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縱然有不相識的同行在此,大約也不會将目光停留在這樣的猥瑣商販身上。
我靜默地看着陳運來周身的侍女。我認得那個女孩,上個月新晉的刺客,不過單獨做了兩單委托。洛惜鳴很會挑人,那女孩正是青蔥年紀,生的溫婉嬌媚,眉眼間還帶點怯生。這群侍女中還混入了幾個陳家的貼身女侍,每個人都在五尺藕粉色的水裙裏藏了兩把刀。十三四歲的孩子骨骼尚未長成,混在奉酒踏歌的群芳中略顯嬌小,刺客會提防這群侍女,但他不會提防女人中的一個孩子。
女孩混在侍女中去給陳運來奉酒,她小心翼翼捧着鑲金的玉杯,帶着不自然的表情想讓自己笑得妖嬈一些,這種稚嫩的忐忑不用強裝,她本是第一次遭遇這場景。
洛惜鳴特意囑咐不能将殺手的布置如實相告,人的眼睛藏不住東西,縱然陳運來再老道鎮定,一旦知道殺手的位置,眼神也會不自覺地往那處瞟。陳運來辨不出侍女中混雜的女孩,只是随口命令身邊的一個年輕人遣她們去侍奉客人,陳家圈養這些漂亮年輕的少女,也不過是為宴請場合擺出來炫耀,若有大戶商賈看上要回去,更是賺了個人情。
那名青年與領頭的侍女說了幾句便低頭回到陳運來身邊,在他轉身的瞬間我眼神一動,在場除了镖客與陳家護衛,商客們都沒有配劍,年輕人卻在腰間系了青玉色的細劍。龍紋翡翠的劍柄正是前朝名劍龍刻。我微嘆,龍刻雖是名劍,但聲名卻是源于在整片翡翠上雕出九龍紋的劍柄。劍身雖是精鋼百煉而成,但也只是柄裝飾劍,青年該是陳運來的近侍,用着這樣的武器,只需遇上一個中好手便被完克。這樣不顧實際一味求名,實在浮誇。
片刻間,陳運來已走到西陵錢莊的朱老板面前,西陵錢莊本是灰都的地頭蛇,過去幾十年來,灰都商貨生意以金鸾行為首,金錢票莊則是西陵錢莊獨霸。傳聞金鸾行主言笑嫣一代名媛,西陵錢莊朱有聰書畫俱通,都是叱咤商場的有識之輩。一年前萬銀樓入駐灰都,西陵錢莊曾卯足勁與之拼了四個月,但最終西陵錢莊招架不住,錢莊老板朱有聰拉下臉去跟陳運來講和,據說回來後朱有聰幹抽了一個晚上的煙,天亮前猛咳出一口血,雙眼發直罵天不止。之後西陵錢莊雖避免了血本無歸,卻也只龜縮在了東區一角,茍延殘喘。
“老朱,生意別來無恙啊。”陳運來眯起眼。
“日子難吶,今年的利息,也就給內人賺點脂粉錢。”朱有聰不過四十來歲,卻像五六十般的老人一樣滄桑地嚅喏着。
“老朱別那麽說啊,別光顧着疼內眷,也顧着點自己的身體。郭翎,宴會完了去給朱老板拿兩支野山參,咳了血氣虛,該好好補補。”
“是。”被喚做郭翎的正是那個配劍青年,他風雅燦爛地一笑,向朱有聰拱手作揖。
我詫異,郭翎聲名雖不及陳運來,但也是整個南方商會裏說得上話的人物,帶着名劍龍刻确實是純粹的裝飾劍了。但萬銀樓的二當家居然被陳運來揮來使去形同侍從,實在奇異。
朱有聰蒼白的臉上浮出鐵青。
“怎敢勞煩二當家。”朱有聰聲音沙啞,字卻一個個咬在牙齒間。
“唉,小郭是你的後輩,這點應該嘛。”陳運來呵呵而笑,看着朱有聰鐵青的臉色愈感快慰。
“大當家所言極是。”郭翎畢恭畢敬地點頭,那份謙恭全然不似一個偌大錢莊的二把手。
“還不快去!”陳運來瞥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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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郭翎低頭退下。
我的眼皮猛然彈跳,在他們交鋒拉鋸的時分,在所有人都歡歌笙舞的時刻,一道銳利的光影已彈射出去。
我的視線捕捉到了那個瞬間,但我的直覺壓制着自己的雙手按兵不動。
人群中唯有兩個人移動了。
我不知道那個刺客是如何繞過防衛突入廳堂。陳運來自己亦有人馬布置在飛鴻酒樓,最外層是萬銀樓畫押雇的镖客,這群人興許有所疏漏,但陳家的家丁把手着樓內的要道,這些人名為家中內侍,每人卻都能單手擰斷一個常人的脖子。齊喑堂的人馬布置在陳運來周身,雖然離得遠些,但九死盟訓練的人馬理應能辨別百步外的動響。
可這道死亡的影子神出鬼沒地閃現在繁華場,手裏握着勾人魂魄的利刀。
我沉下心,放緩呼吸,時間如同海魚膠油的凝脂般粘稠,視野前的每個細節輕緩而精致,細若蠶絲。
一切不過是瞬間的事。
山鴉手中的三寸銀刃已向飛刃擲出的方向猛撲而去,他興奮地擡起眼,等待刺客痛苦悅耳的哀嚎。
他擲出了四把銀刃,那是山鴉的絕手好戲,“四面楚歌”的陣勢并不需精确瞄準,它如同一張被施了咒的網,将一個人形活活鎖死在四把尖刀中,左,右,上,下,十路八方,任憑目标向何方移動,都只有被刺中這唯一的結果。
那一刀不需很深,只需像情人嬌笑着用指甲劃過皮膚的的紅印那樣淺。
而刀上沾的,是九死盟下精毒門淬煉的穿腸苦毒。
山鴉是太過急不可耐,竟然忘記了刺客的血要拿來下血酒這樣的吩咐。
我視線緊随着山鴉對面飛來的暗器。
山鴉犯了致命的錯誤,在看到刀光的那刻他選擇直面而上,而非在那瞬間竭力呼喊。
他不知道自己擁有的只是一瞬間而已。
我握着刀的手動了。
吸氣。
瞄準。
等待獵物撲食的瞬間。
收網。
那些暗器只是幌子,刺客會結果随暗器而動的蠢材。山鴉甚至沒有向陳運來的方向看一眼,只是直奔刺客而去。他輕易地将自己暴露給了敵手,刺客要尋找的正是以自己為目标的捕食者。
當捕食者暴露自己的那刻,他便轉為獵物。
我向着另一只獵物伸出手。
最敏感的镖客開始動作了,他的視力看不到山鴉出刀,也瞥不清刺客暗器的走向,但他身經百戰的身體本能将陳運來擋在了身後。
山鴉舔着嘴唇在笑,他的刃尖沒入黑暗,他在等待利器沒入人體的美妙聲音。
刺客的暗器走了空,一個賓客捧着的酒觥猛然震顫,他驚奇地望着杯口出現的切角。
我的動作停住了。
我聽到那聲清響,金屬相碰的彈擊聲。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不知己不知彼,而自以為知,則自斷活路。
我狠狠收住了撲砍出去的身體。
山鴉的笑容凝結,逐漸轉化為扭曲與不可置信的哀怒。鮮血從他嘴角滲出,黑色的血涎很是眼熟。
刺客只用了一刀。
隔空的一刀。
刺客輕靈地在某個角落伸出刀,刀身抵上山鴉飛撲而來的兩柄銀刃,刃口彈跳,轉向,角度微妙。
現在一柄銀刃戳進一個镖客的胸膛,一柄擦過山鴉的喉嚨,順勢在某個賓客的酒觥上削出一道切記。
山鴉捂着喉嚨倒下了,他的眼白開始發黑,半柱香後他會全身潰爛無法辨認。那是精毒門特制的苦毒,山鴉倒記得委托希望刺客死狀奇慘。
至始至終沒有人瞥到刺客的影子,只有幾個镖客因聽到了金屬碰撞的聲音而警覺。陳運來還在與朱有聰敘舊,後者為克制自己下的狠勁幾乎要将牙齒咬崩。
但一切對我來說已足夠。
碰撞聲淡去,他的位置在低我兩米,西北側。
我的刀又動了。
我必須足夠快。
因為人群中還有一個人先于我動了。
扮作侍女的女孩在山鴉出刀的那瞬雙眼雪亮,她的身體還在與一個大腹便便的客人推推搡搡,臉上還挂着風塵場不變的媚笑,但那雙玲珑的眼睛透出殺手天生的冷靜枭利,也沸騰着新人見到獵物時的心血激昂。
女孩手裏的酒盅落地,客人略驚奇略惱怒地看她從自己懷中跳下。
女孩裙子下的短刀已經握在她手中。
我自東邊的頂梁跳落。
我不會愚蠢到直奔刺客所在的位置,那已然太遲。我預測了他的行動軌跡,在半路劫殺。
否則那女孩一定會死。
我自信手中的刀絕快,時間在刀口的速度前粘稠停滞,在跳下的那瞬我與刺客降到一個平面,刀尖追上他的劍柄。我猜錯了,他用的是劍。
我瞥清了他的眼睛,這個人将大半張臉隐藏在屋角的陰影下,他并不想被人看清,但也沒有刻意遮掩。只有那雙眼睛沖破灰沉沉的影子,如同閃光的利刀刺透紅燭搖光,任何柔膩慵懶的光線都在這雙眼睛前癱軟下來,光芒無法形容他的眼睛,那是刀,是電。
一切笙歌豔舞醉生繁華都在頃刻間碎裂,我狠狠意識到這是一個冰冷的修羅