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正名
忠、信、禮。
這是白飒入宮,一路成為禦林左衛所獲的的評價。
不忠、無信、失禮。
這是白飒和他的衛隊被殺盡前聖上所給的裁斷。
奉命出城,凱旋而歸。
弓手引弓,公公宣旨。
密密的箭矢将天光遮盡,月色斷絕,唯聽箭羽破空而來。
當夜,這些支離的畫面窮盡了白飒的夢。
生為禦林,死為叛徒,到最後不過空夢一場。
禦林是皇帝親衛,生死全憑皇帝一句話,也不必知會旁人。
但為了免其他親信心寒,白飒一行人走前皇帝還是做足了樣子,所以到現在皇帝還是那個心懷寬廣,容忍左衛背叛,最後不得不忍痛割舍的賢君。
如何不讓白飒苦痛。
——“統領!”
——“白統領!”
所有的呼喊彙聚在一起,白飒看不見人,只見箭矢撲面。
箭尖入體,心已寒,竟不知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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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何人?信何人?
白飒忽覺胸口涼意襲來,猝然驚起伸手抓去。
一睜眼就是那個面含笑的蒼白醫仙:“白兄睡得可好?”
白飒低頭,看見白布被摘下,尚渝正給他上藥。
“抱歉。”
白飒收回手,緩緩躺下,摸摸額頭,汗這才下來,和着藥粉糊了他一手。
不免想起昨天尚渝扯的謊。
“既然你醒了,就自己動手吧,”尚渝把藥塞進白飒手裏,“本醫仙昨晚折騰了一宿,累死了。”
白飒沒有接話,默默自給自足。
尚渝斜眼看白飒粗手粗腳給自己上藥又不忍心,嘆息着奪過藥瓶:“還是我來吧,省的你給我添亂。”
白飒只能又道了一次歉。
在給白飒重新纏布的當,尚渝似漫不經心開口:“聖上怎麽說的你們?”
白飒歪頭:“尚先生為什麽忽然這麽問?”
“好奇皇帝怎麽忍心用子虛烏有的罪名把自己最信賴的忠仆全部殺光。”
白飒眼神一暗:“聖意不敢揣測。”
“那他說什麽了。”
“只有公公念了聖旨,說禦林左衛不忠、無信、失禮,勾結仁親王,意圖謀反,肅清于城郊。”
白飒這麽說着,只覺得透不過氣,垂下眼睫,箭傷作痛。
“我們左衛,從未有過異心,更別提謀反,定是有人從中作梗,待我傷好,定要為左衛正名。”
尚渝看白飒這個樣子,一時無言,随意道:“萬一是你手下确實想謀反呢?”
白飒眼神一厲,胸口一下繃緊,血滲過白布:“尚先生,此言何意?左衛個個精忠,若真有此人,我白某定早除之,豈會留此禍患。”
“成成成,”尚渝看他胸口,一臉糾結,“你敗和自己我不管,但最後還是我來收拾,莫動怒,少給我添亂。”
白飒閉閉眼睛,緩了一口氣,語氣緩下來:“抱歉,在下只是……”
“不用說了,我明白,你好好休息吧。”
尚渝把白飒按倒在床上:“我還有事,你現在在親王府,自己掂量,別出去鬧事。”
剛才一陣白飒早沒什麽力氣了,一靠床就覺得無力,眨眨眼示意明白。
昨夜。
尚渝看床上屍首,再看一臉希冀的仁親王,覺得頭疼。
即便他醫術了得,也沒有那個神力讓人死而複生,這屍體早都涼透,別說一口氣,魂這會兒估計都過奈何了。
但尚渝沒有說什麽,只是放下藥箱,伸手給這個屍體把脈。
“如何?”
仁親王急急問道。
尚渝收手,看着仁親王:“親王覺得如何?”
仁親王一怔,似有發怒前兆:“醫仙何出此言?”
“親王若是想與死人作伴,我略通秘術,還親王一個完完整整的死人還是可以,要是起死回生,生其骨肉,仁親王還是上山求仙問道,看看有沒有哪路神仙能幫親王一番,恕在下束手無策。”
仁親王恍惚了一下,厲聲:“你是醫仙!”
“世人稱世有三聖,哪個可有通天入地本領?世人加我浮名,以此縛我,豈不可笑。”
言罷尚渝冷眼看仁親王,後者握着屍體的手,眼神發直,渾身顫抖,吐不出一字。
半晌,一口血灑在屍體上,終于發出恸聲。
“長風……是我,是我害了你……長風……”
尚渝負手站在那裏,等待着,聽親王念叨着,不知在說什麽,眼見晨光熹微,神叨叨的仁親王終于勉強冷靜下來:“尚先生,還請你,不要将此事說與旁人。”
“在下只知醫人,不管其他。”
“那,如你所言,至少還他一完整之軀。”
“明白,”尚渝拱手,“還請仁親王容在下回去稍事準備。”
從白飒那出來,尚渝抱着醫箱,憑記憶勉強找回原路,仁親王仍坐在那裏。
“親王一晚未歇,不如先去休息,這裏交給在下盡請放心。”
仁親王搖搖頭:“待本王死後,還怕歇不着嗎?”
“在下只是怕……”
尚渝沒把話說完,把箭全拔下來該有多慘,尚渝都無可想象。
“無妨,先生盡管動手吧。”
尚渝點點頭,好在箭尾都已被剪掉,只是有的深有的淺,把箭尖都剔出來着實費了一番功夫。
尚渝取出針線,小心下針,針線起伏,傷口被縫合,因用了染色的線,看起來确實不易被發現。
仁親王一動不動,牽着那人的手,默默等待。
待完成一半,已是夜晚,尚渝直起身,語氣疲憊:“其他的恐怕要等明天。”
尚渝先修複的是上半身,現在屍體看起來好了很多,只是有的部分已經殘缺,恐怕很難補上。
“辛苦尚先生了,先生先去用膳,本王一會兒再去。”
尚渝收好東西,作了一揖,悄然離去。
尚渝和白飒的住處離得極近,仆人不知道以白飒身份,兩人同桌是否合适,只能在一處放兩桌,白飒那桌稍低。
白飒也不好說什麽,坐下準備吃飯。
“公子不可,”仆人攔住白飒,“要等醫仙回來方能動筷。”
白飒:“……知道了。”
這一等就是一天,白飒看着桌上未動的午飯變晚飯,晚飯眼看要變宵夜。
尚渝這才姍姍來遲。
“白兄怎麽坐這裏?”
白飒傷未愈,應當靜卧才是。
等了一天,白飒也沒什麽脾氣了,幽幽道:“在下不過醫仙路邊撿的潑皮小倌,一舉一動,還是要看醫仙眼色方能行事,如何,在下能吃飯了嗎?”
尚渝本來在仁親王那裏幾分壓抑的情緒一掃而空,嘴快咧到耳根:“白兄此言差矣。”
說着尚渝坐到自己桌前,一下比白飒高一頭:“喏,吃吧。”
看對方洋洋得意的模樣,白飒忽然很想知道,他的,刀,到底!在哪!!
一頓飯吃完,尚渝親自把白飒架回卧室,白布又透出血來,尚渝重新給白飒上藥。
尚渝道:“等你好了之後,準備如何?”
“找以前友人,面聖,為左衛正名。”
“既發聖令,怎麽會收回,你去了白白把命交代在那裏。”
“那我也不能看任我的兄弟枉死。”白飒低聲,“此事我一定要弄個明白。”
“此話再說,你不如先想想,你的手下以前有沒有什麽可疑行徑。”
看白飒變臉,尚渝趕忙道:“我這是為你好,想想總沒有什麽壞處,要是皇帝真發難,你還能解釋一番。”
白飒靜默。
“你想想,若此事空穴來風,你跑去對方拿出證據來,你不被就地正法了,何況你們是親衛,不到萬不得已皇帝不會輕易拿你們開刀,不然豈不傷盡滿朝忠良之心。”
白飒閉上眼睛,再睜開:“尚先生所言極是,容白某仔細考慮,時間不早了,尚先生忙了一天也該累了,請早些休息吧。”
尚渝嗯了兩聲,識趣準備離開,白飒又叫住他。
“尚先生,我這身份還要用多久。”
被人定義為小倌總歸不是一件太舒服的事。
尚渝笑笑:“等你傷好再作打算。”
說着就離開了,白飒無可奈何,只能先休息了。
白飒并非莽夫,聽了尚渝一席話也仔細考慮起來,自己束發之年學成出師,下山趕上武試,一路拔得頭籌順利入宮,侍奉聖上少說也有七年,汗馬功勞自不必說,于情于理不會這麽輕易要他們的命。
至于仁親王,作為當今聖上同父同母的胞弟,本來尚算有些競争之力,只是年少狩獵時被傷,不能久站,加上野心不足,漸漸也就被人忘卻。
待如今聖上登基,除去皇位争奪死去的那些,殘餘的幾個兄弟大多被發去遠疆,唯有仁親王留在京城,奉聖上左右。
白飒也見過仁親王幾次,無論是談吐還是氣度都遠遠不及當今聖上,除了字畫文采有點講究外,倒沒什麽出彩之處。
更重要的是他在朝中根本沒有黨羽,謀略也略遜一籌,不過因為文采不錯,給聖上引薦了不少文人墨客,因而朝中有不少文臣與他交情不錯。
但文人策反……策大概是可以的,反估摸是反不起來。
何況交情哪有命重要。
加之聖上惜親王文采,時時一起舞文弄墨,在歷代皇家都是極為罕見的。
左思右想,白飒怎麽也想不出仁親王謀反的動機,還有怎麽和他們左衛扯上了關系。
白飒覺得頭疼,難免回憶起痛苦往事,想自己傍一身武藝,以為天下無雙,到頭來不過如此。
為什麽不能再多救一人,自己逃出來了,自己的兄弟全倒在那裏,他們若地下有靈,恐怕難以瞑目。
白飒忍痛起身,靠在窗前,自己能活着,多虧有幾個兄弟替他擋箭,莫不然哪還能活到現在。
白飒還能記起自己成統領那天,新晉者的名字。
陸小滿。
——“俺小滿那天生,白統領就叫俺小滿吧。”
瞿少時。
——“介紹就免了,白統領,拔刀吧,瞿某只服強者。”
徐無雙。
——“世有無雙,當為我。”
秦長風。
——“‘長風驅松柏,聲拂萬壑清’,在下秦長風。”
……
白飒捂住傷口,為什麽要護他,既誓同死,當不負。
白飒閉上眼攥拳在胸前,此名非正不可。
作者有話要說: 長風驅松柏,聲拂萬壑清——孟郊《游終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