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重遇(一)
餘聲還是去參加了那場複試。給檬檬買了新衣服新鞋子後,所剩的生活費已然不是很多。餘聲一直是缺錢的,這幾年,她幾乎沒給自己添置過新衣。她已經記不清上次去商場是什麽時候,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起,童裝變得這麽的貴。
但是檬檬很高興,看着孩子的笑臉,餘聲覺得一點都不後悔。不過同時她也意識到,錢實在是太重要。而她們最缺的,就是錢。檬檬身體不是很好,偶爾傷風感冒上醫院,一個月的生活可能就會很困窘,盡管餘聲平時能省就省。
當晚她就收到通知,說自己錄取了,隔天過去簽一個合同,等姜董周三動完手術就要開始護理工作。餘聲不知道姜弋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但她已無暇顧及這些。
第二天她就去笙夜辦了離職手續,她不是正式員工,所以手續很快辦了下來。圓子師傅對她離開顯然很難過,和她交代有什麽事情只管打電話給他。餘聲對于遇到的善良的人始終充滿感激,微笑着點頭答應。
事情本應就是這樣順順當當的的,轉變發生在周二晚上。餘聲正在看關于這次護理工作的資料和助理事項,忽然想起還不知道姜董的病房。
市第五醫院心外科非常有名,她理所應當的以為姜董住在那裏,沒想到電話那頭的那人的回答卻是“名禾醫院A級VIP室。”
聽到名禾醫院的名字那秒,餘聲心跳好像漏了一拍,握着電話的手陡然一緊。她随後打電話給姜弋,姜弋似乎早知道她會打這個電話,态度很是随意平淡。
“你沒有說過……”
“我為什麽要特地說?我待你很公正,本就沒有義務照顧你的私人關系。”
餘聲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回答,愣怔了幾秒,随後平靜地說:“這份工作,我不做了。”
“你說不做就不做?你可是簽了合同的,就算你答應,我的幾個哥哥也不會答應。況且你讓我們一時之間哪裏去再找個護工?餘聲,你雖然不是專業的,但是既然被選上了,就該專業些。”
姜弋的語氣竟有些嚴肅,他的話也沒錯,餘聲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應答。她本不是聰明之人,更不會逞口舌之快,只呆呆地說:“你是故意的,不然不會等我打電話才告訴我醫院。”
她的聲音不是很悅耳,裏面還帶着情緒,可姜弋聽來,竟有些賭氣和委屈的可愛。本來皺着的眉漸漸舒展:“随你怎麽說,反正事情就是這樣。”
“姜弋,我真的不能去。我拜托你……”
“你又要來求我嗎,像當年一樣?”
餘聲腦子一空,幾乎想挂斷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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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玩笑的。我可以道歉。”姜弋很是無奈,“你的工作時間是下午五點到晚上八點,那段時間莊齊不會到病房裏來的,你大可放心。再者你不是說都結束了嗎?結束了,當朋友或是陌生人都好,何必避着呢?還是你其實,根本就沒有忘記他。”
姜弋其實當初并沒有想那麽多,也沒有壞心的要看她笑話,只是單純想幫助她。他看得出來,她很需要錢。她是有骨氣的女孩,不會無緣無故接受幫助,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最自然的方法。
“我已經放下。”餘聲聽到自己說那句話,心頭顫了顫。謊話說的多了,她已經不知道,到底在騙別人,還是騙自己。
很久之後餘聲才明白,自己答應下這件事最主要的原因,根本就是,她沒有放下他,甚至一天都沒有,她還的內心深處,還想再多莊齊一眼。哪怕,只是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
姜董的手術很成功,全程歷經三個小時,沒有遇上什麽障礙,脫下手套口罩時,莊齊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和其他幾個醫生護士說:“辛苦大家了,明天我請大家吃晚飯。”
一衆聽聞全都拍手叫好,莊齊一邊的祝雲帆是這次手術的麻醉師,他“呵”了一聲,輕輕撞了撞莊齊的肩膀,壓低聲音說:“哎,叫小鳶一起呗,這段時間不是和她鬧得有點僵嗎?”
其實自從那天吃了一頓飯後,莊齊和葉語鳶的關系已經緩和了些,不過祝雲帆的提議也沒什麽不妥,葉語鳶和醫院的人都挺熟的,祝雲帆是莊齊的好友,也知道他們之間有問題,出謀劃策總是很積極。
莊齊“嗯”了一聲,回到辦公室第一件事就是給葉語鳶打電話。她的反應很意外,不過喜悅之情還是透過電話就能讓人深深感受到,莊齊面無表情的挂斷電話,心裏沒有任何波瀾。
今天由于做了個手術,葉振濤讓莊齊提前下班休息休息,莊齊臨走前去病房看了看姜董。裏面陪着的是姜弋和他的大哥,還有一個中年婦女,看樣子是個護工,正在收拾這陣子要用的東西,姜董打了麻醉後還沒醒來。
姜弋沖着莊齊點點頭,站起來指了指門,莊齊了然,跟着他出了病房門。
“莊院長,今天的手術,多謝。辛苦你了。”
“你太客氣了,這是分內事。如果之後有什麽事情需要幫忙的,請盡管開口。”莊齊頓了頓,望了望病房裏面,微微蹙眉,“那個護工年紀好像有點大,體力跟得上嗎?”
姜弋聳聳肩,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多謝關心了。趙阿姨經驗非常豐富,我們不擔心,而且請了替班的護工,晚上會替她一陣子,所以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莊齊不置可否,和他交代了幾句之後就離開了。
姜弋望着他的背影,眸色深深。
餘聲站在名禾醫院的門口,看着上面金光閃閃的四個大字,忽然之間有些恍神。她已經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來這裏了。她曾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踏進這個地方。
她對這裏太過熟悉,這裏的每一條路,她都走過。每日給莊齊送飯,不管他是日班還是晚班,不管是刮風還是下雨。餘聲人笨,什麽事情都做不來,唯獨做飯小有天賦,她便總是想變着法子做些好吃的,得到他鮮有的贊揚。
讀書的時候,莊齊教她功課,解釋了好多遍她還是不會,他氣急敗壞地說她笨死了,可罵完之後還是提筆繼續。餘聲以為,她的哥哥,永遠不會放棄她。
深深吸了口氣,餘聲踏進了名禾的大門。
都過去了,她告訴自己,這六年,一切都變了,她再來,亦不是為了他。
再也不會了。
餘聲曾怕路上撞上認識的醫生,之後發現自己果真多慮了。她還是能依稀認出幾個醫生護士,他們卻沒有認出她,就那麽擦肩而過。
也對,她現在憔悴的面容,和過去差別太大。曾經的一頭漂亮的長發,因為沒有精力打理,已變得毛糙而黯淡無光,用黑色的皮筋紮成老氣的馬尾,毫無生機地垂在後背,一點都不像是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孩的裝扮。
餘聲到病房的時候是三點三刻,護工趙阿姨看到她很熱情地交代了一些事情,告訴她她的工作很簡單,現在這個階段,麻煩的都是護士做的,說完後沒過多久就提着包走了。
姜董還在睡覺,緊緊閉着眼睛。餘聲看着他的樣子,想這個人,也比那時老了好多。莊齊那起醫療事故發生時,姜董曾在電視新聞上接受采訪,信誓旦旦地說不能讓那種醫生禍害其他人。
結果……
餘聲拿起床頭那份記錄單,看着上面寫的“莊齊”兩個字,唇角泛起一絲苦笑。
“你來了?”
姜董的聲音虛弱地響起,餘聲連忙放下那張記錄單,走到姜董床邊:“姜董您好,我是這段時間的護工小餘,您有什麽需要可以告訴我。”
姜董看了她一眼,說:“給我喝水。”
“您稍等。”餘聲應了聲,倒了杯水,再拿吸管給他。
姜董吸了一口,微微一嗆,眉頭深鎖,不滿地說:“這麽冷的天,你給我喝冷水?”
“姜董,趙阿姨交代過,您現在的狀況,不能喝燙水。”其實她倒的那杯水是溫的,只是她早就知道,姜董平日裏愛喝燙水,而這恰恰是不被允許的。
“随你随你。”姜董很是不耐煩,語氣一轉,“給我讀會書。”
姜董平日裏喜歡的是那些古書,句子和文章都是文绉绉的,繞來繞去,有很多生僻字,餘聲本來就很久沒碰書,加上緊張,此時更是連着打了好幾個咯噔,很多字都不會讀,好不容易撐完第一段,姜董面色已是極為難看。
“現在的護工都不用讀書嗎?我真懷疑你有沒有上過小學?一點文化素養都沒有!你爸媽小時候沒有教過你多讀點書嗎?”
老人的語氣尖銳而刻薄,顯然是非常生氣。他本是身體疼痛心情糟糕,此刻看着低眉順眼的餘聲一股氣就上來了。
餘聲不敢出聲,低着頭,手裏的書攥的緊緊的。
莊齊進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滿臉通紅的老人憤怒地瞪着低頭的女孩,那女孩瘦瘦弱弱的,背微微彎下,薄薄的毛衣起了球,可以看到非常明顯的脊背輪廓。
他從不遠處走過來就聽到了姜董的聲音,那每一句話都進入了他的耳朵中。那話本是十分難聽,況且還牽扯到對方的父母,他以為一場争吵就要爆發,哪知道,等了十秒,還是沒有聽到任何的回答。
他有些驚訝,推門進去,對着姜董微笑,輕松地開着玩笑:“姜董,怎麽剛動完手術就發這麽大的脾氣?”
聽到莊齊聲音的那一刻,餘聲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他就站在自己的身邊,她低着頭,只能看到他锃亮的黑皮鞋。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不可抑制地顫抖,她依舊保持着原先的姿勢,幾乎不敢擡起頭。
姜董冷哼一聲:“這麽年輕,就知道不靠譜。出了那麽多錢,哪裏找不到個好的。”
“發脾氣不利于康複。你看小姑娘吓的,一直抖着。”莊齊笑了笑,那笑聲在餘聲聽來,好像全然變了,他以前……不是這樣笑的。
莊齊走近了餘聲,把她手中的書抽出,拍了拍她的肩膀,和善地說:“小姑娘別怕,姜董只是心情不好而已,你……”
餘聲擡頭的那瞬間,在對上他眸子的那瞬間,莊齊的聲音戛然而止,而她的眼睛酸疼的快要溢出眼淚。
莊齊整個人,處在長久的震驚中。他從未想過,會再見過她。更沒有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
她變了太多,他快要不認識她。她瘦了好多好多,圓乎乎的娃娃臉已經變成了削尖的瓜子臉,漆黑的瞳孔沒有從前那種光芒,皮膚幹燥粗糙,還變黑了,甚至連發絲都是淩亂的。他不自覺緊了緊手裏的那本書,卻順勢看到她生滿凍瘡的手。紅腫,甚至泛着血痕。
他感覺到自己的心猛地一跳。
餘聲的唇稍稍一動,很快把眼神移開,站起來,頭微微垂着:“對不起。”
她的三個字氣若游絲。她站在他面前,連呼吸都困難,那種壓抑讓她将近窒息。她的腦子混亂不已,不停地想着為什麽呢。如果上天注定自己和他的緣分只有半生,為何又要安排自己再次遇見他?
就像當年的自己,萬劫不複,粉身碎骨。
餘聲試圖揣度他的心情,可是失敗了。莊齊表現的太過正常,即使一開始顯出驚訝,可是随後很好的掩飾了,随意和姜董聊了幾句,根本沒有理會她,仿佛她是個透明人。
其實餘聲曾經有偷偷想過若是他日重遇,會是什麽樣的場景,會是沉默,還是眼淚。她設想過一萬遍,卻沒想到還是錯了。
她年少時細致地幻想過只屬于他們的道路,她以為只要一步一步認真地走,執着地愛下去,他們便會攜手走向她想要的終點。卻沒有發現,從一開始,他們就是向着反方向的。
這樣走,只能越走越遠,越走,越錯。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