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斬妄

道是正邪不兩立,那南冥教就是這普天下最大的邪教反派,不僅兩次入侵關中,且一直屢殺不止教正道頭疼。

穆莊主年輕時曾歷一次伐南。

那南冥路遠,且一路還有無數南冥教衆和毒偶阻攔,但,非戰不可。

劍莊不是頭領之人,而作為勢力之一,揚正道之威,責無旁貸。

關于那一段記憶,穆疏雨已經很難記起了,按說這樣驚天動地的一戰,應當是刻在腦子裏忘也忘不掉,可事實就是穆疏雨幾乎記不起來什麽,他承認自己有在刻意忘記這段記憶。

因為着實太過慘烈。

那時他尚年輕,沒有沖在前鋒,他眼睜睜看着劍莊莊主被一掌洞穿胸口,死在他眼前。

還有太多前輩高人,用自己的血肉鋪出了一條正道。

雙方前仆後繼,戰了足足無數個日夜,南溟之水,似乎更黑。

他只記得自己用力劈砍——用那把心血劍,那把名叫引春的心血劍。

引春果真當世名劍,不曾卷刃不曾損傷,随他一路斬入南冥教聖堂。

在南溟湖畔,穆疏雨看着那個怪笑的長老,舉劍,斬斷了那人的脖頸。

劍莊一戰成名。

但是穆疏雨對于這一系列事情記得最清晰的卻是自己在出行前夜的那個雨天迫茗恪跳崖。

穆疏雨出此下策,知二人日後便是解釋清楚,情感也不會複如當初。

穆疏雨斷的是自己的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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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若不回,不如讓這誤會深埋屍骨。

他尚記得兩人出師前,自己在師門舞劍,茗恪在鑄劍室,忽然頓悟,造出引春。

那人笑靥明媚,奉劍與穆疏雨。

——師兄,此劍鑄時見師兄舞劍,忽得靈犀,恍見萬千春意漫過師兄劍尖,如劍引春來,遂此劍得名引春。

——任着世間紛繁擾擾,我眼中唯有師兄劍尖春意盎然。

每每回想,穆疏雨都是感慨,直道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你說我劍尖藏萬千春意,你又可知這萬千春意源于你心?

穆疏雨以那心血劍入劍莊,得莊主垂憐,在湖邊滴自己心血,重淬火。

未成。

只是大敵當前,不容多慮,穆疏雨只能埋下萬千心緒,奉命出行。

從此,再無可能。

他只能是那個恭敬有加的大師兄,那個冷淡疏離的穆莊主。

穆疏雨假死那日,尚渝看那人撩開床幔,縮在那裏,枯瘦蒼老。

“尚先生,”躺在榻上的中年人拿出一錦盒,“你可知這是何物?”

尚渝不解,看對方打開來。

一柄劍放于其間。

“此乃心血劍,”穆莊主嘆了口氣,手指拂過劍鋒,滴血其上,“但非我心血所鑄。”

尚渝看那血珠在劍脊上滾了一圈,沁入錦盒內的綢緞。

“穆莊主何意?”

“我……很累了。”對方苦笑,“南冥之勢又有重起之意,劍莊該好好打掃了。”

還有那些該說的,未說的,該認清的,未認清的,該重現天日了。

穆莊主看起來不過不惑,不知為何語氣卻帶着一種大限将至的意味,再想對方的話,尚渝微微皺眉,第二次伐南幾乎斬盡南冥宵小,而南溟湖畔大火連燒了五日不留生機,這麽多年南冥教幾乎只存在于話本,只道這穆莊主糊塗了。

“穆莊主尚在不惑之年,這麽說未免奇怪。”

穆莊主搖搖頭,沒有說什麽,緩緩躺回去:“若我真能以一死換劍莊平和,也算我功過相平。”

“請尚先生助我。”

尚渝坐在回廊裏時想之前和穆莊主兩人的密話,看那人還好好站在那裏,覺得自己被當成棋子擺了一道。

被借來引叛徒。

尚渝當時有一瞬間甚至真的以為穆莊主一心求死。

也罷,看在牢飯不錯的份上,姑且不計較了。

白飒抱刀站在旁邊,看尚渝出神也不打擾,目光回到那劍莊中心的渾澤湖。

雖兩人在除劍莊內叛徒和南冥毒偶上沒出什麽力,但作為計劃一環也被邀請來觀看成劍禮。

待到選定的時辰,有五人行出,除了穆如荇外,其餘四位分別是嫡系子弟。

說來令人奇怪,這麽久以來,穆莊主的夫人一直無所出,劍莊都是些旁系子弟的子女。

白飒想想覺得自己無趣,不再深思,仔細看場中。

錘煉的工序已經過了,現在是成劍最重要的步驟——淬火,這也是為什麽劍莊偏偏在莊中引渾澤江入內。

穆如荇穿着與尋常男子無異,看起來反而英姿更甚。

穆莊主聽人耳語兩句,招手:“成劍儀式,現在開始。”

幾位旁系子弟開始點火,唯有穆如荇站在那裏,沒有動作,遠眺天上一方天空。

白飒不解,微微蹙眉,忽聽一直不語的尚渝說:“她在等時機。”

“什麽時機?”

尚渝思考片刻:“天機。”

穆如荇年紀尚輕,已是通曉這世間萬物若是想成,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穆如荇合眸,靜默。

“若是未等到如何?”

“若未等到,便是時機不足,這劍不成也罷,就算強行成了,也不是什麽佳品。”

白飒不再言語,想起他直到出師,都沒練好師傅教的最後一式。

——若你有緣,悟這刀法精妙,得大成,若無緣也罷,為師所教已夠你傍身去讨個好生計。

大成,這世間都在追求這個大成。

白飒收回心緒,定定看着場中人。

一個時辰過去,穆如荇未動。

又過了半個時辰,有一弟子成劍,端着奉給穆莊主過目。

穆莊主看過,微微颔首。

又過了半個時辰,兩名弟子成劍,交付過目。

只餘兩人,又過片刻,除了穆如荇,其餘四人都已成劍。

大家等在周圍,不明為何。

白飒忽覺周圍氣場有什麽變化,擡首遠眺,卻沒有看見什麽。

眼見日頭西沉,餘晖鍍滿穆如荇,距正午已過去三個時辰。

穆如荇忽動了動,卻是睜眼嘆息,把那劍倒提,收起。

白飒不知道為什麽有些失落。

天機可遇不可求,着實令人無奈。

穆如荇倒沒有多麽失望,撩撩額間發,只是一個須臾,忽見周圍風起,池水皺起,落葉紛飛。

穆如荇似是看見了什麽,目光落在那高高的樓閣尖頂。

劍落地。

穆如荇看着那尖頂呆楞片刻,忽開始燒火。

尚渝缺微微嘆息:“這麽早窺破天機可不是什麽好事。”

白飒不知道為什麽,從入這劍莊開始,尚渝的頑劣就極少顯露,端着沉穩,基本不怎麽多言。

難道沉穩的世家風範影響了他不成?

火燒起,穆如荇置劍其上。

風聲飒飒,舔着火與劍。

劍身變紅,穆如荇閉眸,看準時機入水。

如此再三。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周圍的燈被點了起來,恰在此時,風停了。

天邊卻忽見雷光。

不過剎那,雷聲大動,穆如荇長發翻飛,不疾不徐看着火焰,刀一點一點紅透了,幾乎要照亮那一片池水。

倏爾,穆如荇猛抽出束發的簪子,三千青絲乘風,只見她一用力,簪子紮入心間三寸之上,一口血咳在燒紅的劍身,轉瞬化為青煙。

主坐上的人看得真切,茗恪急急起身,卻覺腿有千鈞,話也說不出,遂驚疑看自己師兄,發現對方也是相同處境。

白飒覺肩上一沉,忙運氣支持,看周圍人都出現這種情況,伸手欲護住尚渝。

後者也立刻從袖中抽出幾枚銀針給自己紮上護住心脈,回頭看白飒。

白飒對這東西有陰影,但不等他拒絕,尚渝已經給他連上三針。

白飒:……

血一點一點從簪尾滴落,落到劍上,發出細細的嘶嘶聲。

天邊驟然一片慘白,衆人大吓,白飒眼疾手快捂住尚渝耳朵,等了不多時就聽震天的雷聲。

那豆大的雨點落下,轉瞬傾盆。

無根之水,無源可循,借之成劍,乃是借天勢。

劍的火紅被澆滅,火焰敗下陣來。

劍成。

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天氣變化恍若未存,又是一派月朗風清。

衆人呆呆看着場中,見穆如荇拿起那劍,看似平平無奇,揮舞間卻似帶着水紋閃掠,恍聞劍鳴如雷。

穆如荇蒼白着走近主位,躬身奉劍。

“成劍,”穆如荇低聲,“請過目。”

誰知未及交給穆疏雨,穆如荇只覺手中一空,只見劍已易手。

一灰袍的人站在衆人對面的高牆上,衣袂翻飛,恍若嫡仙。

白飒不知其人,看向身旁,後者眼色微沉,似不欲解釋。

只聽有人輕呼:“劍聖。”

無名劍聖,世人對其知之甚少,只知其人一手無妄十三式名動天下,遂以無妄稱他。

劍聖第一次出世乃是白道讨伐南冥之時,僅使七式,大敗南冥教主,斷其一臂,飄然而去。

第二次是南冥教易主,邪教魔頭出世,憑一身陰邪武功,勢壓邊境,劍聖再出,無妄十三式,逼得對方節節敗退,最後退至雙仞山之後,魔頭自此銷聲匿跡,劍聖也因此負傷,閉關至今,已有七年。

空中有聲音傳來:“此劍何名?”

穆如荇看劍聖,朗聲:“借天勢而成,以無根鑄魂,名為斬妄。”

與無妄不可說沒有異曲同工之妙。

無妄由內而外,心無絲縷妄念,斬妄由外而內,斬三千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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