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隔閡

南冥教不敢再大舉入關,只偶爾派些教衆去騷擾關內,另一邊教主終于開始重視起傅慊,親自給他當師父。

傅慊沒有拒絕的餘地,只遺憾那老人教自己仁德道義,自己卻不能叫他一聲師父——在這南冥,道義倫理就是最荒謬的東西。

那教主修煉清冥功已到八重,還算頗有心得,只是再往上就是天塹鴻溝,再不得雷池半步,多年也只能維持在這個層次,見傅慊七年就能上四重,只覺自己過往實在是空懷壁不知貴。

傅慊得教主指教自然是如虎添翼,功力一日千裏。

又是七年,傅慊已與那南冥教主功力相當,在教中威名盛極,不可同日而語。

全教上下都已在心中确認傅慊必得大成。

清冥九重至今估計只有那創始者練過,成未成也是未可知,所以八重之上又是怎樣一番景象自然無人可知。

南冥教主只練到第八重,無從再給傅慊指點,這之後只能靠傅慊自行領悟。

這清冥功落到最後竟也是一個悟道的過程。

只是這對一個還未成年的孩子而言過于強人所難。

教主也心知肚明,沒有強求傅慊,但傅慊作為一把刀磨到現在還不用太過可惜,隔了沒幾天教主就親自帶着傅慊入關。

此時的傅慊還是那少年心性,得知自己要入關自然以為是去玩耍,到了那繁華的兩江交彙就如那脫缰野馬,玩得不亦樂乎。

教主也不惱,由這傅慊開心了一天,到了夜裏帶着肚皮吃得溜圓的傅慊去那交彙處北面的村落。

傅慊只當是來這裏暫住,不疑有他,那教主帶着傅慊登上其中一大戶人家樓閣,指着下面來來往往的家眷和仆從對傅慊道:你就用這些人來練手吧。

傅慊一愣,不明所以。

教主捉住他的手,盯着傅慊的眼睛:就用你這一手清冥毒功,去殺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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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慊陡然瞪大眼睛,看看臺下,看看自己的教主,想掙脫退開卻是不能,只能恐慌地搖搖頭。

教主一怒,掐緊傅慊細細的手臂:你以為你練那毒功是做什麽的?去!殺人!你命中注定就是一把毒刀!

傅慊更加用力搖頭:“不,不要,我不要殺人。”

他仍記得那老人教他的,同為天下一族,豈可手足同殘?

那教主怒而揮手,傅慊猛然閉上眼睛,最後那巴掌沒有落到他臉上。

教主怒道:既然你不殺,有的是人殺,你好好看着!

說着教主從自己教衆裏揪出來一個人,傅慊借着月色看清是那個一直教導自己的老人。

教主指着下面對那老人道:“去讓這個小崽子看清楚,我們是做什麽的!”

那老人微微側目,最後卻輕輕搖了搖頭:“教主,少主年幼,讓他見此殺戮慘景怕不太妥當。”

教主的耐心早被傅慊磨得幹淨,一把扼住那老人的脖子:“你算個什麽東西,敢不聽我的話!”

那毒功說着已出手,侵入那老人體內,擾對方體內經脈運行。

傅慊眼看着那個老人雙目暴突,渾身顫抖,皮膚一點一點開始腐化,最後生生變為一個渾身流毒毒偶。

見此過程,傅慊不可自抑地戰栗起來,看着教主一指下面,那毒偶當即得令,飛撲下去。

大家被橫生的變故激得不知做何打算,好在白飒還算鎮定,指揮穆合缇幫自己把傅慊擡到自己床上,讓他們再準備水給傅慊擦擦。

三人手忙腳亂一陣應付才終于把咳血不止的傅慊安頓下來。

白飒在那四方書上看過關于清冥功的解釋,只說練這功法的人必歷百毒,得功法三重便可百毒不侵。

可看傅慊這模樣明顯是被人下了毒,世人皆說傅慊已大成,都大成了怎麽還會被毒倒?白飒在心裏對求索那人的評價又降一層。

好在傅慊沒有昏多久,又幽幽醒過來,大家提起的心才又安放好。

傅慊拉開自己前胸,只見有黑色纏在他胸口,傅慊也沒想到自己那毒功成名在外,竟然也有被毒倒的一天,不覺苦笑起來。

白飒看見那人胸口烏黑,也是皺起眉,想起當時帶傅慊逃離那倒地護衛不知撒了什麽在傅慊身上,想來應當就是這個了。

傅慊合起衣襟,勉強在床頭靠好:“不是什麽要緊的,我自小就吃那百毒,這種毒還上不得臺面,只是現在我經脈盡封,毒功凝滞,被毒一激有點反噬,等我回空峒找到師父,他自然有辦法幫我。”

蘇麗□□聽見傅慊提起自己師父,眨了眨眼,半晌才道:“尚先生,求索先生之前收到傳書,說是醫聖已經仙去了,所以才懷疑西原有詐,叫我們趕來幫忙。”

傅慊傻愣愣地呆了一會兒才道:“你說什麽?”

蘇麗□□知道傅慊一時接受不了,看白飒眼神暗示,欠了欠身,帶着穆合缇就走了。

傅慊坐在那裏,半晌又吐了一口血,把方才已經被毒血蝕穿的衣領溶得更加破碎,白飒忙拉住傅慊,以防他跌下床,趕忙道:“那求索前輩說的話我覺得也不見得都能信,你不要着急,醫聖常雲游,不知所蹤誤傳也是可能。”

“只是……”傅慊空落落看着白飒,“求索他不會用這種事開玩笑。”

“但求索前輩也只是收到傳書,未有眼見,不見得就是真的。”

傅慊緩了緩,捂着胸口道:“你說的也是,現在這世道,謠傳太多,沒有眼見暫不能信。”

看傅慊鎮定下來,白飒扶着他躺好,把自己的被子分那人一半。

“你的傷……”

“皮肉傷不礙事,”白飒勉強笑笑,“我自小就結實,你救我那次不也緩過來了嗎,這一箭算什麽。”

傅慊喉頭顫了顫,哽了半天才道:“謝謝你,白飒。”

“尚先生,你我之間,何須言謝。”

傅慊閉了閉眼,堪堪忍住眼底的淚意,想起這個人在先人臺上,站在他眼前,一字一頓道——

縱這天下不容他,我容他。

自己到底何德何能,能遇見白飒這般人。

實在是三生有幸,萬世修福。

白道在山外眈眈,傅慊毒功反噬不能拖延,加上醫聖之死不知真假,衆人不敢在山中久留,休養了三日白飒就帶着傅慊與蘇麗□□她們告別,兩人不能從西原走,便從溟水逆水而上,從那溟水上空峒。

但兩人俱是負傷,腳程終歸不快。

行了近半月才到一峭壁之間,好在此時白飒傷勢已經大好,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兩人暫時在峭壁下休息,傅慊的臉色很是不妙,但還算清醒,恢複了醫仙的虛弱本性,反而沒有了戾氣。

傅慊這一路沒怎麽和白飒說話,看見這峭壁忽然覺得有些悵然。

“白飒,”傅慊叫船頭人,“我想在船頭坐坐。”

白飒依言抱他出來,這一路白飒幾乎負擔了傅慊的所有基本需求,傅慊心中暗愧。

坐到船頭,傅慊靠着船艙,呼吸了一口濕涼的空氣,看起來恢複了不少,指着那峭壁道:“白飒,你可知這是哪裏?”

白飒搖搖頭,紮起一只魚看傅慊。

那人舒展眉頭笑道:“這就是那羽歸山的後半面。”

白飒聞言擡頭,上面霧氣缭繞,也不知是不是如傅慊所說。

“若有機會,我真想再回去看看,只是現在我惡名在外,世人肯定都知道醫仙尚渝就是那欺瞞天下的傅子厭,這天下,我哪都去不了。”

“不會的,”白飒斬釘截鐵道,“尚先生游歷七年,不僅未曾害人還救助世人,那些受你救助的人不會忘記你的恩情。”

傅慊無可奈何地笑起來。

想這白飒實在單純耿直,竟以為世人都如他這般,為了自己的信義願與天下做對。

這大勢所趨,世人背信棄義不過旦夕。

“別忙活了,來這裏陪我坐一會兒吧。”

白飒把魚丢進船艙,和傅慊并排坐着。

傅慊看白飒有些拘謹地坐下,不覺笑起來,這樣的人,怎麽能不教人喜歡。

早在那劍莊見他一笑便已動情,如此至今,早心難自抑,情難自控,情已深許。

但,說不出口。

他們之間隔山隔海,隔這世俗綱禮,隔這天下道義,如何能在一起。

白飒這人剛極,如自己言明心意,對方若接受定不會相負,屆時這天下要折他,為了自己,白飒斷然慷慨相赴。

若是不同意……不同意也許才是最好的。

想至此,傅慊只覺心頭紮痛,又悶了一口血,白飒大驚忙要把人扶回船中。

傅慊只是緊緊牽住白飒不讓他動作:“我小時候吃的苦多多了,這些算不了什麽。”

白飒心疼道:“對你來說算不了什麽,但在我眼中就是天大的事。”

傅慊嘿嘿笑了兩聲:“白飒,你別說些讓我誤會的話。”

白飒不明所以,鄭重道:“白某句句肺腑,尚先生不用質疑。”

傅慊無奈,自己怎麽會喜歡上這種石頭做的家夥。

“你好好坐着,咳一口血算什麽。”

白飒只能又坐回去。

傅慊靠過去,緊緊與白飒依偎,白飒不安道:“等找到醫聖是不是就有轉機了?”

聽到這句話傅慊心稍寬,點點頭:“醫聖救我一命,攜我游歷五年,他知我為人,不會不幫忙。”

“若是你當初能在先人臺說明就好了,你毒功盡封,不可能殺那個家主。”

傅慊苦笑:“那時我身份敗露,說什麽那群人都是不會信的,而且哪種境況下若知道我沒了毒功,哪還會避我,斷然前仆後繼,踩都把我踩死了。”

白飒心知,但總還是想着傅慊當時應該試試,說不定有人念他濟世救人能幫他說說話。

最後白飒嘆氣:“我實在不知道你當初做了什麽能讓那群人恨你入骨,甚至聽不得辯駁。”

傅慊也嘆息:“你還是不要知道為好。”

白飒搖搖頭,經窺看四方書,他對當年伐南也略知一二:“尚先生不必多想,就算知道了我也不會和那些人一樣棄你于不顧。”

“白飒你跟你師父學的可是那天下正道?”傅慊聽着覺得有趣,“你這個樣子可沒有半點正道樣子。”

白飒一本正經道:“我師父說了‘大道三千,終歸通途,心中有道,即無分黑白正邪’,我心有道義,所以無所謂正道邪道。”

傅慊着實訝異,這世上竟然真的有如此奇人。

思慮間傅慊扣住白飒的手:“白飒,你我之間所隔你可知為何?”

白飒疑惑不解。

“你我之間所隔如這山海,我願這山海可平,但終究是願,成不了的,事到萬不得已,你莫要再跟着我,切勿折了自己。”

傅慊沒把話說透,但真真切切的情意已經含在裏面,只是不知道白飒能不能聽出來。

白飒聽這話熟悉,但半天想不出所以然,看對方這樣子,只能認真答好。

傅慊笑起來,竟摸摸白飒頭:“孺子可教。”

白飒本不願對方這個前輩作态,但看對方破碎的眸光,不覺心裏墜得慌,便沒有動作。

又是半月,兩人終是走過溟水,到了那空峒山底,白飒知傅慊歸心似箭,抱着傅慊提氣縱躍,轉瞬便上了那山巅。

剛一落下,兩人就見草屋破敗,周圍放着些貢品,有山猴在那裏坐着吃果子,看人來當即一哄而散。

白飒扶着踉踉跄跄的傅慊往那屋後走,剛走到一半,傅慊就已經堅持不住,吐了一口血,推開白飒沖将過去。

見此白飒忙追過去,看着傅慊跪趴在地上,面前一石碑。

上面用劍刻着——

醫者仁心,渡盡有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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