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魏晉總覺得自己已經習慣了跟洛宇膩在一起度周末,驟然回到孤身一人,頓時寂寞得無所适從,整個人萎靡不振地蔫着,像一朵遺落紅塵的雛菊。

直到坐在開往敬老院的中巴上,凝望着窗上自己的倒影時,他才想起來,這只是開學之後的第三個周末。

魏晉被自己輕微惡心了一下,默默挺直腰杆擡起了腦袋。

一個暑假未見,張老頭的房間出現了許多變化。

其中最大的變化是,屬于陳老頭的那一半房間空了。

張老頭則一改坐禪模式,正弓着腰提着一只小水壺伺候盆栽。沿着牆腳新增了一溜花盆,花花草草被他養得搖曳生姿。

魏晉邁進房門一見這景象,心中已經有了點不好的預感,卻還是故作輕松地問:“陳大爺搬走了?”

“死了。”張老頭沒好氣地說。

魏晉很震驚。他還記得陳老頭那模樣,再怎麽瞧都比幹核桃似的張老頭硬朗些,竟也說沒就沒了。

魏晉還處于面對死訊會不知所措的年紀,想了半天只憋出一句:“……節哀。”

張老頭一臉不以為然:“嗨,敬老院裏哪一年不死幾個?趕上高峰期,一周送走倆,習慣了都。”

話雖如此,魏晉總覺得他突然開始養花,恐怕還是從室友的死亡裏受了些觸動的。

“新室友什麽時候搬進來呢?”魏晉找來抹布開始擦窗子。

“快了吧,要看他們的安排。”

窗外庭院裏,花枝招展老太太們還在跳舞。張老頭沉迷澆花,頭也不擡。

魏晉鬼使神差地問了出來:“你跟那阿婆,有進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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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老頭皺起眉:“你們這些小年輕哦,成天腦子裏都是什麽東西?”

魏晉讪讪:“我還以為你會有些……新感悟。”

“什麽感悟?”

“人生苦短啊,花開堪折直須折啊,之類的。”

“有啊,”張老頭說,“人生苦短,她也不知道還剩幾年,我不折騰她了。”

“……”

“我打了一輩子光棍,是不怕什麽晚節不保。可人家這輩子過得四平八穩,有兒有孫的。我為了求個結果,卻害她臨了還多出變數來,何必呢。”張老頭這些話大概也醞釀了不少時候,平日裏沒人能說,此時對着魏晉便全倒了出來,“就像這個花,你看它開得好看,就不要去折它了。”

魏晉站在原地渾身僵直,簡直覺得每一句話都是沖着自己來的。這老頭八成是上天派來的NPC,跟全宇宙一道勸退自己。他心裏轉着洛宇的家庭事業、遠大前程,帶着一絲指向不明的悲憤,喃喃自語道:“那如果我偏要折,會怎麽樣呢?”

“你折誰?”張老頭擡起頭,驚怒交集,“你先折斷自個兒吧!主意敢打到阿婆頭上,現在的小年輕……”

“……”

——

洛宇不好意思帶着爹媽吃食堂,就找了家館子請他們吃飯。洛宇媽翻着菜單啧啧感慨:“這大城市的西紅柿炒蛋都比我們那兒貴五塊錢。”

洛宇爹媽跟魏晉的父母完全不同,當了大半輩子的工薪階層,來看兒子一趟就算出遠門。

他們其實從來沒搞明白過洛宇是怎麽走到今天這步的。在他們看來,兒子就是多看了幾本數學書,沒事兒拿張白紙寫寫算算一些看不懂的東西。後來班主任就上門了,勸他們将兒子送去搞競賽。再後來呢,兒子就理所當然似的捧回了一個什麽獎杯,稀裏糊塗地保送進了牛逼哄哄的大學。

洛宇爹将這一切總結為“祖墳風水好”。

飯吃到一半,洛宇爹開腔了:“你這大學都要畢業了,啥時候談個姑娘帶回家來給我們看看?”

洛宇安靜如雞地低頭夾菜。

“不急不急,”洛宇媽說,“他們學業忙着呢吧。”

“那可不。”洛宇忙不疊同意。

“再忙也不能耽誤人生大事啊。”

洛宇安靜如雞地低頭喝湯。

洛宇媽笑着拍了拍他:“沒事兒,男孩子年紀大點更吃香。再說咱兒子這麽争氣,還怕追不到姑娘嗎……”

老兩口誇人的詞彙嚴重匮乏,常年在“真給老洛家争氣”和“真給我們長臉”之間循環切換。

洛宇連湯都咽不下去了。

他一直以為,自己充分理解魏晉出櫃的那一刻的心情,也能預估出櫃這一行為需要消耗的勇氣。此刻他才發現,人自己不到那關頭,是永遠無法真正做到共情的。

洛宇在學校附近的賓館安置了爹媽:“我明天再來送你們去火車站。”

“不用不用,一大早的車,你多睡一會兒。”洛宇媽說,“帶給你的東西記得吃,吃完了再給你寄。”

洛宇應了一聲,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洛宇爹只當他臨別不舍,在他背上豪邁地拍了一記:“長大了。親戚熟人都念叨着好久沒見你了,過年你可得回家,最好再帶個……”

洛宇一時沖動,脫口而出:“說起來,你們還記得我那表姑不?”

這禁語一出口,賓館房間一瞬間陷入了沉寂。沉默本身已經充分表明了答案,可洛宇爹偏要倔強地問一句:“哪個表姑?你好幾個表姑呢。”

“小時候總帶我玩的那個……”洛宇已經後悔了,“就,這幾年沒聽你們提過她,剛才也不知怎麽就想起來了。沒別的,就順嘴一問……”

他住嘴了。爺倆仿佛在進行第一屆此地無銀三百兩大賽。

“早就不知去哪兒了。”洛宇爹硬邦邦地說。洛宇媽面帶薄怒,薄怒裏還摻雜着說不清道不明的警惕與慌張,責備道:“以後在親戚熟人面前可別提她。她當初鬧得那麽大,說什麽的都有。小心人家連帶着誤會你。”

是了,親戚熟人。這四個字代表了洛宇爹媽的整個交際圈。

洛宇慣性使然地點點頭,舌根處一時有些發苦。洛宇媽還放不下心地追問道:“你和她沒聯系了吧?”

“……沒有。”

洛宇拖着腳步走出了賓館,背脊上似乎還落着兩道擔憂的目光。

——

洛宇并不是個情緒化的人,即使在此時此刻也看得清楚,父母是愛自己的。這份愛産自牢不可破的血緣紐帶,越過時代、環境與認知的鴻溝,朝他傳遞着原始莽撞的熱度。

就像那年他獲獎保送後,想要一臺電腦打游戲。他爹根本不懂什麽配置,卻二話不說便去取錢,還叮囑他“往貴裏買,對學習有幫助最重要”。

洛宇知道如果自己孤注一擲對他們坦白,他們在漫長的鬥争之後,多半還是會跋涉到他這一邊,與他一道面對鴻溝彼岸的魑魅魍魉。而那也不會是因為什麽境界的提升,他們依舊蒼老而茫然,只是愛他而已。

他們會與自己一道,從此成為老家“不該被提起的人”。自己早已離巢高飛,所以大可以一笑置之,而他們卻只剩那個巢了。

洛宇越走越步履沉重,直到快走到校門口了才突然站定。他已經一整天沒聯系過魏晉了。

洛宇從兜裏摸出手機,沒有未讀消息,也沒有未接來電。他打了個電話過去,魏晉沒接。洛宇心中莫名地有些惴惴,又打了一個,等待音響了七八聲,那頭才傳來一陣嘈雜的噪音,然後是魏晉的聲音:“……嗨。”

“魏晉?你在哪兒呢?”

魏晉沒吭聲。洛宇側耳聆聽,分辨出了音樂和鼓點聲:“你在酒吧?你不會是喝醉了吧?”

魏晉說:“嘿嘿。”

洛宇想起了魏晉上次的酒量,頓覺頭大:“哪個酒吧?聽話,發個定位給我。”

魏晉也不知喝了多少,聲音裏一股懶洋洋的酒味兒:“你猜。”

“……”

洛宇還真猜中了。

他第二次邁入後窗酒吧的大門,目光在人群裏搜尋片刻,才瞧見魏晉趴在吧臺上,一手支着腦袋,正與那帥哥酒保說說笑笑,面前擺了一溜空杯。

洛宇眼皮跳了幾下,隐約覺得有點問題,走去在魏晉肩上一拍。魏晉迷迷瞪瞪地轉過頭來,滿面紅暈,一見他就咧嘴笑開了:“哥。”

洛宇哭笑不得:“哥什麽哥,你這是喝了多久?”

“哥。”魏晉這回是不是裝醉是真醉,言行毫無邏輯可言,摸摸索索地找出手機,獻寶似的遞到他面前,“你看。”

洛宇低頭一看,是一張盆栽的照片。

魏晉喜滋滋地邀功:“我跟着張老頭修剪了一下午,這是最滿意的一盆,憋到現在才給你看。美不?”

洛宇自知直男審美,看都不看,順着他的意思說:“美。為什麽要憋到現在?”

魏晉繼續邀功:“因為你在陪爸媽呀。”

洛宇心頭一酸一軟,滋味難以言說。他大概能猜想到魏晉獨自前來買醉時的心情了。

魏晉卻仿佛突然清醒了一點兒,面色一變,拉住他辨認了兩眼,又推了他一把:“洛宇?你不能來這裏,你快走。”

洛宇不跟醉酒的一般見識:“是該走了,我帶你回去。”

“不不不,你快走,現在就走!”魏晉越推越用力,一時重心不穩歪到了洛宇身上。他又趕忙掙開,帶着驚恐之色四下張望:“這裏是……這裏是gay吧啊,萬一有人看見你來……”

洛宇心中那陣酸軟變成了悶痛,匆匆替他付了酒錢,一邊将人扶起來一邊低聲安慰:“沒事的,看見就看見了,怕什麽?”

魏晉整個人挂在他身上,被他拖着朝外走,在擠過人群時還掙紮着擡手去擋他的臉:“剛才是不是有人拍照?”

“沒有。”

“你頭低下來一點啊。”魏晉帶了哭腔。

洛宇出了點薄汗,咬牙搬運這大活人:“魏晉,我跟你已經是一個世界的人了。”

“還沒有。”

“魏晉。”

“還沒有,”魏晉近乎耍賴地固執道,“你還有機會——”

洛宇堵住了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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