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随着住院時間的拉長,石磊的情緒變得越來越不穩定,這對他的病情倒沒什麽太大的影響,但對照顧他的人來說卻是頭痛加三級,苦不堪言。

不曉得石磊是不是故意讓自己的情緒暴走,好讓宋凱薇知難而退,但偏巧宋凱薇就是那種死硬脾氣,不管石磊出任何難題給她,她一律悶不吭聲的完成他所交代的任務,且全然承受他随時可能發作的無名火。

她為石磊所付出的點點滴滴,莫星野和秦耀全看在眼裏,但對于人家夫妻間的事,他們兩個外人也不好說嘴,只好當個旁觀者,最多,也只是為宋凱薇的癡心感到不舍。

這樣的日子對照顧者而言,不啻是件極為疲累的事,因此在石磊睡着時,或他表明想獨處之際,宋凱薇總會一個人到醫院中庭散步,好排解纾發累積多時的壓力,因此難免也會與經常在中庭活動的一些病友有些互動。

「你來了啊,要不要到我這兒坐坐?」四樓骨科病房的陳爺爺,總是坐在中庭的花壇邊如此對她說。

「丫頭,你來看看我這針織,花樣好不好看啊?」五樓心髒病房的吳奶奶也經常要她欣賞自己的作品。

「阿姨,你可以陪我玩小車車嗎?」二樓兒童病房的小男孩也經常會邀請她參加他的汽車派對。

那些人都是宋凱薇在醫院中庭裏經常遇見的人,她總是一臉笑意的加入他們,每次都聊得很開心;而在那些病友裏,有一個人給她的印象特別深刻,那就是哪一樓都不住的住院醫生鄭駿樂。

說起這個鄭醫生,和她身邊的男人都不一樣,有種文人的氣質,身形瘦而颀長,每每站在庭院中賞景,微風吹拂而過,掩起他修剪整齊的短發,遠遠看來就是一副極好看的畫面。

這日石磊又不要她陪伴了,說看到她就煩,于是她收拾了下受傷的心情,離開病房到中庭去散心,不意才剛踏進中庭,就看到鄭醫生站在樹下仰頭望着頭上的樹葉,仔由微風吹亂他的發。

噢——這畫面真好看,教人當心悅目呢!

「嗯?」隐約感覺到有人在看他,鄭駿樂反射性的朝視線來源望去,很快便注意到宋凱薇的存在,他溫文儒雅的扯開一抹笑,向她微一颔首。

「宋小姐。」

「鄭醫師,這麽巧又在這裏遇見你。」宋凱薇跟着露出淺笑,緩緩的朝他走去。「又沒當班啦?」

「是啊,就是這樣才會有空到這裏來賞景。」鄭驗樂點了點頭,不假思索的回答。「你呢?你親戚在休息嗎?」

「嗯哼。」她輕哼,沒将自己受到委屈的事告訴他,俏皮的以他才使用過的語旬響應。「所以我才有時間下來晃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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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駿樂微愣了下,随即搖頭輕笑。「你反應真快,以後哪個男人娶到你,怕是要被你壓得喘不過氣來。」

宋凱薇的眼神賠了黯,直覺地低下頭。「以後的事誰知道,想那麽多幹麽?」

因為與病友有了互動,難免有人會好奇的問她到底在照顧什麽人,她總推說是照顧親戚。

她并沒有告訴醫院裏的任何人,她是在看顧自己的丈夫——橫豎石磊也不将她當成妻子,況且上回離家前,她已經留了離婚協議書給他,不論他室去處理了沒,她都當自己已是結束婚姻的單身女人。

這樣既不會造成石磊莫須有的壓力,她也能說服自己漸次淡忘對他的感情,即使目前的她實在做不到,但她相信總有一天,她能做到完全放下

「說得也是。」

鄭駿樂狀似沒注意到她的落寞,由口袋裏掏出一本巴堂大的冊子遞到她面前。

「我這裏有本「小王子」,要是你在照顧親戚無聊,這裏又正好沒病友下來陪你時,不妨拿出來看看,或許能為你解解悶。」

「……這要給我嗎?」她有點驚訝,猶豫着沒敢伸手過來。

她知道《小王子》是世界名著,只是知道歸知道,她可沒認真的找來看過。

雖然鄭醫師的提議滿誘人,但她真的可以收下這本書嗎?

「拿去啊!我看好幾次了,最近想換別本書看看。」他是個愛書人,身上經常都有小開本的讀物,便于攜帶。

待宋凱薇收下《小王子》後,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細框眼鏡,溫柔的眼神迸出些許頑皮的光芒。

「告訴你一個小秘密,二樓那小鬼挺喜歡這裏頭的故事,你若是陪他玩汽車玩累了,就為他說說這裏頭的故事,他一定會很開心。」

宋凱薇微微瞠大雙眼,接着意會的輕笑起來,指尖輕撫着冊子封面,好似心裏的不愉快也随之散去。

風,溫柔的吹着,輕輕吹動樹下兩人的衣裳,像是風中的小精靈頑皮的逗着他們玩,整個畫面看來好生溫馨——

結束與鄭駿樂之間愉快的交談,在鄭駿樂離去準備晚間的看診後,宋凱薇滞留在中庭裏好一會兒。

她開心的翻看着鄭駿樂給她的《小王子》,直到太陽逐漸西沈,她才想起自己該到醫院廚房去為石磊領取晚餐了。

她小心的将《小王子》收到自己寬松的褲袋裏,然後來到醫院廚房領取餐點,和廚房的工作人員閑聊幾句之後,小心的将晚餐端往石磊的病房。

原本醫院裏有專門的人員服務送餐,但或許是不想讓任何人看見自己憔悴的病容,好幾次石磊都賭氣不肯進食;隐約察覺他的心思,她遂主動接下這個任務,之後石磊就不曾再發生不肯吃飯的情況了。

「石磊,該吃飯……」

她揣着托盤走進病房,驚訝的發現他坐在窗邊,她趕忙放下托盤,快步走到他身旁,焦急的叨念着——

「你怎麽自己起來了?要是傷口裂開怎麽辦?難不成你想再縫一次傷口,再受一次苦嗎?」

石磊像是沒聽見她的聲音似的,望着窗外的表情動都沒動一下。

「石磊!你……」又把她當隐形人嗎?實在是氣死人了!沒關系,穩住,他越是這樣,她就更得冷靜以對才行。

宋凱薇深吸口氣,迅速壓下心頭奮起的火氣。

「你該吃晚飯了,要回床上吃還是在這裏吃?」

她驀然由激動轉為清冷的嗓音,果然對石磊起了作用,他的頭忽地轉向,凝着她的眼裏有着淡淡的訝異。

這女人轉性了嗎?突然對他冷淡了起來,難道是……

「現在是有了新人忘舊人,嫌棄我是個廢人了嗎?」他的嘴角抖顫了下,眸心掠過一抹酸楚。

沒錯,他看到了,看到她和那個男人在中庭裏談笑風生。

他應該為她感到高興,畢竟他不是個懂愛的男人;那個男人看起來脾氣不錯,應該可以帶給她她想要的幸福——

明明心裏是這樣告訴自己的,但說不出所以然的,飽含醋意的話就這麽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

該死!他不認為自己是這般小心眼的男人,可為什麽一見到她和別的男人聊天聊得那麽開心,他心裏就是吊詭的不舒坦極了!

「你在說什麽啊?我怎麽都聽不懂?」她什麽時候嫌棄他了?而且什麽叫做有了新人忘舊人?她越聽越胡塗了。

「別以為你不承認我就不知道,你明明剛才還在和那個男人說話,而且還聊得挺開心的不是?」

他嘲諷的譏诮出聲,心裏卻厭惡自己到了極點?

他到底怎麽了?積壓在胸口的郁悶,從他不經意在窗邊看到她和那個男人在一起的那一刻起,就不曾消失,壓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

「……你誤會了!」她恍然大悟,陡地明白他的意思。「那個男人是醫院裏的醫生,他……」

「你不必解釋那麽多,我不想聽!」他惱火的撇開臉,吃力的由窗邊的椅子上站起。

「你小心一點!」她見狀想上前扶他,卻被他一把推開,教她失衡的跌倒在地。「啊!」

石磊心下一緊,狠下心來居高臨下的俯視她,半點都沒有上前扶她的意思。

可惡!他用力過度了!

明知道自己應該上前去扶她起來,但腦海裏盈滿她和那個男人的畫面,讓他無法對她伸出援手。

他懊惱的握緊雙拳,額上冒出壓抑的青筋。

原本就不指望他扶的宋凱薇,狼狽地由地上爬起來,臉上泛着尴尬的紅暈;她拍掉衣褲上的灰塵,佯裝沒事一般将先前放到活動餐車上的晚餐推向他。

「快吃吧,等會兒涼了不好吃……你,,」

一陣杯盤掉落在地的哐啷聲,她錯愕的瞪着被他揮到地上的晚餐,一顆心擰得發疼。

「拿走,我沒胃口。」

他捂着腹部的傷口,動作遲緩的走回病床坐下,低着頭看着地面,好像地上有999純金可以撿似的。

宋凱薇咬着下唇,找來抹布将地上的狼藉收拾幹淨,一時不小心被打碎的盤子劃傷她的指,她悶不吭聲的握緊小手,硬是将那道小傷口給隐忍下來,但泛在眼眶裏的淚卻控制不住的落下。

石磊将她細微的動作全看在眼底,那由她眼裏掉落的透明水珠滴進他的心裏,每一滴都令他感到歉疚和心疼。

他拼命忍住安撫她的沖動,因為他也十分委屈。

沒有一個男人能忍受自己被戴綠帽。縱使他不曾承認凱薇是他的妻,但名義上、法律上,她都是他石磊名正言順的妻子,倘若這事傳了出去,他以後要如何做人?他怎能忍受她帶給自己的屈辱?!

他也知道自己的反應太過矛盾,既不将她當成妻,口口聲聲要她去尋找她的幸福,卻又無法目睹她和別的男人說笑……

他到底是怎麽了?

觑着她清理滿地狼藉,并将裝有杯盤殘骸的垃圾袋空出病房,他疲累的閉上雙眼,茫然得厘不清心頭複雜的心思——

夜半時分,在只開啓床頭燈的病床上,石磊了無睡意的瞪着頭上的天花板,在這安靜沉寂的病房裏,他只聽見自己和宋凱薇細微的呼吸聲。

打從他住進普通病房,凱薇也以照顧者的身分住進這家醫院,與他待在同一個病房,就像他還沒出事前一樣,兩人同房不同床。

在帝铎醫院,照料者的床位是折疊式的沙發床,收起來是張小沙發,攤開則變成床墊,便于照料者休息。

想當然耳,那種折疊床睡起來自然不如病床舒适,近一個月以來,宋凱薇原木就不很豐腴的身段更明顯消瘦不少,顯然和睡不好有很大的關系。

事實上,數分鐘之前,閉眼假寐的他還清楚的聽見,與他病床有點距離的沙發床那頭,侉來幾不可聞的啜泣聲,這也是他無法入眠的理由之一。

他不曾見過自己的親生父親,打他有記憶以來,他的世界裏就只有媽媽跟妹妹。根據母親的說法,爸爸是個漁夫,在他還很小的時候,某次出海捕魚便再也沒有回過家。

雖然他沒有爸爸,只靠母親一個人工作養家的生活也很清苦,但一家三口卻過得很快樂,那段幸福時光,他永遠不會忘記。

放學途中,他和小他兩歲的妹娃會沿途撿拾一些可以賣錢的紙板、空保特瓶回家,到了假日再一起拿去賣錢,雖然得到的錢不多,但兩兄妹卻做得很開心。

因為家庭因素,他不曾和同學出游過,雖然難免感到遺憾,不過這種日子他卻甘之如饴,并暗自期許自己快快長大,好出社會打拼,賺很多很多的錢,讓媽媽跟妹妹過好日子。

但這小小的心願,卻在他十二歲小學畢業那年,母親帶那個男人回家後正式劃下句點。

不記得母親和那男人如何相識,也不知道媽媽到底看上那男人哪一點,他只記得當那男人堂而皇之的搬進他家後,他的家庭生活從此徹底被颠覆——

一開始男人還會打打零工、賺點小錢,不到兩個月後就原形畢露,賭博、酗酒不說,索性連工作都不做了,動不動就向媽媽伸手要錢,要不到錢就摔東西,甚至打他們和媽媽出氣。

當時正值青春期的他,聊受得了男人如此嚣張的欺負家人?尤其他還是家裏唯一的男孩,說什麽都得保護媽媽和妹妹,因此數度與男人起了争執甚至打架,即便每每被打得遍體鱗傷也不在乎。

一次又一次的沖突,讓媽媽一回又一回的悲傷落淚,換來的是他的叛逆和男人更為粗暴的對待。

不過他知道他會長大,總有一天一定能扳倒男人,掙回全家人的自由。

但惡夢來得太快,等不及他長豐羽翼,兩年後,那男人竟然将魔手伸向他稚嫩的妹妹!

某日,他因為在學校打架,被校方處罰勞動服務,比平常晚了近一個小時回到家,才剛進門就聽見母親哭喊着敲打妹妹的房門,而房裏傳出妹妹的尖叫聲。

他頓時升起一抹不祥的預感,丢下書包沖到母親身邊,才知道那男人進到妹妹房間,并将妹妹的房門反鎖。

妹妹越來越小聲的哭嚷讓他全身血液亂竄,他不假思索的推動原木桌沖撞開妹妹的房門,并在目睹男人将妹妹壓在床上、雙手掐住妹妹脖子的瞬間為之瘋狂。

他掄起妹妹房裏的椅子,一股腦的往男人身上砸,身後的母親意圖阻止沖突而拉住他,那男人卻借機竄出妹妹的房間,跑到廚房抓起菜刀,與追趕至客廳的他相互對峙——

接下來一切都失控了,男人錯手砍到母親,妹妹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了,母親倒在血泊之中身體抽搐。

他失神且驚恐地來回看着母親與妹妹,當時的他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該先救媽媽還是妹妹……

沒想到男人還不收手,轉而向他攻擊,他奮力抵抗仍被男人砍了幾刀,拉扯間他奪下男人手上的菜刀,眼角閃過母親倒在血泊中抽搐的身影,他再也壓制不住體內叫嚣的悲痛,朝男人胡亂揮舞手中的菜刀——

他閉了閉眼,十幾年前的往事是他不願也不敢觸及的過往,他八成是悶在醫院裏快瘋了,才會又想起那些不堪的回憶!

側身盯着沙發床上的身影,看了好一會兒,他終于難耐的掀開被子下床,拖着還挺孱弱的病體,小心翼翼的往沙發床走去。

在不甚明亮的光線裏,他清楚的看見她臉上的淚痕——約莫是哭累了,才睡得連他靠近都沒感覺吧?

他的眼黯了黯,吃力的在沙發床邊緩緩蹲下,原想伸手拭去她臉上的淚痕,卻在即将觸及到她的臉頰時,大手僵硬的停頓在半空中,最後終究頹然放下。

他這是在做什麽?

傷人的是他,事後的彌補、愧疚都于事無補,一如被他殺了的那個男人,就算他再懊悔都不可能重新活過來一樣。

殺了那個男人又如何?換不回媽媽和妹妹的生命,更悲慘的是換來自己數年的牢獄之災,若不是當年他還未成年,恐怕會連自己的命都給賠進去。

但對于凱薇,他不想傷她的,一點都不想,卻仍造成傷害的事實,由她臉上的淚痕足以證明。

窗外的月分外皎潔,癡望着她猶帶淚痕的小臉,他的心緒晦暗不明

他到底該拿她怎麽辦才好呢?

「我要出院。」

石磊坐靠在病床上,目光炯炯的盯着不知所措的住院醫生。

「可是……」可是您的傷勢還沒完全複原啊!住院醫生冷汗直冒,不由得從口袋裏抽出手帕拭汗。

況且待傷口再好上一些,石先生的肩膀部分還得進行複健,這出院批示要他如何簽得下去?

更別提石先生在帝铎島上的名聲及地位,要是他真敢随随便便就讓石先生出院,萬一出了院後傷勢有個什麽差錯,恐怕他的腦袋都要搬家了!

「沒有可是,我今天就要出院,馬上!」石磊寒着一張臉,犀利的眸微微眯了起來,瞳中射出教人不寒而栗的寒光。

他受夠了!

從中槍後住進這醫院至今,已經二十天左右,扣除他昏迷的一個星期,整整半個月他形同被軟禁在這間病房裏,再不離開他會發瘋,絕對會!

「石先生,是這樣的,醫院有醫院的規定……」住院醫生都快哭了,這可是他當醫生以來面臨的最大考驗啊!

「規定随便你們訂,要不要遵守由我決定,我、要、出、院!」

石磊以臂環胸,即使半躺在病床上,醫生的高度遠遠高他許多,他在氣勢上卻完全壓制住軟弱的醫生。

「你就別為難醫生了,磊。」

就在石磊和醫生僵持不下之際,莫星野适時推門而入。

他拍了拍醫生的肩,要醫生先行離開,接下來由他處理即可。

「醫生還有很多病房要巡視吧?你先去忙,這裏交給我就行了。」

醫生見救星到來,忙不疊連滾帶爬的逃離病房,連在走廊上與宋凱薇相遇都忘了打聲招呼。

發生什麽事了?宋凱薇想攔下醫生問個明白,可才一怔愣,走廊上哪還有醫生的影子?簡直像一瞬間由地球上消失似的。

她聳了聳肩,心想先将熱水壺送回病房再到護理站詢問護士,誰知手才碰上病房把手,便隐約聽見病房裏傳出細微的交談聲——

「你這不是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嗎?犯得着在這時候急着出院嗎?」

是莫哥的聲音,他的意思是……石磊想出院嗎?為什麽?

「我不想再待在醫院裏,很無聊。」石磊的聲音傳了出來。

因為無聊所以想出院?這倒挺符合他的個性呵——

宋凱薇在門外不禁勾起嘴角淺笑。

「是嗎?這麽無趣的原因,就能讓你想離開醫院?」莫星野讪笑,顯然不很相信他的說辭。

「不然呢?」石磊口氣好生不耐。

「嗯……我聽說,這醫院裏好像有人對你老婆很有好感,他們的互動也挺熱絡的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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