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重遇(二)
從莊齊離開病房到趙阿姨來接班,餘聲的精神都有些恍惚,好像腦子和身體都不屬于自己,只是在機械地完成一些動作。姜董以為自己剛才說話太狠了,之後就閉眼,也沒再為難她。
八點,餘聲收拾完包,準時走出病房門,走了幾步,手臂忽然被抓住,整個人被猛扯進了樓梯間。
她穩住步子,吃痛地用力掙脫,卻在擡頭看到莊齊的臉時,停止了動作。
昏黃的燈光下,他的臉比剛才在病房看上去更加清晰。眉毛還是那樣濃,大眼睛雙眼皮,鼻梁很挺,唇色極淡。
“為什麽會在這裏?”
他的聲音裏不帶一絲情緒,餘聲無從得知他此刻的心情,她垂下眼皮,低聲說:“當護工。”
她知道自己說的是廢話,這不是再明顯不過了嗎?但是即使這樣,他還是依舊問出了口。“為什麽會在這裏?”——不是因為這個,難道是為了來見他一面,打擾他的生活嗎?餘聲暗暗自嘲。她原以為,他和她正式說的第一句話,至少也會是一句問候。
你好嗎。
“你不應該出現在這裏。”莊齊語氣有些冷了下來。
“我不是因為你。你放心。”餘聲緩緩開口,好像每一句話,都在耗盡她的力氣,“你說過的話,我都記得。”遠離他的生活,一定一定,不要再來見他。
她怎麽會忘記呢?那日他冰冷的口氣,決絕的話語。她曾經很恨,可是之後,更恨那個懦弱不争氣的自己。開頭的那半年,她其實是抱着希望的,她每天都盼着他來找自己。告訴她,他後悔了,要接她回家。
可其實,從她離開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沒有家了吧。
莊齊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骨骼尖銳的觸感讓他一愣,随即說:“餘聲,我不能背棄我對葉振濤的承諾。我和葉語鳶結婚這麽多年了。過去的都過去了。”
餘聲沉默。
她知道的,也目睹過,他們,那般恩愛。可是,他忘了,自己是從來不會争取要求過什麽的,特別是對他。她只會希望他過得最好。當年,他為了自己的事業,想娶葉語鳶,葉振濤答應了,唯一的要求是餘聲離開,他答應了,她亦沒有反對。
然後一別,這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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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沒有故意要再接近你。如果你想,我們可以像陌生人一樣,沒有人會發現。”
餘聲淡漠的語氣讓莊齊微微一怔,竟有一瞬的失神。從前她對着他的時候,總是熱情甜美的,他嫌她笨,嫌她煩,她也從來不會生氣,下一秒還是跟在他後面喊“莊哥哥”。只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
他知道她變了,也隐隐能察覺到是為了什麽。只是不知為何,當她說出“陌生人”時,他的心忽然那麽一緊。“你……”
“這份工作對我很重要。”
“你很缺錢?”莊齊微微皺眉,“要多少,我給你。”
其實在他問出“你很缺錢”後短暫的兩秒,餘聲祈禱過,他不要說出後面那句話,可是最後祈禱失敗了,他還是說了。
她心裏最後一絲火苗熄滅。
餘聲想,自己應該恭喜他的。終于實現了自己的夢想,終于能有底氣地說出——“要多少,我給你。”
莊齊看着她低頭的樣子,想他剛才的話可能傷害了她,可他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麽。從她現在的樣子,容貌穿戴,他能看出,她的經濟狀況很差。
“餘聲……”莊齊叫了她一聲,餘聲擡頭看他。“你注銷了我給你的那張卡,我以為,你生活無憂的……”
餘聲很想告訴他,自己曾經非常非常後悔丢掉那張卡。那時她抱着希望等了他幾個月,他沒有來找她,她心中的恨意慢慢滋長,她憤怒絕望,想斷掉和他的所有關系,然後選擇了最錯誤的方式。所以,她現在才不能給檬檬最基本的生活保障。
“不重要了。”餘聲淡淡開口,努力讓自己表現的正常點,“我本不會再要你的錢了。從六年前那一天開始,我們之間就什麽都不存在了。你不欠我,而莊家的二十年的養育之恩,我這輩子都還不清。如果你怕我的突然出現讓我的岳父不高興,幫我支付合同的違約金吧。”
“餘聲……”
“我累了。”她淡淡一笑,面色顯得愈發蒼白,然後慢慢從包裏拿出紙筆,匆匆寫下一串數字。“如果你決定好了,這是我的卡號,違約金是一萬。”
她把紙塞到他手心裏,冰涼的指尖碰到他的手時,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凍結了,指尖不易察覺地顫抖,面色卻依舊平靜似水:“好,我會安排,不出意外的話,明天你就會收到轉賬。”
餘聲點了點頭:“那……就這樣吧。”她離開,在轉身的剎那,淚如雨下。
這六年教給她唯一的道理就是,倘若再見,告別時連“再見”都不需說,他不在乎,她亦承受不起。
餘聲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空寂的走廊。莊齊一直都呆呆站立着,微垂着頭,沒有任何動作。直到短促的手機聲響起,在這樣寂靜的夜,聽起來尤為刺耳。
“莊齊,怎麽樣?那個病人還好吧?”葉語鳶的聲音溫柔悅耳,莊齊的心卻不由一亂,沒有說話。
“莊齊?”
“嗯,解決了。”他走出樓梯間,順便帶上了門,回頭又重新看了看那扇門,那背後什麽都沒有,仿佛剛才的那番對話,那個女人,都是出現在遙遠而不真實的夢境裏。
今天下班後本是要和姜董手術中的醫生護士出去聚餐的,只是中途突然接到了值班室的電話,說之前莊齊負責的一個病人出現一點緊急狀況。莊齊像往常一樣趕到醫院,順利解決了問題,要離開的時候,不知怎麽的忽然想到了姜董,就想回去看看,沒想這一回,便見到了餘聲。
或許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因緣巧合,又有太多命中注定,才會在每個不同的人生出現若幹個相似的悲喜劇。
莊齊心裏自嘲地笑,葉語鳶沒有察覺到莊齊語氣中的異樣,繼續說着:“那你還回來嗎?你不在大家都不是很放得開……”
這話其實說得是有些問題的,因為莊齊本身不是個性格外向的人,特別是當上了副院長後,更是穩重內斂,不過這兩年,在葉振濤的教導下,他也學着真正向院長看齊,注重職場人際關系,因而醫生護士對他的評價都相當不錯。也只有莊齊自己知道,他骨子裏厭惡這種應酬。
他現在的生活,和從前設想的相差太對。仔細想想,當年他選擇醫學,只是因為在填報高考志願的時候無意看到餘聲的一篇作文,她說,以後想當一個醫生,治病救人,因為她父母就是因為生病而去世,她很難過,想這個世界少些人承受失去至親的痛苦。餘聲一直是個善良的女孩,雖然不聰明。但也正因為她的不聰明,讓她根本不可能成為一個醫生,莊齊那時摸着她絨絨的耳朵,笑着和她說:“那你哥我代替你好啦。”
由那句話開始,他帶着最初的虔誠進入醫學界,第一次宣誓時的場景他永遠無法忘記,“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當我步入神聖醫學學府的時刻,謹莊嚴宣誓……”
為了那一刻,他很緊張也很激動,在此之前對着餘聲練了很多次,她每次都是凝神認真聽,注視着他,小臉上帶着微笑,眼裏滿溢着對他的崇拜。那時候,她覺得自己是最了不起的人。
可是這些年他做的很多事,都與當年的誓詞違背了。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或許從六年前或者更早之前他就已經不一樣了,他早已經忘了對她的承諾,他很明白,自己唯一的期冀就是爬得更高,擁有最大的權利,最大的財富。
但這又如何?人不都是這樣的嗎?總會變的,因為這個世界在變,固守一隅的都是傻瓜,一輩子都不會有成就。
莊齊的嘴角彎了彎:“告訴他們,要吃什麽盡管點。現在不早了,我還有點事就不過來了,你招待大家吧,辛苦你了。”莊齊想了想,又說,“明天,我們出去吃飯吧,就我們兩個人,好久沒有單獨吃晚飯了。”
葉語鳶沒有多疑,歡快的答應了。莊齊深深吐了一口氣,把手機放回口袋裏,卻無意中又摸到了那張寫着餘聲銀行卡號的紙,手不自覺收緊,又緩緩松開,臉上重新換上漠然的表情。
餘聲到家的時候八點半,檬檬已經睡下,呼吸聲均勻。她松了口氣,到廚房裏猛灌了一大杯涼水,覺得胃揪着疼,可她竟有些變态的享受這種疼痛的感覺。
也許身體痛了,心裏就會少些痛。
開了窗,有冷風吹進來,餘聲感覺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整個人清醒的不行。她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臉,困意愈發變輕,可深深的倦意卻如潮水般襲來。她從來沒有這麽累過,即使在從前一天做幾份工的時候也沒有。但就在見完了莊齊之後,她感到那麽深的絕望和無力。
餘聲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輸家,永世不得翻身的那種。她很恨自己,六年了,他依舊這般的無情,她也依舊為他緊張心跳,她怕是一輩子都跨不過那條檻了。
她不夠堅定,好在他夠堅定,毫不猶豫地将她再次推離自己的生活,一點餘地也不給她,和從前一樣的狠心。
莊齊他是不會想她的,他不愛她,一點都沒有,甚至對她毫無半點愧疚。
餘聲悲哀地發現這個無可否認的事實,想也好,自己終于可以徹底死心了。
早上一醒來,餘聲看了眼手機,發現裏面有一條提示短信,說收到一筆彙款。莊齊實在很大方,給她彙了兩萬塊,是違約金的兩倍,餘聲咬了咬唇,不動聲色地把那多餘的一萬塊彙了回去。
她是很需要錢,這也不是她的自尊作祟,只是她真的不能再和莊齊有任何瓜葛了。他們如今的距離已太過遙遠,他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會罵她同時又疼愛着她的莊哥哥了。
餘聲還收到了另一條短信是姜弋的。昨天臨睡前她給他發了條短信,說自己可能不能擔任護理工作,願意支付違約金,希望和他談一談違約事宜。
姜弋的短信簡明扼要:今晚六點,我在臨江路128號的汀岸等你面談。
餘聲回了個“好”,然後放下手機,給檬檬做午飯。吃完午飯餘聲陪着檬檬畫了畫,講了故事,認了幾個字。檬檬是個特別聰明的孩子,一學就會,餘聲看着又高興又擔心,就怕以後自己這個笨媽媽幫不了女兒什麽。
檬檬很高興媽媽難得能在周末陪着自己,小臉上總帶着笑容,讓餘聲昨晚開始的壞心情消散了不少,傍晚時分吃完晚飯後,餘聲照常打算把檬檬托付給對門的王奶奶,哪知王奶奶竟反常地不在家,之後檬檬說,王奶奶帶孫子去他姥姥家了。
不知道要出去多久,王奶奶又不在,餘聲實在不放心讓檬檬一個人呆在家裏,咬了咬牙,最後決定帶着檬檬一起去汀岸見姜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