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淡道:“賞你了。”
小女孩捧着大氅深深叩首,再擡頭時,卻見他已行得遠了。她這才站起身來,四處望去卻見昔日熱鬧的街上竟是家家門戶緊鎖。她心裏倒也不慌張,這些年孟津城裏的人都見慣了路上過兵的情景,今日這個王打過來,明日那個将軍打過去,亂哄哄的也不知道是誰的天下。每到這個時候,家家戶戶都要把房屋鎖牢,唯恐一點家什被充了軍饷。
這城裏只有她是不怕的,她自嘲地思忖着,珍而重之的将那青年人給的大氅裹在身上,目中忽然湧上一點淚來。
風雪之時,人人都有一處避風的所在,可她卻什麽都沒有了。
也只有這件大氅,竟讓她覺得能有絲絲暖意。
她拾起身旁的土陶甕,裏面是釀的陳年竹葉青,隔着厚厚的青布都能聞到陶甕中馥郁醉人的酒香,她捧起酒甕,送到了城東的張老爺家中,得了幾個賞錢,便小心翼翼地将賞錢收好,這才深一腳淺一腳地向背街的一處茅屋走去。
雨下到此時方才住了,她磨磨蹭蹭地走到屋前,只見茅屋的門半敞着,心中忽然生起一點點不切實際的希望,只盼着推門進去,還能看到那熟悉而溫暖的身影。既然起了盼望的念頭,她心中一時忐忑不定,竟不敢向前邁步。隔了少頃,終是輕輕邁步進了門。屋裏依舊空蕩蕩的,床榻冰冷如昨,卻哪裏有人在。
她心裏兀地一空,終是兩行淚順着臉頰滑落下來,這世上只遺了她一個,孤零零的,再也沒人會溫柔地喚她一聲“乖寶”。
“绮羅,绮羅。”一個孩子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她來不及擦幹臉上淚水,便看到一個人影忽地蹿進了茅屋,大聲道,“你又去替姚二嬸送酒了嗎?”
绮羅慌忙擦了擦手掌,順手抹去了臉上的淚痕,擡頭已是換了副笑臉:“小宣師傅。”
“不是說了叫我小宣就可以了嗎?”那孩子甚是不滿,嘟囔道,“我又不是一輩子都要做和尚的。”說着,他遞過去一個油紙包給绮羅道,“喏,這是師父讓我給你送的餅。”這個叫小宣的孩子看上去和绮羅一般大小,生得聰慧可愛,可是頭上剃得光光的,是個小沙彌的打扮。绮羅接過油紙包,隔着紙便聞到了胡餅的香氣,心下不由得感動,口中卻打趣他道,“要是慧理大師聽到你又說不想做和尚的話,肯定會生氣的。”
小宣卻正色道:“誰與你打趣,我是說真的。我……我祖父說等我長大了就要接我回去的。”說着他一指自己光禿禿的腦門,說道,“你看,我頭上連香疤都沒燒。師父說沒受戒就不算僧人,将來總還可以回到凡塵。”
绮羅也不與他争辯,捧起熱騰騰的胡餅,秀秀氣氣地咬了一口,唇邊露出滿足的笑容:“真香。”
“香就多吃點,”小宣咽了咽口水,忽然瞥到她眼眶紅紅的,一怔便道,“你剛才哭了?”绮羅慌忙低下頭去,低聲道:“哪有。”
“便是哭了,”小宣最是受不得別人欺負绮羅,火冒三丈地跳了起來,“是不是姚二嬸罵你了?”
“沒有。”绮羅忙解釋道,“二嬸對我好得很,不僅白把這屋子讓給我住,還常讓我去送酒可以得些賞錢,你別亂說話傷她的心。”
姚二嬸在城裏開着酒肆,常讓绮羅幫忙跑腿送酒,也給了她這間茅屋居住,若說她對绮羅不好,倒也真說不上。小宣想想也是這個道理,他仔細打量了一番绮羅,竟似個小大人一般嘆了口氣道:“那你可是想你娘了?”
绮羅到底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被他說中心事,哪裏還忍得住,淚珠竟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樣簌簌往下落,一時間止也止不住。
“哎,哎,你別哭啊。”小宣雖然聰明伶俐,卻是個男孩,又自幼生長在寺廟裏,哪裏見過這樣的架勢,頓時慌了神,卻見绮羅幹脆把胡餅擱在土炕上,背過身去,雙肩一抽一抽的,顯然是哭得更傷心了。他忙說道,“你雖然沒有了娘,但你好歹還記得你娘長什麽樣。你看我一出生,祖父就把我送給了師父,我到現在連爹娘的面都沒見過,豈不是比你更慘。”
“阿彌陀佛,”門口忽然響起一聲佛號。小宣眼前一亮,如同看到救星一般,大聲道:“師父,你快勸勸绮羅,你看她哭成什麽樣了。”
“你這孩子。”那僧人走進屋來,責怪地看了小宣一眼,卻柔聲對绮羅道,“绮羅,莫哭了,莫哭了。老衲給你講個故事可好。”
小宣一喜,忙拉着绮羅的袖子道:“師父講的故事可好聽了,绮羅別哭了,我們一起聽故事。”
绮羅抽抽搭搭地擦了擦眼淚,轉過身來,擡頭便看見一張慈眉善目的面孔望着自己微笑。這位慧理大師是位西域來的高僧,在中土漂泊半生弘揚佛法,早已須發皆白,然而他會說甚是流暢的漢話,尤其在醫道上頗是精研。兩年前他帶着徒弟小宣途經這裏化緣,正巧遇到生了重病孤苦無依的绮羅,慧理救了她的性命,也在城裏住了下來,更是時常接濟她。绮羅年紀雖小,但也知道慧理師徒二人并不寬裕,她待病好之後便去姚二嬸的店裏幫忙送酒,并不願事事都依賴慧理師徒。
此時聽到慧理要講故事,绮羅不願逆他心意,便挨着小宣坐在土炕上,将那張胡餅撕了兩半,遞了一半給小宣,兩人一同捧着餅睜大眼睛望着慧理。
慧理見狀微微一笑,開口道:“今日我們說個母鹿的故事。”
小宣目光一閃,急急插口道:“可是母鹿遇到了大老虎,要割了身上的肉給大老虎吃?”绮羅嗤地一笑,嗔怪道:“你莫胡攪蠻纏,那是佛祖割肉飼虎,大師定是要講另一個母鹿的故事給我們聽。”小宣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嘴上兀自強辯:“師父講的故事多半都是這類的,不是割肉飼虎,就是舍身飼鷹,我也只是随口一猜。”
绮羅噘嘴道:“你還打岔,還聽不聽大師說故事了?”小宣慌忙道:“要聽的,要聽的。”他說罷故意擺出一副端正的姿态坐好,雙手畢恭畢敬地放在膝上,肩背挺得直直的,又惹得绮羅破涕為笑。
慧理心中微微一軟,心知這個聰明的小徒兒故意插科打诨逗绮羅開心,他也不點破,望着兩人的目光越發柔和,微笑道:“在很久以前,有個能幹的獵人,他的箭法極好,在百步之外都能箭無虛發,出門打獵從不空手而歸。”
“我知道了,這是春秋時的養由基對不對?”小宣又耐不住插口道,“他的箭法可好了,有百步穿楊的本領。”
“大師說的故事是西域的故事,”绮羅不滿小宣老打岔,說道,“怎麽又被你扯上養由基了?”小宣卻辯道:“誰說師父講的一定是西域的故事?說不定這故事就發生在楚國呢。”
“那就算是楚國,養由基做的也是大将軍,怎麽會是獵人?”
“養由基的大将軍是後來做的,”小宣卻極是善辯的,沒理也能被他講出三分理來,“也許他當大将軍之前就是獵人!對,肯定是這樣,不然他的箭法怎麽會練得這麽好。”
绮羅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氣呼呼地掉轉小臉朝向慧理大師,說道:“大師,您評評理,是不是小宣胡攪蠻纏?”
慧理脾氣甚好,雖然皺了皺眉頭,仍是帶着笑對小宣道:“為師跟你說過出家人不可逞口舌之利,若還不記得,便将《摩诃僧祇律》再抄一百遍。”
小宣最怕這個,頓時愁眉苦臉地低下頭:“徒兒再也不敢了。”
绮羅得意地沖小宣眨眨眼,便向慧理撒嬌道:“大師快繼續說故事吧。”
“有一天,獵人在野外遇見了一只母鹿,他正準備搭弓射獵,卻見這母鹿叩頭哀求道,‘我家裏還有兩只小鹿剛剛出生不久,還沒有學會如何捕食,如果您獵殺了我,只怕家裏的小鹿都會餓死。’”
绮羅聽到這裏微微出神,脫口道:“這只母鹿竟是這樣愛它的孩子。”
“天下父母對子女的愛,都是一樣的心情。”慧理望着绮羅怔然的神色,目中露出憐憫之意,續道,“獵人本不想同意,但母鹿苦苦哀求,更保證說只要獵人放它回去,它安頓好兩只小鹿,便會回來赴死。獵人看它哀求甚苦,便同意了它的條件。”小宣一怔,随即笑道:“我明白了,這只母鹿實在狡猾,它用的是緩兵之計,等獵人把它放回去,它便帶着兩個孩子跑到天涯海角,再也找不到了。”
绮羅卻不認同:“出家人不打妄語,大師怎會講這種違背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