我就一直等着,反正我年輕,耗得起。”
魏晉不吭聲。即使作為基佬,他也并不看好這份暗戀的前景。但人生各有艱難,他不願潑冷水,便只是沉默着幹杯。
——
兩周之後的周五晚上,洛宇帶着魏晉出去下館子。魏晉正計劃着周末是拉他去看電影,還是窩在圖書館裏陪他趕論文,忽聽洛宇開口道:“我爹媽說明天要來看我。”
魏晉一驚:“啊?”
“我一整個暑假沒回家,他們不放心,說要帶吃的穿的給我。”洛宇遲疑道,“到時候,你也來見見他們?”
魏晉忙道:“算了吧,先別見了。”雖說醜媳婦終歸要見公婆,但他不願這麽早就把洛宇逼到那境地。
“沒事,見見也好。”洛宇頓了頓,“可以先說你是我朋友——我倒不是……就是,一步一步來。”
魏晉立即敏感地意識到了洛宇也在害怕。見面的話,他怕家人看出端倪、激烈反對。不見的話,他又怕自己覺得被冷落。洛宇這直腸子何曾處理過如此複雜的局面?一句話說得千回百轉、如履薄冰。
魏晉頓感揪心,哪裏舍得讓他做這道題,當即若無其事道:“确實不趕巧,我明天要去敬老院,早就報名了的。”
洛宇果然咧嘴笑了:“那以後還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