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終章 (1)
終章
……所以,這一世,他從地獄裏爬出,帶着缺失五感的身軀殘喘千年,固執又傲慢的活着。
他遇到了很多人,大多是海中砂礫,轉眼便被浪花拍擊的消失不見;唯有那麽四個,是砂礫中較大的碎石,有着或多或少鋒利的棱角,随着一次次沖刷最終磨平,沉澱在海底深處,不論他如何興風作浪,也無法将其動搖抹去。
直到海水枯竭,萬物殆盡,只餘下那麽幾顆圓潤光華的石頭暴露在外……那是他,漫長的一生裏唯一留下的東西。
随着意識逐漸回溯,秦斷渾身一震,終于醒來。
前世的記憶像是不斷沖入海綿的水,七情六欲一同湧上,撐得他胸口發脹……可到底只是過往雲煙,一時的心悸過後,餘下只有長長死寂,他站在一片虛空裏,望着眼前不知何時出現的天道,啞聲開口:“……這就是,你想要給我看的?”
對方卻答非所問,“這是你留在我這裏最後的一絲神識,如今,我不過将它還給你。”
秦斷眯了眯眼,“那我換個問題……我到底是誰?”
“這個問題,說來話長……得從很久以前開始說起。”
約莫數千年前,人、神、妖、魔各誕一名天仙之體,其中人以修心為道,神則為劍而生,妖乃白龍之體,魔為萬魔所祭。
這四位由天地孕育,出生起便已高居仙位,不經雷劫,不常百苦,更不識七情六欲。
于是他們生來便自帶一劫,需要舍去仙體,化為凡人遁入塵世,最終得道與否,自看造化。
“你便是因他們而生的一抹劫數。”天道說:“我花了五百年時間讓你擁有心智,投入輪回,轉世凡人——奈何劫由天生,煞氣太重,世世不得善終,我便在最後給了你許願的機會,可惜……”
他頓了頓,“仙君一生只有一劫,此劫威力甚大,若渡不過,便是百般折磨,仙途盡毀。所以四位仙君下凡之前,都通過水月鏡看見了自己渡劫失敗後的樣子,他們的神識進入肉體凡胎後,會随着時間逐漸蘇醒,雖無力量,卻隐約能窺見一絲的記憶。”
“劍君不懂人情,龍君不通人性,魔君不信人心……而心君則看得太透,到頭來顧此失彼,終究錯過——他們的本能控制着自己不去動情,卻又都在真正失去之後,情難自禁。”
“最終他們魂歸天庭,卻心緒難平,執念生,心魔起。不惜自毀仙身,除去仙籍,将千萬神識消散殆盡,只留那麽一絲本心,重入輪回,投胎轉世……在這三千紅塵裏尋你一人。”
他嘆了口氣:“這是前世的因果,報應卻在現世。”
“第一世,劍君與你相交相識,一同長大,卻對你冷漠以待;所以這一世,你們淪為宿敵,厮殺一生,再無交心的可能。”
“第二世,龍君為你所救,你一步步扶持他登上高位,他因一時任性負了當年誓言;所以這一世,你們依然親密,可他傾盡所有也換不來你一個承諾。”
“第三世,心君與你立場相對,你們兩情相悅,卻因他的過錯最終擦肩;所以這一世,無論他如何珍惜,卻再一次錯過了你。”
“第四世,魔君被你養大,奈何他對人心生來抱有敵意,你愛他至深卻說不出口;所以這一世,說不出口的那個人換成了他。”
“而你雖然無心,到底陰差陽錯的負了情意,環環相扣,我将你重新投入世間,終于了結了這漫長的因果……”
“這就是真相,你可還算滿意?”
秦斷聞言,心中大起大落,沉浮幾次,最終閉眼發出一聲長嘆。
“滿不滿意……我又該如何評說。”他搖了搖頭,語氣帶着一股釋然的輕松,“總之,都過去了,不是嗎?”
“你若心還有恨,便不用醒來。”天道說:“我可以将你的神魂投胎轉世,你不在,他們亦活不久。”
“……然後呢?兜兜轉轉再繞老大一個圈,等到天荒地老再帶着遍體鱗傷說我愛你?”秦斷嗤笑一聲,“算了吧,我這個人很懶的,折騰了這麽長時間……已經夠了。”
“放我回去吧,我……有些想他們了。”
……
燓冽執着霜華,在牆壁上刻下一道痕跡。
這牆足有兩人多高,光滑的牆體上滿是劍痕,深淺不一,最深的一道則在最中,幾乎将整個牆面劈成兩半,最淺的則在最深之旁,那是他脫力手抖時不慎留下。
離祭壇那夜,已過一年有餘。
這将近四百多個日夜之中,他每過一日,便來到這面牆前刻下一道,如今已有四百多道,從橫交錯,一如他心口密密麻麻的傷疤。
近幾日裏,燓冽噩夢纏身,只一閉眼便會夢見一些仿佛……仿佛很久遠之前的事情,那時候的他們還都是凡人,沒有搬山移海的力量,有的只是兩顆赤子之心。
可夢到了最後卻只剩他一人,抱着一把新鮮出爐的劍,滾燙的劍刃燙黑了他的皮膚,露出之下那顆連他自己也不知何時,變得鮮活的心。
他回到了一個很高的地方,躺在冰冰冷的玉臺上,手腳被綁在四角,有人拿來巨大的錘子,将他的骨骼血肉寸寸敲碎。
沉重的鐵塊與肉體相擊,發出劍刃碰撞般金戈之音,回蕩在室內久久未散。
是了,他乃天生劍體,一毛一發皆為利刃——若要摒棄仙體,需将四肢內髒全數敲碎,方可剝離神魂……
他垂下眼,帶有劍繭的手指撫過霜華冰涼的劍刃,卻莫名的暖。
曾經也有一人,奮不顧身,以血肉之軀為他鑄成一柄寶劍……
如今,他無論如何也要抓住那人,上窮碧落下黃泉,再不放手。
……
白伶之從夢中驚醒時,渾身冷汗未消,只得孩子似的抱緊柔軟的被褥,将臉埋在其中,大口大口的喘氣。
等到起伏的心緒稍平,他在床沿上端坐良久,回神之時已淚流滿面。
他的愛人,死在了他的懷裏。
只因他一時任性負了誓言……
白伶之閉上眼,再也止不住洶湧的淚。
夢裏的他發瘋似的砸了許多東西,又瘋了一般将楊家老宅一把火燒了個幹淨,可燃到一半卻又後悔,不顧阻攔的沖了進去,從那顆垂垂老矣的大樹下,撿到了一把滿是碳灰的槍尖。
沒有名字,沒有歸屬,只有一個刀砍不去石磨不掉的楊字。
他捧着那斷刃大笑三聲,直至嘔出一口心血,讓那十幾年不曾見血的利刃再度開封。
百年後肉身到限,他親手用那将那鋒利不減當年的槍刃,送進早已枯死的心。
“師尊……”白伶之眨巴着金色的眼,神情恍惚,“我好痛啊……”
拔去鱗筋,折斷龍角……毀去一身仙體将神魂剝離,投入這浩大人世間輾轉百年。
這才終于……遇到了他。
“四百多天了,我每一日都有夢見你。”他喃喃道:“可你為什麽還是沒醒?”
“你是真的不要我了嗎?”
他止不住的發起抖來,複又抱着雙肩,低笑出聲。
“那這一次換我來抓住你,好不好?”
“我承諾你,永生永世不離不棄……師尊,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
今日恰逢月圓。
溫予舒坐在月下,一張桌兩張凳,一壺酒兩個杯,卻只有他一人。
可就算如此,他還是施施然酌滿自己那杯,對着明月遙遙一舉,喃喃道:“花好月圓之夜,為何你我總不能團圓?”
“就算是在夢裏,也依然如此……”他仰頭飲下一杯,低頭再酌,幾番往複酒意上湧,軟軟倒在桌前。
溫予舒面容憔悴,已有數日不曾入眠,生怕再看到那撕心裂肺的一幕。
夢裏的他自作聰明,在兩人初見時便處心積慮的自斷後路,想要逼迫未來的自己在欲望和感情之中二選一,可沒料到的是,他明明選擇了感情,結局卻依然那般慘烈。
夢的最後,他踉踉跄跄趕到之時,只留一把餘燼。
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那個人水一般溫柔的人,也有抽刀斷水的決意,他自以為一切皆在掌控,卻不知有些東西,早早便從指縫間逐漸流失。
是他的錯,是他慧極必傷自作聰明,釀成了如此慘劇,他是罪魁禍首,所以他應當遭受報應。
他帶着剩下的三塊寶圖與寶藏同歸于盡,巨大的碎石砸破了他的腦袋,将這幅凡軀深埋地底。
仙君亦有仙骨,想要脫離仙籍,便得剔除仙骨,方可剝離元神,重新投胎。
他甘願承受這剜心剔骨之痛,只為再度入世,去尋找他深深錯過的人……
“四百天了。”杯中酒終有飲盡,你到底何時醒來?他不甚清醒的想着,心中是再多不過的悔意,翻江倒海的快要将他溺死。
可那個人還沒醒——他還欠他一句對不起,以及很多很多句的我愛你。
“……這一次,換我等你。”
直至天荒地老,海枯石爛。
……
吳缺側身避開心魔的殺招,反身凝氣一掌拍上,對方胸口,被其化解。
兩人不眠不休的鬥了三天三夜,均已殺紅了眼,身上大大小小傷口不斷,痛卻也清醒。
自打那日噩夢之後,他們誰也不想入眠,仿佛一閉眼又是那滿目白雪,天地永寂。
“你為什麽不信他?”心魔的聲音嘶啞,猩紅的眼中仿佛有淚光閃動,是質問他,也是在質問自己。
“信不信有用嗎?我們救不了他!”他聽見自己沉痛的嗓音,帶着濃厚的絕望,“他死也不想讓我們找到……”
可夢的最後,他們……他還是找到了他,依靠着敏感的嗅覺,邊走邊挖,終于趕在來年開春之前,找到了那個人的埋骨之地。
可那又如何呢?這份感情覺醒得太晚了,他已經沒有機會再對那人說上一句,我喜歡你。
——狼的一生只有一個伴侶,那個說要将他變成人類的人不在了,那麽他将依照狼群的規矩,為他守候一生。
他放棄了所有身外之物,回到那個他與他生活了九年的山林,直至老死,不曾邁出半步。
退去五感,放棄肉身……他不惜魂飛魄散化成一枚無知無覺的魔種,深埋地底,等着有朝一日重見天日,再遇那人。
“……他快醒了。”心魔喘着粗氣說,“四百多天了……我們等了這麽久,這麽多年,等到這世界都翻天覆地的變了好幾個樣子,是不是終于要等到他了?”
“哥……我們明天,去看看他吧?”
……
天道終于還是走了,并且許諾,他很快就會蘇醒。
如今秦斷也不知道自己在這破臺子上躺了多久,百無聊賴間,只反複翻閱所有的記憶……有痛苦有喜悅,有清晰有模糊,來來去去反反複複,到底還是那麽幾個人,那麽幾段情,糾纏了一世又一世,扯不清,理還亂。
最後他也懶得去理,毛線團似的堆在心裏頭,滿當當的,再塞不下別的。
其實這樣也挺好的,他就再沒了去恨去怨的力氣,只餘下長長的人生來享受這雜亂無章的愛意,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其實誰都一樣。
無論是神、是妖、是人、是魔……到頭來不過情之一字,勾勒穿插千萬因果,讓不會愛的學會愛,讓不是人的成為人。
多偉大啊……他在心底笑着,卻覺得身體一輕,突然聽到了聲音。
先是遙遠的、隐隐約約的,到後來越來越近,最終如雷炸響在耳畔,讓他渾身一震。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不是一個人,是四個不同的、卻又語氣相同的聲音,反反複複的念着兩個字。
秦斷,情斷。
若情真能斷了,又何來執迷不悟?
五世輾轉殘局換一世圓滿而歸,他想,這不虧。
所以,是時候醒過來了。
-正文完-
歷經一個半月,全文十九萬三千多字,終于迎來結局。
這是一篇我寫的最痛快也最舒服的文,基本沒有什麽卡殼的地方……其實不瞞大家,最初的大綱根本就是一時興起,沒有什麽前世今生,自然也不存在後面的種種布局。
或許是冥冥之中有天助我,最終我圓上了大部分的東西,給了一個在我看來,最圓滿的結局。
這算是本人第一次寫走心的NP,除去最初只想寫肉到後來逐漸投入……我努力的把每一個角色都塑造的有血有肉,只希望他們每一個都被大家喜歡,因為NP本身就是對感情的一種不公,我想盡可能的,給出一個讓所有人都覺得應當如此的故事。
當然可能因為筆力不足,閱讀時會帶來一些理解的偏差_(:з」∠)_只是我将我想表達的都盡我所能的寫了,對于自己,我已無憾。
接下來分別會有四個攻視角的番外,以及發糖的NP甜番外……容我慢慢來……
總之謝謝一路追更的小天使們=3=我們下一本書再見!
接下來将要連載的番外會放在微博:@-白花花-
番外一《與歸》(1)
《與歸》
秦斷到底還是住回了自己的洞府。
剛蘇醒時,力量還未完全恢複的身體虛弱,他被那四人輪流看着躺在床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十足十的過了一會兒少爺瘾……當然了,豆腐也沒被少吃,不是親臉就是親嘴,後來越發大膽,手都摸進了衣服裏,還為此互相打了一架……
每每回想起這事他都忍不住想笑,反正最初也不知是誰先動的手,到了最後一個個鼻青臉腫的跑到他床邊來裝可憐。他承認自己看不下這一張張漂亮的臉蛋受委屈,可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們對他來說一個都不可或缺,雖然這麽說難免有些不公平的意味……但事實的确如此。
想到這裏,他嘆了口氣,随手破開洞府前的結界——這裏被保存的很好,還是數百年前的模樣,只是久不住人,難免有幾分冷清。
他就近找了個石凳坐下,揮手從櫃子裏招出酒杯,慢慢吞吞的酌了一杯。
生前的力量正在逐漸恢複,只是如今他到底不是修羅之體,自然也沒了無限再生的能力,為了那四人,他也不可能再一次煉化,便将暫且封印在右手,随着時間一點點消化。
或許過不了多久,他便能再回巅峰……然後或許會再嘗試着渡一次劫,那幾人都是天仙轉世,重返仙籍是遲早的事情,他不想再被落下,自然也要加倍努力。
兜兜轉轉這麽幾世,愛過恨過放下後終于得來的圓滿,必然是要地久天長,區區幾道雷劫,還阻不了他……
正這般想着,一杯薄酒端至唇邊,複又放下。他擡頭望向洞口的位置,有些無奈的挑了挑嘴角,“躲什麽呢?出來吧。”
話音剛落,只見一枚白衣人影一閃而至,燓冽背負霜寒,悄然無息的出現在門口的位置,黑到發藍的眸子一動不動的凝視着他,仿佛若他不曾開口,便要在那兒立上百年。
“怎麽了這是?誰又欺負你了?”秦斷半撐着下巴,滑落的袖口露出一截略顯蒼白的手臂,眉眼彎彎,正想順着調戲幾句,卻見那人将劍從背後取下,雙手呈上,然後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這一下來得猝不及防,他差點沒把手裏酒杯打了,愣了片刻才茫然開口:“你這是做什麽……”
燓冽眼眸微垂,輕聲回道:“我曾在前輩失去力量之時做出無禮之事,前輩若是恨我,盡可用此劍将我殺之……我一生所求已得,亦無怨言。”
說罷,便低下頭,将捧着劍的手擡高了些,冰冷的劍光閃了秦斷的眼,他嘆了口氣,搖晃着杯中撒了大半的酒液,“你活着我還能使喚你幹這幹那……若砍了你,我有什麽好處?”
“……”
揮了揮手,秦斷再取出一只杯子,斟滿了酒液放在桌上,“地上怪涼的,把你的劍收起來,陪我喝一杯。”
燓冽聞言終于擡頭,握着劍的手有微微顫抖,他抿了抿唇,眉心蹙起一道淺淺的溝壑,似有幾分糾結。
“我有事情要問你。”秦斷微微正色,曲起手指叩了叩桌面,“坐下來,我不想低着頭跟人說話。”
見他像是有些動氣,那人終于起身在椅子上坐下,背挺得跟棺材板似的,将霜寒放在桌子上,往秦斷的方向小心翼翼的推了推。
“前輩……想問什麽?”
“唔,就……我早就回來了這個事吧,你是怎麽知道的?”秦斷回想起剛才複活的時候,自己那副偏激丢人的模樣就有些汗顏,免不得抿了口酒壓壓驚。
這話倒是問到了點子上,燓冽渾身一震,嘴唇顫抖幾下,眼睛裏的愧疚仿佛要溢出來,好半晌才緩緩開口:“……猜的。”
秦斷有些無語,“光猜你就急着認罪?”
“……可看前輩的反應,我覺得我猜對了。”燓冽的聲音有些發抖,“對不起……我不該、不該那樣做……”
秦斷深深看他一眼,突然重起話題,“當時你帶着我,是正在被追殺吧?結果心魔發作了,若……你不做那事,我們遲早都會死。”他說到這裏,咳了幾聲,“我當時只是……嗯,有些不适應,其實真沒放在心上。”
他這說的可是大實話,不帶一點兒摻假的,“所以你若是真的愧疚,不如把剛才那三個字換一換……說句我愛你怎麽樣?”
燓冽一愣,幾乎是反射性的重複:“我愛你。”
秦斷噗嗤一笑,放慢語氣誘哄道:“乖,把這杯酒喝了,你就是我的人了。”
于是那人還真就暈乎乎的喝了酒,等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後,“唰”地一路從脖子紅到了耳朵尖,低着頭幾乎不敢看他。
秦斷笑得更歡了,半個身子都趴在桌上,手欠去撩對方的長發,繞在指間打了個轉兒,輕輕拉扯,“怎麽,剛還說完愛我就後悔啦?”
“前、前輩……”燓冽被他鬧得有些結巴,“你當真……不恨我?”
“你是要我愛你還是恨你,選一個吧。”秦斷道:“你這孩子真是死腦筋,剛見面時我就覺得了,捅你一劍讓你走遠點,就是不聽,你看,現在把自己搭進來了吧?”
他說到最後,伸手抄起霜寒,“把手伸出來。”
燓冽有些茫然的望着他,老老實實的伸出了手。
秦斷含了口酒,捏住他的指尖輕輕一觸,劃開一道極淺的傷痕,複又低頭用唇舌将其包裹,口中酒液刺激着傷口微痛。将混着血珠的烈酒緩緩吞下,他舌尖一卷,吮上傷口處舔弄幾下,吐出時已不再流血。
“疼嗎?”他問。
燓冽搖了搖頭,“不疼。”
“可是我疼啊。”秦斷眨了眨眼:“我心疼。”
燓冽臉又紅了幾分,哆哆嗦嗦的就要抽手,卻被秦斷死死捏住,五指穿插,十指相扣。
“所以你若不想讓我心疼,以後就別再說這種話了。”他慢條斯理的說着,看着那人臉上的不安一點點消退,最終只剩一絲羞怯,九分深情。
燓冽說:“好。”
……然後便順理成章的賴在他這裏不肯走了,秦斷有些哭笑不得的想,原來劍君也是這樣孩子氣的人嗎?
不過很快,他也沒時間想太多了,山谷口的禁制被再一次觸發,第二個訪客到了。
那時候他剛把愈發粘人的燓冽趕去後山處理已經荒廢的靈田,這前腳還沒歇下來,就見一抹鮮紅的身影由遠而近,只一眨眼便撞進了他的懷裏。
秦斷踉踉跄跄的倒退幾步,還未站穩就覺腳下一輕,白伶之不知道抽了什麽風,抱着他轉了一圈,頂在牆上。
後背靠着凹凸不平的石壁,秦斷有些別扭的動了動肩膀,無奈道:“你這又是……”
“師尊一聲不吭就跑了,讓我好找……”白伶之将臉埋在他胸口輕蹭,聲音有些發悶,聽起來可憐兮兮的;秦斷翻了個白眼,在他腦袋上不輕不重的拍了一下,“沒大沒小的,放我下來。”
那白發的蛇妖擡起頭,眨巴着一雙金燦的瞳孔,半是撒嬌半是求饒的道:“師尊若是肯原諒我,我就放您下來。”
秦斷先是一愣,後又很快反應對方指的是什麽,輕輕咳了一聲,“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白伶之有力的雙手摟着他的腰,兩人挨得極近,因為姿勢的關系,他剛好能将下巴靠在那人頭頂。此時話音未落,卻見白伶之仰頭伸出細長的舌尖舔着他的下颚,濕滑冰涼的感覺讓秦斷微微一顫,難免憶起那些尴尬又難以啓齒的記憶,臉上微沉,一把将人推開,“別鬧。”
和燓冽不一樣,在這個唯一的徒弟面前,他多少還是在乎顏面的,可現下對方知道了那個被……的人就是本尊,微妙之感難以言表。
白伶之順着力道推開一步,手卻還死死攥着他的手腕,未收回的舌尖繞着紅唇舔舐一圈,“若不是真的師尊,那姓溫的又怎會死死護着……我最後悔的事情,便是将您拱手相讓。”
他說着這般大逆不道的話,卻是用那種仿佛被抛棄似的眼神望着秦斷,鎏金般的瞳孔中閃着薄薄一層水光,白色的睫羽輕顫,仿佛一眨眼,便會有水珠落下。
就連秦斷也不得不感嘆一句——這逆徒倒真長了一張禍國殃民的臉,不然早被他抽死八百次了。
可一碼歸一碼,若是放任這家夥繼續無法無天,到時候難受的人可是自己……竭力維持着表情不變,他淡淡瞥他一眼,冷道:“就這态度,你還指望我對你網開一面?嗯?”
白伶之抿了抿唇,無辜道:“若是師尊真的生氣,大可随意處罰于我,要挑筋還是扒皮,您一句話,我自己來……”說罷,還真就擡手往腕上劃去,頓時血流如注。
秦斷被這突如其來的血腥味刺激到了,反手抓着那人血流不止的手腕,魔氣從指尖傾瀉而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治愈着傷口。白伶之垂眼看着,突然笑了一下,用一種很輕的聲音小小聲道:“師尊果然還是舍不得的……”
秦斷只覺得胸口微堵,氣不打一出來,聽到這話剛想破口大罵,一滴晶瑩的水珠卻突然砸在他的手背,溫度滾燙。
怔忪間,白伶之一頭紮進他的懷裏,毫無形象的大哭出聲。
這一哭便将心頭竄起的那點火苗全澆滅了,秦斷嘆了口氣,手懸在那人腦後猶豫了幾秒,還是落下去,順了順那銀色的長發,“多大的人了,就知道哭啊……”
“誰讓您不要我……”白伶之抽抽噎噎地道:“為什麽只有我忘了您,這不公平……”
“行了行了,我這不……又回來了麽。”秦斷絞盡腦汁的想着安慰的措辭,“再說我也沒怪你啊,只是你當時……确實有點……過。”
他隐約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心軟了點,剛想命令對方別再哭了,白伶之摟在他腰間的手卻突然收緊,“因為我愛您啊……”
“一直、一直都是。”
“所以我不後悔……不後悔那麽做了,至少我有得到過您,哪怕當時的我并不知道這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弄得有些粗暴。”
“還請師尊再給我一次機會……”白伶之啜泣着,擡起滿是淚痕的臉,金色的瞳孔被水一泡,像是灑在平靜湖面上璀璨的陽光,漂亮的不像話。“這次我一定不會弄疼你了。”
秦斷先前還有猶豫,這會兒卻是徹底清醒了,他磨了磨牙根,用兩枚手指捏起對方的下巴,“你小子……竟然還敢對我用魅術?嗯?”
白伶之見被戳穿也不慌亂,讨好的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指尖。
“我說的都是實話,師尊若是不信,自然可以再處罰我。”那人無賴的說着,卻是拿準了他斷然舍不得的心态,噎得秦斷倒抽一口氣,“可以,你厲害。”
他一甩手轉身便想走,白伶之卻又用受傷的那只手死死拽着他的衣角,輕聲道:“師尊,您還要再丢下我一次嗎?”
當年他為除欲念,不顧對方抵死掙紮,強行封印了百年記憶……直至白伶之憶起一切時,他卻已不幸身隕,留給這人痛不欲生的三百餘年。
如今一切已經塵埃落定,他也已放下過往……這樣的傷害,還有必要再來一次嗎?
他正想着,腳下步伐難免一頓,被那人抓住機會,變本加厲的欺身上來,從後環住了他的腰。
“您可以斬去我的肢體,拔掉我的舌頭……”白伶之甜到發膩的聲音舔舐着他的耳廓,“您得留下我的眼睛,這樣我才能注視您;您得留下我的手,這樣我才能抓住您。”
這是一條漂亮而劇毒的蛇,他會傾盡所有纏緊他的獵物,哪怕粉身碎骨,魂飛魄散。
他會用最極端也最孩子氣的方式來脅迫你,單純至極又瘋狂至極——而這一切的目的,只不過是為了将你留下。
秦斷閉了閉眼,一些話卡在喉嚨裏吞吐半晌,最終化成一聲輕嘆。
“行了吧,我沒有那麽血腥的愛好……”他漫不經心的說着,低頭去扯纏在腰間的手臂,“我先前教你的東西還沒忘吧?谷裏的丹房許久未用,已經蒙塵,你去給我好好收拾一下……”
他頓了頓,眯起眼,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等弄好了,有獎勵。”
番外一《與歸》(2)
白伶之聞言一動,乖巧的點了點頭。
靈田在東,丹房在西,對立之間還隔有結界,秦斷倒是不怕這兩人半路碰上——以燓冽那死心眼的性格,不把靈田從頭到尾翻新一遍,估計也沒臉來見他;至于白伶之,這孩子雖然任性肆意,但到底還是心懷愧疚的,這時嘗到甜頭了,自己就能開心一陣……何況對方也怕他生氣,暫時不會找回來。
打發完纏人的小徒弟,秦斷伸了個懶腰,舒舒服服的休息了幾天,順帶整理下洞府裏的東西。
當年他随身攜帶的東西随着肉體一起消散,秦斷花了幾天時間做了個小玩意,此時正埋頭勾勒最後一筆符文,心無旁骛。
溫予舒放輕腳步站在門口處,悄然放開的神識默不作聲的裹住了專心致志的人,做出一個擁抱的虛影。
他目不能視,能“看”見的不過是一團如同血般鮮豔的人影,只能一廂情願的依靠腦中記憶,添上五官顏色,使其逐漸鮮活……只不過一會兒,溫予舒便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嘴角挂着一抹極淡的微笑,眉眼彎彎。
秦斷收筆後,擡頭看見的就是這樣的一幕。
杏色衣袍的男子靜靜而立,暖黃的燭光替他鑲上一層淡淡的金邊,柔和的輪廓仿佛随時都能化在光裏,與那安靜燃燒的燭火融為一體。
相比燓冽的冷冽,白伶之的任性——他的予舒從來都是最溫柔也最懂事的那個,可惜慧極必傷,想得太多、顧慮的太多,到頭來偏偏成了那個看不清處境的山中客,作繭自縛。
他心頭一軟,“既然來了,怎麽不做聲?”
溫予舒眨了眨毫無焦距的眼,細聲細氣道:“我見你正忙,不好打擾。”
“閑來無事,做些小玩意兒罷了。”秦斷笑了笑,舉起執筆的那只手,指尖紅光彙聚,将指甲染成蔻丹似的紅,襯得皮膚愈發蒼白。
只是這些那人都看不見,只緩緩道:“你的力量,恢複幾成了?”
“四五成有了,如果拼一拼,七八成也使得出來……”推着椅子稍稍往後靠了些,秦斷勾了勾手指,“過來,讓我抱抱。”
溫予舒聞言走了過來,彎腰摟住了他的肩。
秦斷順勢将手搭在對方腰上,撫摸着那人的後背,半晌道:“怎麽又瘦了?”
“想你想的。”溫予舒将下巴擱在他頭頂輕蹭,“可我又不敢來找你……我怕……”
“怕什麽?”往後靠了些,秦斷将人拉到自己大腿上,伸手勾勒着對方漂亮的眉眼,在那毫無神采的瞳孔前停滞片刻,最終嘆息一聲。“你可知道,我寧願你認不出我。”
“我知道。”溫予舒捉住他的指尖輕輕吻着,“可是我并不後悔。”
“再來一次、兩次……成百上千次,我依然會選擇這麽做。”他說到這裏時笑了一下,“不過能在四個人裏占據上風,一雙眼睛,着實不虧了。”
“予舒……”
“噓,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溫予舒撩起他臉側的發挂在耳後,“我知道我的小旭哥哥心軟得很,也知道,在我錯過你第一次的時候,就注定失去了一個人擁有你的機會。”
“……”
“你不用為此內疚……做錯的人從來不是你。”那人說着,在他眉心處落下一個羽毛般輕柔的吻,“能失而複得,已是萬中之幸,這是我……我們所有人的想法,是我們欠你一生一世,那就用永生永世來償還。”
說罷,狡黠地笑了笑,将他摟得更緊,“不過至少現在,你是我的。”
秦斷只覺得胸口有些發堵,這些日來他郁結之處被對方一語道破,甚至好言好語的安慰了一番,又是無奈又是心疼,只不做聲的回抱着對方,嘴唇動了動,最終說了句:“謝謝。”
如果換做自己,定然無法忍受與旁人分享伴侶,這四個一個個都是較為極端的性格,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